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枫渡清江
朱翊钧突然言道。
邹元标猛地抬起了头。
朱翊钧又道:“你的良知在促使你做一个忠臣,在促使你忠于国,忠于朕的社稷,而不是一味只忠于朕本身!可以说,有古大臣所遗之以天下为己任之风!”
“谏朕之失,本没有错,乃至提醒朕不要好大喜功,也没有错,甚至是忠臣该有的表现;但你错在公私不分,阴阳未理!”
“虽有谏朕不当好大喜功而不顾社稷黎民之心,但却是因犯罪士绅未被宽恕而谏,还参杂了博直名的私心,以至于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鬼。”
朱翊钧说到这里感慨说:“所以旧礼害人啊,让人做一些人的奴隶,又让人做另一些人的奴隶主。”
“为什么这样,尔等知道吗?”
朱翊钧问向了在场的人。
申时行这时拱手道:“臣等恭聆圣训。”
“原因在于这旧礼肇始于春秋之时,那时是什么样子?是士与君同族,民皆奴的时代;也是周天子垂拱而治,天下之士不同国的时代;与现在能一样吗,现在士与皇同族,士与士不同国吗?”
“所以,如今之世,强守周礼,而往往坏天下;需杂以他学,融以今日之礼,立新制;”
“历代大治之世,皆未严守周礼,而是明循周礼,实按法家,甚至有时候还夹以道家修身养性之学;明面上即便独尊儒术,也是明言孔孟,以性善论倡德教,而暗奉荀子,以性恶论抑天下兼并。不如此做的,社稷苍生轻则民生凋敝,重则国破家亡。”
“修学好古,实事求是,本朝不能迂守旧礼,也不能没有礼,不能崇一圣,需崇多圣,今世之王、陈尚入孔庙,古时之荀子为何要撤出,将荀子请回孔孟!明诏天下,治国只从实际,治学当准并存,不因古废今,也不因今废古。”
朱翊钧说到这里就下达了自己早已决定好的旨意。
申时行拱手称是。
接着,朱翊钧就看向邹元标:“所以,邹元标,你现在行的是忠臣之事,算是忠臣;”
“但是,你又是一个小人,满口仁义道德,又满肚子功名利禄;而做忠臣还是做小人,有时候也由不得你自己,且像你这样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还很多,名曰守礼忠君,却变成了表里不一的小人,杀是杀不完的,只有从根源上废旧礼立新礼,且以此为目的改造你们。”
“道德上,自有天下人针砭,何况你自己都已经在道德上把你自己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朕也就懒得再说你;”
“至于罪行上,你的确没错,做了忠臣之事,既然是忠臣之事,朕就正经回答你,你所谓朕好大喜功,确有此事,但朕现在不好大喜功不行,本朝生齿日繁,再加上图谋我中华膏腴者太多,朕不能不对外扩张,不能不好大喜功,天于我中华最厚,得最德之文化,不因此奉天教化天下,便是失德,则必受其咎!”
“朕宁自己的子民战死在积极进取的沙场上,也不愿他们冻死饿死在朱门绮户外。”
“至于你说朕使公卿如家奴,则是根本就没有的事!明显你是在指桑骂槐,骂公卿们没有和你保持一致,在道德绑架他们!”
“事实上,可以说,朕之公卿所受之礼遇已远超前朝,不然,他们早已请去,否则谁愿意一边被你们骂一边被皇帝骂,跟狗一样待在有公卿之名无公卿之实的位置上?”
“等你将来若到了这个位置上,你会知道的,你会比他们还觉得朕亲厚!”
朱翊钧这么说后,邹元标两眼放光起来。
申时行、方逢时、海瑞等脸色倒红了起来。
太监张宏更是跪拜在地,哽咽道:“奴婢不识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竟被邹给谏的表里不一之言说动,而自轻自贱起来,忘记身为内臣,不能只知忠于皇爷也当忠于皇爷的江山社稷,且身为汉人,也当心存国家之念!”
“而奴婢一不善言辞、不通机变之辈,如今能为掌印,也未感到半点委屈,实因皇爷从来知道为国存仁,而奴婢竟欲支持皇爷弃仁,真正愚昧且祸国不浅!”
“毕竟所谓礼,本当起于敬而止于仁,臣不能只想着敬,也当想着仁,不能因为处于仁君之世,而忘了仁之重要!”
司礼监的太监基本上都是内书堂出身,受过翰林儒臣教育,所以,张宏这种大太监说起话来也能说的头头是道。
“这哪里是不善言辞。”
朱翊钧倒因此摇头说了一句,就看向邹元标说:“所以朕得学唐太宗,不因你的忠臣之举而罪你,且还要你升你的官表彰你,但也还要改造你历练你。”
“传旨!”
“邹元标虽所奏颇显迂阔与不合事实,但重其敢言,为其将来真能洞察时弊而匡正得失,着因其忠直升礼部主客司主事,任缅甸儒学使,即刻南下渡海去缅甸劝当地土蛮崇王化而息干戈且去野蛮!或可顶十万大军,使本朝教化缅甸蛮夷之事业不战而胜!”
朱翊钧说后,邹元标瞠目结舌起来。
第350章 大炮儒经
邹元标知道缅甸是什么气候的,清楚那里瘴疬横行,人兽杂居,去后只会九死一生,和在京师朝堂上可以不惧风雪地侃侃而谈完全不同。
“陛下!臣才学甚浅,又表里不一,实为小人,故难当此任,臣请陛下另择他贤。”
邹元标故而大拜在地。
“正因为你才学不高,又道德不高,才派你去;”
“朕不能因外轻内,故德教本国庶民,需是德高才优的鸿儒良臣,其中卓越者,甚至可以直接经筵,为帝王师傅;”
“而对于你这类汉人,去教化蛮夷则刚好够资格,那些蛮夷懂什么礼乐教化?残暴好杀,毫无人伦!”
朱翊钧说到这里后,邹元标的身体开始颤抖。
“所以,在这些蛮夷面前,卿与他们相比,卿就是君子,就是有德有才之人!他们自不能与卿相比,故卿这样的汉人去教他们刚好合适。”
“朕近来将一个叫利玛窦的西夷传进了宫里,问了他们西夷如何在新开辟之地站稳脚跟的,他说他们也不完全是以武德加之,往往还佐之以文教,乃至为此还建学校、开医馆,扶贫济困,先让当地小民接纳他们,也代替当地官僚土酋做一些赈灾的事,再加上当局也慑于他们的武力,进而就使得他们也就能有机会在当地站稳脚跟!”
“此术可为良谋啊!”
“我中华对外进取也当如此,一手捧着火铳大炮,一手得拿着经书药材,现在刘綎、李如松他们带去的就是火铳大炮,现在你邹元标得带去经书药材,朕给你配几个随行有救世之心的医官,也将杨妃所研制的金鸡纳霜给你一些,记住,要把朕的仁德宣教出去。”
朱翊钧笑着说后,就看向了邹元标。
“陛下圣明!”
申时行等皆奉承了一句,且也都看向了邹元标。
众目睽睽之下,邹元标只得叩谢了隆恩,且又因想到朱翊钧说了他将来若是为公卿会知道给当今天子当公卿多舒坦的话,还郑重地说道:
“陛下之言,令臣顿开茅塞,臣请陛下放心,臣必竭尽全力,让缅地皆崇儒尚礼,且为此不惜客死他乡!”
“很好!”
“你是不是有个门生叫雒于仁?”
朱翊钧突然问着邹元标。
邹元标回道:“是!”
朱翊钧又问:“你是不是早准备好一份请罪疏给他,让他交上来,如果朝廷真要治你死罪的话。”
“是!”
“但他没有交。”
邹元标回道。
这时,大学士潘晟和刘应节听后皆很是惊愕,随即就不由得摇头叹气。
“也是个受旧礼毒害太深而成了伪君子的人啊!”
朱翊钧也感叹了一句,道:“传旨,让他也去,以他保师名节之德,全天下朝臣颜面而迟上奏疏为由,授他为鸿胪寺主薄官,去缅甸协助你这恩师宣传儒学,宣朕仁道!”
“另外,你带朕口谕给他,就说,圣朝之文化当为强势文化,圣朝之士当为强势之士,欲求仕途显达当自己去争取,去披荆斩棘,而不是踩在恩师的尸体上去等去靠去要!如当年博望侯,宁弃笔从戎取笑傲天下之功,也不是枯坐经室等他人推引。”
“臣遵旨!”
邹元标俯首大拜回道。
“都退下吧,今日平台召见到此结束!”
“诸君宜厘清公私,明良知本心。”
朱翊钧说后就起身离开了云台门。
“臣等谨记陛下圣训,恭送陛下!”
申时行等皆垂首作揖回了一句。
邹元标则在朱翊钧离开后不久,拖着镣铐,拿着侍御司更拟好给他的圣旨与吏部文书出了宫。
时下。
晴空万里无云,湛蓝如海的色彩从朱阙白石的上面,蔓延向远方,仿佛没有尽头。
而他邹元标接下来也将走向远方,虽不是他心甘情愿,但帝意不可违,他必须去,这对他而言,或许是死路也或许是生路。
或许这也是中华国情所在,要想儒士走出去,重振昔日汉唐一士可为国开疆灭国的强势文化,就需要天子用王命去实现,靠越来越内狠外谄的士大夫自觉强势起来是不可能的。
“尔瞻!”
邹元标刚一出宫门,早候在宫门外的于慎行、李三才等文官就立即迎了过来,且于慎行还先唤了邹元标一声。
“恩辅!”
雒于仁也跟了来,且有些脸色挂不住地瞅了邹元标一眼。
邹元标倒是没有先理会雒于仁,而是向于慎行等拱手行礼:“有劳诸位挂念了!”
“谏君逆龙颜,而最终并未因雷霆之怒殉道,反得平台召见之机会,陛下此举可谓千古德政佳话也!”
“要知道,素来只有公卿才得平台召见议政的机会,如今直臣也得此殊荣,陛下之仁德,盖追列代圣君,往日竟是吾等误解了!”
于慎行这时先由衷地说了几句,且眉开眼笑起来,还朝北拱手而拜。
“是啊!”
“陛下仁圣英明,想来皆因权奸一味想着立威才欲诸公,如今圣意已察,自当明忠奸是非。”
余懋学也跟着说了一句,道:“昔日吾也因谏太岳考成太严而有幸得面圣一次,当时陛下尚年少,而有体恤臣下之心,没有严责于吾。只是后来改革日益激,争论日益烈,君臣之间,难免起相猜相贼之思,故有杨四知被夷三族之祸,也为阿谀之辈趁机固宠。”
“但想来陛下本心是不好杀人的,也非一味听从权臣摆布的,只是正邪很多时候难分,陛下可能也不好只重言臣,而不近公卿,但推行仁政的心是肯定有的。”
余懋学说着就也朝北拱手道:“如今坚冰当破,只等推行仁政的航船启航!”
而这时,李三才则沉声问着邹元标:“公被平台召见,可真得了宽恕行贿士绅之旨?”
“实不相瞒诸公,吾没能说服陛下,是陛下动摇了吾之道心!”
“我们恪守的礼的确出了问题!”
“不然的话,吾今日不当受诸公之迎,也无脸见诸公!”
邹元标这么回答后,李三才当场哑住了。
余懋学也懵了。
于慎行则若有所悟,且拱手对邹元标说:“愿闻其详。”
“按礼,天下无不是的君父,吾指摘君父,诸公若为守礼忠臣,难道不该批评吾,为何还要来迎接我这无君无父之辈?”
“除非诸公忠的不是礼,而如刚峰先生一样,忠的是陛下的社稷,忠的是汉家天下!”
邹元标说后就直接质问起于慎行等文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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