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枫渡清江
万历元年十二月十二日这一天,大雪初停,晴日高照。
文华殿内的君臣刚结束了一堂儒家经学的讲读课。
讲官们意犹未尽。
皇帝朱翊钧却迫不及待地开始向张居正探讨起考成新政的情况来。
“考成结果的题本,朕已经看了。然却有五十余名抚按官不称职!吏治真的如此大坏吗,先生?”
朱翊钧且在张居正来到御前后就直接先问了这么一句。
张居正拱手道:“启奏陛下。虽说大坏,但也不是不可救。至少陛下还能知道吏治大坏。这说明,底下的抚按还能事朝廷以忠,知道如实汇报,不瞒报,不推诿;”
“而若连报都不愿意报,或者虚报,粉饰太平,那就到不可救的时候了!”
“所以,陛下不必对自己的臣僚失望,他们虽多有疏懒乃至平庸,但至少还是忠而不媚的。”
“何况,这次考成是以海瑞所期之标准来,要既廉且能又不游于权贵,此间难,非明君在位而不能使天下抚按皆贤能至此。”
朱翊钧点首。
张居正见朱翊钧听了进去,也就继续言道:“而且,这也说明,他们是相信朝廷会秉公处理的,会给出一个让他们服气的处置决定,也相信陛下与臣等执政者能明辨是非,有宽和体谅之心,会理解他们的难处,而没到上下失和,互相疑忌的地步。”
“先生的意思,眼下皇明还算风清气正,虽吏治大坏,但未到有亡国之兆时,但若任由此下去,几十年后只怕就会彻底上下不一吧?”
朱翊钧问道。
张居正点首:“陛下说的是,所以现在当趁可治时治之!不能使将来,宫府每出一策,无论善恶,物议皆反,士人皆聚众以抗,而物议所倡,则宫府必反对,以致于党锢起而君王亦为其所扰。”
朱翊钧听张居正这么说突然想到了历史上万历后期的国本之争,真可谓上下失和,君臣皆置内忧外患于不顾,为一太子的事拉锯几十年,连续几任首辅也因这件事下野,无论君王首辅说什么,下面必反对,而下面提议的,君王又不依;到最后,朱常洛即位虽出现所谓“众正盈朝”,却反而加剧党锢之争,为移宫、红丸这些事争个不停,哪怕到南明时也还搞了个假太子案,争论不休。
而这么一比,万历初期的所谓吏治大坏的确不算严重,各地巡防巡按这些实权官员至少还愿意向朝廷如实交待自己完成政务的情况,而不是质疑执政者这样做的正确性,而选择抗命或者阳奉阴违。
当然,朱翊钧知道,这不排除有张居正提前和徐阶这些士林领袖人物通了气,且也布局了多年的原因在,使得巡抚巡按们还愿意给他张居正面子,配合他改制,如实交待自己的问题。
“这么说来,朕还不能太苛责他们?”
朱翊钧也因此问着张居正。
张居正拱手:“陛下圣明!陛下改考成之制,不是与天下数千臣僚为敌,是引导其公私,燮理其阴阳。所谓,君如父,臣如子,陛下用权于臣非是杀灭之,而是使其成才,而可利国利民。他们皆是天子门生,是陛下理天下弊病之药石,非欲除之寇。”
朱翊钧微微一笑。
他不得不承认,张居正教自己,明显是从来没有打算让自己这个皇帝把官僚阶级当敌人,而是在竭力地说服自己这个皇帝相信大明的官僚们,用好大明的官僚们。
朱翊钧对此理解。
毕竟张居正也是这一份子,他就算是一个锐意改革的政治家,也是其中一员,不可能真的要怂恿他这个皇帝踏尽天下公卿骨,宁信家奴不信儒士。
“先生既如此说,为何最后还愿意用赵贞吉?”
朱翊钧有些好奇地问道。
因为朱翊钧已经通过厂卫知道,赵贞吉一进京就扬言要尽黜不称职的官员,还要将所有六科不称职的官员调任外官。
在这个时代,调任外官,对于六科而言,是很重的惩罚,基本上意味着仕途的质量要大打折扣。
甚至大部分人因此的仕途终点就只能到从三品以下。
无疑赵贞吉是比张居正还要狠的人。
所以,朱翊钧才问起了张居正。
“回禀陛下,赵阁老非和光同尘之人,故臣荐用他,在一个诚字。”
“为臣者,事上宜以诚,诚则无隙,故宁忤而不欺。赵阁老虽不体下,但可为陛下良臣;而百官虽对他惧但也因为其诚,而不会有怨,用他正利于陛下施仁德慈恩于天下,又不失用人之明。”
张居正回道。
“朕明白了。多谢先生指教。”
朱翊钧笑着说道。
张居正立马拱手作揖:“臣惶恐!”
万历主动问还愿意听,让张居正有些难掩兴奋之色,张口还欲再言。
这时,朱翊钧则转头问向身后的沈鲤:“可有记住?起居注里可不能遗漏今日先生的话。”
沈鲤拱手回道:“回陛下,臣已铭记,未有遗漏。”
张居正见此嘴角微咧,倒也没有再言。
朱翊钧则在这时继续说道:“今日听先生之言,朕受益匪浅,知道需朕自己先做明君,才能引导群臣做符合考成所要求的贤臣和能臣。”
“陛下圣明!”
张居正回道。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朱翊钧知道历史上的万历朝能在初期中兴,本因还是这时的皇帝万历本身有图治之心,是少年纯真所致也罢,或者是因为少年锐气还在,也或者是真的被张居正的言教感染,总之,万历新政不仅仅跟首辅是张居正有关,也跟这时的皇帝万历有关。
至于为何后来的万历皇帝变了,那自然也少不了万历自己的原因,更少不了张居正的原因,还有整个地主阶级的堕落所带来的原因。
“皇爷,冯保阖族的家产抄没后,已全部整理完毕,包括那徐家的一年海利,也已运抵进京,登记入库,合计价值有三百五十万两白银以上。”
朱翊钧在回宫后,张宏向他汇报了抄没冯保家产的最后核查结果。
朱翊钧听后想到上午张居正对自己说的话,知道眼下自己这个皇帝被他手底下一帮改革实干派搞得官怨四起,以致于他这个皇帝没有唱白脸的空间,只能施恩调解怨气,不至于因为改制,加剧官僚们的内部矛盾,也就先问着张宏:“朕记得内廷二十四衙门的大小内宦和宫中女官宫女是不是也很久都没有发足俸银了?”
第039章 补发欠俸
张宏颇为惊愕,忙道:“回皇爷,是的,四品以上内臣自先帝时便只能发半俸,四品以下虽全俸,但折色要占一半;无品者,只三成折色。饶是如此,还往往会欠发拖延几个月。”
“那接下来到发月俸的日子,全部补足欠俸,皆足色!用抄没冯保所得的钱。”
既然张居正让他这个皇帝只有多施恩而利社稷的机会,朱翊钧便决定先从在内廷施恩开始,先补足欠俸再说。
大明朝廷亏空严重。
受南方倭患、北方俺答之患影响,为增加军费练新兵,亏空问题从嘉靖中后期持续到现在。
而这造成最直接的现象之一就是官吏职事人员普遍欠俸。
内廷也不例外。
朱翊钧可不想因为内宦宫女太辛苦而工资又没发齐,以致于也半夜来勒自己脖子。
自然也就趁着通过抄没冯保充实了一次内帑后,而先紧着把内廷的欠俸补齐。
虽然朱翊钧也不确定嘉靖时期宫女发动政变到底是不是跟嘉靖在财政压力太大时选择了委屈内廷后宫有关。
但至少是有这种说法的。
何况,朱翊钧也知道,身为老板,要想员工认真干活,最基本的操守就应该是发足工资,然后才应该去考虑让人家相信你画的饼。
当然,朱翊钧想到先给内廷宫人补足欠俸,跟他前世也来自于底层有关。
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注意到欠俸对于底下的一个普通宦官和宫女而言影响有多大。
因为作为皇帝的朱翊钧和最底层的宦官宫女产生交集的几率很小。
而他身边的高级宦官即太监又不用靠俸禄过日子,自然也不会冒着惹皇帝生气的风险替普通宦官宫女在皇帝面前要钱,甚至很多高级宦官也注意不到欠俸是多大的事。
所以,张宏才颇为惊愕。
“而且正好现在得了这么多银子,足以补足欠俸。”
“随着改制进行,明年内外银帑入库情况肯定会好转,你们内廷不是也在按照外朝的要求考成嘛,要严格执行,争取明年还能足俸外还能发赏银。”
朱翊钧继续说道。
“皇爷说的是。内廷这边会严格执行的,请皇爷放心,像织造局那样的事不会再出现。若再出现,老奴甘同冯保一样的下场。”
张宏回道。
朱翊钧点首:“朕没有对你们失望,但你们也要知道给朕长脸,别让朕都不好在外臣面前替你们说话。毕竟将公主当敛财工具,还倒卖内廷产业,桩桩件件,都是在给外朝口实。别到时候,外朝因此建言重设少府,将一应皇产皇庄交给外朝文臣打理,只让你们刷马桶洗衣服,让朕都不好拒绝。”
张宏道:“老奴谨记皇爷的嘱咐。”
朱翊钧道:“不能只你一个人记住,也要让他们都记住!不能觉得是朕的人,就可以乱来!”
“是!”
张宏很是卑微地答应道。
“另外,两宫太后的宫人年底皆发双份,算是朕给她们替朕尽孝的奖赏。以后每年皆以此例。”
朱翊钧道。
“老奴替内廷所有宫人谢皇爷厚恩!”
张宏跪了下来,说着就磕起头来。
“下去吧!”
“老奴告退!”
而张宏在离开朱翊钧这里后才眉开眼笑起来,且对眼前的两个底下的宦官道:“都听到了吧,还不赶紧把喜讯传下去?”
“哎!谁也没想到,皇爷会先想着我们这些人。”
“要我说,皇爷才是真菩萨呢,天可怜见,总算碰到一位体恤我们这些底下人的主子了。”
这两个普通内宦答应着就一边走一边也互相嘀咕起来。
张宏则在这时喊住二人:“话虽如此,也不要觉得皇爷年少心善,便觉得皇爷可欺,冯保的下场可不要忘了!当然,你们要是犯了错,倒也用不着皇爷来收拾,咱家就会先不饶了你们。人要感恩,但也不能忘了规矩!”
“知道的,公公请放心。”
张宏这才满意地离开,且来到司礼监后就对张鲸和张诚说起了此事。
张鲸也颇为意外:“皇爷怎么会先想到这事?”
张诚也笑道:“就是,谁还有精力去管底下人的死活,阿猫阿狗一样的东西,有机会进内书堂,读出个名堂,人再机灵点,认得个好干爹,自然能跟外朝的相公们一样。没机会的,也饿不死,宫里残羹剩饭还是不缺的。”
“这就说明皇爷比你们更仁爱!知道广施恩德。庆幸些吧,遇着这样的皇爷。俗话说,登高必跌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去了,也不会太惨!”
张宏笑说着就又道:“不过这说明,皇爷把元辅张先生的话是听了进去。”
“张先生说了什么话?”
张鲸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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