作者:枫渡清江
舒化对申时行言道:“元辅可知沈佥宪一事?”
申时行颔首。
“但元辅可知,坊间已有传言,是公不满陈肃庵与沈玉阳在清理佛寺事上颇多诋毁,故与某缇帅勾结起来,先整陈本兵,再害沈佥宪,行排挤异己事;”
“明白者自然不会相信这话,但亦有糊涂者,摩拳擦掌欲劾公操权太甚。”
舒化则继续对申时行低声言语起来。
申时行笑道:“无妨,流言蜚语任他去!”
“仆还是那句话,只要仆还在这个位置上,趁着天子图治,还愿意惠民,愿意分利于天下,愿意增加天下之财,仆就尽量多给天下士民多争些外利,多增加天下之财以飨国家。”
申时行这么说后,舒化就没再多言,只看着申时行的背影,目光渐渐阴沉起来。
“刑部这边直接议陈经邦死罪,然后移文都察院与大理寺覆议。”
舒化在回到刑部后就对刑部郎中杨梦皋吩咐了一件事。
杨梦皋闻弦歌而只雅意,知道舒化这是在说申时行不肯因为流言蜚语结束清理佛寺之政,而刑部这边就只能对陈经邦秉公执法,否则的话,申时行就应该通过饶恕陈经邦死罪的方式,来向外界表达自己已畏惧人言有意结束此政策的意思。
所以,杨梦皋便问:“那申吴县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的意思是随便天下人怎么诋毁他弹劾他,只要他在这个位置上,就会多为自己申家争取些矿利。”
舒化言道。
杨梦皋听后:“那我们真的要弹劾吗?”
问后,杨梦皋就继续言道:“本来,按照我们的意思,是既开发外利,但也不清理佛寺,如此官民两便,内外皆宁!偏偏他申吴县因为自己申家和整个新礼一党所得认购劵最多,而竟不惜竭泽而渔!”
舒化一挥手:“要弹劾也不用我们动手!这清理佛寺之政在底下闹得天怒人怨,自会出问题的,他申吴县乃浅陋之人,利欲熏心,哪里知道真正的实情!”
清理佛寺之政的确存在有过度执行的问题。
“剃发!”
凤阳府,有典吏严肃诚竟强行勒令官差将其剃了发,而上报给凤阳知府龚若乐说,查获没有度牒的僧尼若干人,毁私寺私庵若干,龚若乐只为政绩好看,让上面喜欢,也懒得过问那么多,直接按此上报,而严肃诚与麾下官差就这么抢掠了一干百姓的财货而无罪,一时发了不少财。
凤阳巡按御史张文熙闻知不得不上疏弹劾龚若乐,且以胥吏奉行过严、扰民甚重为由,第一个请朝廷及时停止清理佛寺之政。
与此同时。
在凤翔府,因正值大旱大饥之时,所以许多流民在当地寺庵出家务工以食,凤翔知府沈自赓却不顾及现状,也不赈灾,强行毁寺庵,结果激怒百姓,造成有百姓直接蚁聚围攻府城,但因没攻下就流窜到了其他州县,竟因此裹挟起更多流民作乱。
三边总督萧大亨在闻知有大量流民作乱后才查知内情,而因此派人快骑报于了朝廷知道。
在萧大亨报此事的同时,广西道御史其实已提前向朱翊钧奏禀了此事,且直接上疏参劾申时行说:
“元辅申时行为积财于私党,不思赈济,不准地方有司报忧而只令其擅行苛政,以至于得罪菩萨,天降大旱,先是广西饥,后是淮扬地震,数县百姓无家可归,如今凤翔又大饥,去冬京畿亦雨雪不时,灾异频见,咎当在此。”
“故请陛下停其苛政,罢其职,早令有司赈济,而熄天怒!”
而左副都御史张岳也向朱翊钧奏明了地方上许多官吏过度执行的问题,且言道:
“延安府同知石巍强毁寺庵,致使上万百姓无家可归,落草为寇,真宁知县刘衢索贿大户,若不从,诬其宅邸为私庵而毁,一时激起民变,竟致真宁为贼寇所据,而有司不敢奏,怕为权臣不喜!”
朱翊钧则将这些章奏直接下到了内阁,让申时行自己票拟。
申时行则因此特地请了时任光禄寺卿的凤翔人李辙问:“凤翔去年大旱刚起时,仆便票拟得旨,令地方准备赈灾,若钱粮不足,可请朝廷拨款调粮以赈,为何如今竟还大饥?”
李辙道:“恩辅乃南人,虽也是仕宦之族,但却是居于城镇之乡宦,不知我们北方地方实情,在我们北方,赈灾全靠地方乡绅,因为官员大多居于城市为奸吏所隔,而除非真的不遵官员不得随便下乡的祖制,否则地方灾变只能看乡绅解决。”
“何况大多数官员多本不愿意下乡,查问民情,只积极于钻营与媚上,好一点的也只是追求清静无为,既不媚上钻营也不查问民情。”
“所以,大饥表面上看地方官不恤民情所致,但实际上是地方乡绅故意为难官府所致。”
“他们不先出粮赈济,反而会提前囤积居奇,又勾结胥吏烧毁常平仓,所以就导致官府哪怕在城郭附近也出现灾民进而知道灾变时,想赈也无能为力,乡绅也不赈济乡民,反会唆使寄居于寺庵苟活的百姓造反!”
“这一切明面上是天灾,实际上是人祸,而有此人祸就是冲您这清理佛寺之政来的。”
李辙说后,申时行就叹了一口气:“仆还是把改革想简单了!”
第452章 不想跪了
时下已是万历十四年早春,雨多天微寒。
偌大首辅官邸的阶前,积雪也还未彻底融化,申时行这时拾级而下,步入了庭园中,庭中枯枝刚露新芽,从白紗似的薄雾中探出了头,没一会儿就因绵绵细雨挂满了珠子。
申时行行于其中,没忍心碰落浅吐新珠的嫩芽,小心翼翼地走在石子路上,而任纤纤细雨打湿巾袍,并凝神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思索着应对之策。
李辙和一众参事官陪着。
对于申时行而言,他知道现在已到考验他决心和能力的时候,在他跟前的这些文官同僚既是他改革的助手也是对手。
申时行既得堤防又得推心置腹。
这话看上去矛盾,但实则不矛盾,作为首辅,他的确是要在该堤防的时候堤防,该推心置腹的时候推心置腹。
所以,申时行这时突然主动问着李辙:“那你为何不早告知仆?你是凤翔人,贵乡逢此大灾,不该沉默的!”
李辙忙拱手说:“恩辅容禀!学生怎能因家乡之变而责难恩辅所行之新政,而坏恩辅大业?”
“再则说,改革哪里不会有代价,我家乡运气不好,需要承担这个代价,自然是在所难免的,学生也不能因为家乡承担了这个代价就不顾大局!”
“当年太师改革,两广因新开发的田多,致使当地大户百姓不愿意清丈,也因此还是难以避免的要杀一些因改革而变为贼寇的刁民,使天下人知道国策必须推行,不愿意也得愿意!”
“故而,以学生看,如今也是一样,这其实也正是一个为改革立威的机会,一则让百姓知道即便为饿殍可乞食于官也不能轻易造反,此非礼也!”
“二则也让军队有立功的机会,这样军队也自然更能支持新政了。”
“仆让李如松为提督,以堤防有权贵豪强清理佛寺而作乱,并不是堤防着将来有一天要因此靠杀百姓立功!”
“再则说,因新政而杀起事百姓有违新礼!”
“毕竟按照新礼,百姓皆赤子,不到不得已岂会反?”
申时行说着就瞥了一眼雨幕中站在四周的锦衣卫,他这让他想到了张敬修等人的努力以及天子朱翊钧的坚持,一时也就更加不愿意就此放弃。
而李辙这时则劝道:“恩辅,恕学生直言,新礼本就当只是说与天下人听的,而非真的要这样去做!”
“新礼如果只是说来听听,那还怎么让天子愿意推崇新礼?”
“还怎么让天子愿意因新礼视我等为赤子,而非家奴?!”
申时行听后突然很严肃地问了李辙一句。
李辙一时语塞。
申时行则拾阶而上,边走边言道:“平时让你多看看阳明先生的书,你不听!”
“你可知道,何谓知行合一?就是自己推崇的礼要以身作则,否则便不能言于天下!”
“陛下如今虽图治,但皆因新礼使国政虽有让利于民的主张,但让天子也得利,也更自由而非笼中雀,所以天子才愿为天下大治待天下人以仁!虽操独治之权却不视百官为家奴!”
“如果我们自己都不遵守新礼,依旧视百姓为无物,则就不能期君父能以礼待我们,坐而论政就得改为跪而听训!”
“这样的国家,你想看到吗?”
李辙忙拱手:“学生明白了,谢恩辅赐教!学生再也不敢有此念,必当言行合一!”
“去吧!”
“虽然做官应要精明,但也别太精明,精明太过易陷于狭隘,闲暇时候当多读史,看看多少王侯公卿因精明太过做了后人看后觉得极为愚蠢之事,是故才有杜樊川之叹。”
“是!”
李辙有些懊丧地应了一声。
随后,他就离开了申时行这里,且在之后见了刑部郎中杨梦皋说:“恩辅没有因此有停止清理佛寺之心。”
杨梦皋听后颇为失望:“这是为何,你没将地方实情告知于他?”
“说了!”
李辙回了一句,就道:“但他只是感叹改革艰难。”
“既然知道艰难,干嘛不及时收手?”
“准予佛寺对内取利安民,同时对外取利富国富民,有何不可?”
“非得逼得天怒人怨,流寇四起。”
杨梦皋颇为不解地吐槽起来。
当然,他说得对内取利安民,实际上是指的不改革对内分配模式,依旧准予佛寺替权贵豪绅克削小民,让权贵豪绅既能对内靠压榨小民取利也能对外投资朝廷进而分红取利。
相当于既要把新增加的蛋糕吃分走一大部分,又不愿意将原来的蛋糕让出一部分。
贪婪是人的本性,所以,对外扩张要想富国惠民,必须伴随着分配制改革,否则百姓很难得到很大的实惠,反而会因为自己子弟在对外扩张中牺牲最大而不满对外扩张。
所以,朝廷对外扩张很多时候还正合一些很贪婪的权贵豪绅们的意,只是他们不愿意自己拿的太少。
李辙也叹道:“我也不知道恩辅在坚持什么,他明显对各地民情知之甚少,这个时候就该知道住手方是老成谋国之道才是,或者铁腕推行才是,但他明显不但有清流不知民情的问题,还很迂阔。”
“这是怎么说?”
杨梦皋问道。
“他竟真的要恪守新礼!惜百姓之民,视之为同胞赤子!”
“他这样做为的是,天子能愿意改革,不以天子为私,不懒政不为,同时礼重天下人!”
李辙言道。
杨梦皋听后,不由得道:“敢情改革真的非天子本要如此,是他申吴县这些人不想跪着听政,而欲借新礼乱君臣之别!”
嘭!
杨梦皋说后就一拳砸在桌上。
……
嘭!
申时行这里一拳砸在了案上,提起李辙道:“我当初怎么就点了他的文章!在天子面前坐久了,谁愿意跪着?”
“父亲,我们真的要继续清理佛寺吗?”
“听李世兄的意思,这次清理佛寺还是和以往一样,这一政策带来的痛苦最终大部分还是由百姓承受!”
申时行次子申用嘉次子则在这时问起申时行来。
申时行笑道:“官场上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李辙的话,不能全信,至于要不要继续清理佛寺,不是为父好擅作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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