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我的文艺时代 第875章

作者:坐望敬亭

  医院的食堂也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林为民吃的食不知味,回到万先生所在病房的走廊,迎面撞见来找他的护士。

  “万先生醒了,要见您!”

  林为民脚步急切的跑回病房外,在门口沉了一口气才推门而入。

  万芳坐在万先生的病床旁,病床上的他脸色憔悴,眼神却炯炯有神,显得整个人有了一种特殊的神采。

  “忙完了?”万先生笑着问林为民。

  林为民脸上扯出笑容,语气轻松的说道:“哪有那么快忙完,我这是抽空来看看你。”

  “忙点好,那么大的奖,肯定是要好好宣传宣传的。”

  “那是,伱是没去文艺座谈会,没听到大领导的谈话。我现在这地位啊,你是比不了了,现在大家伙就盼着我哪天火化了。”

  万先生被他逗笑,喘了两下,“多大的人了,一点不正经。”

  “小丫头呢?怎么没过来?”

  “今天上学,去欧洲一个礼拜,学都没上。”

  “哦,我都忘了。”

  “这会儿应该放学了,我让慧敏去接她了,等会你就能看着她了。”

  万先生没有问诺奖的事,也没有问创作上的事,只是跟林为民聊着家常。

  快六点钟的时候,陶慧敏带着小豆包来到了医院。

  小丫头好长时间没与万先生见面了,一见到他便兴高采烈,献宝一般的从书包里掏出她从林为民那里要来的诺贝尔奖章。

  “爷爷,你看这个奖章好不好看?”

  “好看,真好看!”万先生笑的慈眉善目。

  “好看吧?可值钱了,金子做的。”她炫耀道。

  “金子做的,那是值钱。”

  小豆包脸上露出一丝挣扎,然后将奖章递到万先生面前,“送给你叭!”

  万先生脸色惊讶,“送给我?你不要了?”

  “妈妈说你生病了。我这奖章送给你当礼物,你就能早点好。”小豆包一脸认真的说道。

  万先生笑了起来,脸上满是欣慰的神色,“好啊,还是豆包记挂着爷爷。”

  被夸了一句,小豆包脸上的表情十分骄傲,“那是!”

  与乃父如出一辙。

  夜晚降临,万先生的状态却出奇的好,让周围人心中都涌上一股难言的悲伤。

  林为民看了看时间,拉起小豆包的手,“让爷爷和姑姑他们多说说话吧。”

  他看向万先生“您跟师母、师姐、姐夫他们多聊一会儿,我带她出去吃口饭。”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万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一家三口走出病房,林为民脸上的悲戚再也藏不住,他握住陶慧敏的手,紧紧攥着。

  病房的门开开关关,人来人往。到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万先生累了,病房里的后辈都走了,林为民让陶慧敏带着小豆包回家,他则留在了医院。

  高干病房外的走廊里很安静,除了值班室护士偶尔发出一点声音。

  万芳姐妹留在了医院,她在万先生睡下后走出了病房,轻声的问道:“你有没有想对他说的话?”

  林为民望着病房的门,沉默了出神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让他睡吧,他太累了,太痛苦了。”

  林为民的语气轻柔,却戳中了万芳内心的柔软,她的眼中蓄满泪水。

  这么些年来,万芳是亲眼目睹着父亲的痛苦的。这种痛苦来源于那已经变得遥远的过去,来源于创作上的有心无力,来源于他内心与现实的矛盾。

  家里的电话铃声一响,万先生就要去开会、题字、看戏、评奖、出访……

  这些忙不完的俗务占据了他仅剩的那一点时间和精力,每次参加活动回到家,他的身上都充满了疲倦和沮丧。

  “这些事成了他的拖累,也成了他的借口。”

  江郎才尽!

  轻飘飘的四个字,对于一个少年天才来说却是要折磨他一辈子的魔咒。

  耳边听着万芳的话,林为民沉默着望着走廊的深处,他脑海中突然想起了那天醉酒的路遥。

  他们有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也许离开,才是他的解脱。

  凌晨四点,医院的走廊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一整个晚上没睡,林为民的脑袋昏昏沉沉,他跟随着医生护士的脚步,却像个没头苍蝇,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病房里的心脏起搏机上画着一条绿色的直线,他的老师走了。

  窗外巨大的虚空的黑夜好像黑洞吞噬着他的意志,病房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着昏暗的光,映的眼前人影憧憧。

  万先生的躯体躺在病床上,光着脚,肚子微微隆起,脸上照着呼吸机的面罩。

  林为民的视线终于聚焦在那具躯体上,他摸了摸那苍白浮肿的脚踝处,像来时路上凛冽的寒风。

  万先生真的走了,走的很安静。

  在医生护士在做处理时,亲人们涌到了医院,医生让所有人进病房和他告别,此时窗外已是晨光熹微。

  万先生的丧事有家属料理,不需要林为民操心,他一晚上没睡,万芳推着他去吃一口早饭。

  冬天的早上,天空晴朗,太阳明亮的耀眼。

  站在医院的门口,刚来到医院的小豆包拉着林为民的手,问道:“爸爸,我的奖章爷爷戴上了吗?”

  林为民蹲下身,搂住女儿,“戴上了,爷爷很喜欢。”

  又过了几天,是万先生遗体火化的日子,灵车沿着人流如织的长安街向八宝山开去。火化前遗体告别,万先生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绸子,清晨纯净的阳光最后一次照在他的脸上,林为民恍惚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的画面。

  元旦后的周一,林为民的老奔驰停在了位于东四环外八里庄的国立文学院院门外。

  门卫室里的年轻保安一看到林为民那张脸主动打开了大门,让林为民将车停到院内。

  车子进了院里,林为民刚下车,便看着顾俭之带着一群人迎了上来。

  这几年,国立文学院正院长一直泡在医院里,院里基本都是顾俭之操持。

  “为民,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顾俭之热情的握住了林为民的手。

  “顾院,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哪里的话,你那么忙,能抽空来一趟已经很不容易了。”顾俭之说着,脸上又露出几分肃然,说道:“万先生的事,节哀。”

  林为民点了点头,没说话。

  顾俭之又把身边的人一一介绍给林为民,主要是介绍林为民不认识的新面孔。二十年间,从文学研究所到国立文学院,这里人事已非,唐玉秋已经退休了,那天一起和顾俭之到国文社去找林为民算是客串。

  同样退休和调离的熟人还有很多,现在国立文学院当中林为民还认识的老面孔已经寥寥无几。

  “快进楼吧别让大家在院里冻着了。”

  国立文学院对林为民的欢迎隆重之至,大半教职员工都出现在了院里,大家寒暄过后,林为民招呼着大家赶紧进室内。

  在林为民进到院中之后,楼内、楼外诸多学员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今天外面阴天,从早上便刮起了北风。

  文学院上午的大课是九点开始,此时八点出头,林为民被请到了顾俭之的副院长办公室喝茶闲聊。

  跟84年国立文学院建成后他第一次来讲课时相比,国立文学院的设施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更显老旧了,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就拿顾俭之办公室里的办公桌来说,仍是当年文研所时期用的那一张。

  “院里的办学条件怎么一直也没改善改善?”林为民主动提起话题。

  顾俭之说道:“我们是靠文协拨款的,都是清水衙门,经费一向不宽裕,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着话,瞧着林为民的脸色,笑问道:“要不你给捐点?”

  林为民欣然道:“行啊。”

  顾俭之眼睛亮起来,“真的?真给捐啊?”

  他本来是见林为民起了这个话头,似乎是有意提起,才主动出言试探。

  “我都说了,还能有假不成?”林为民脸色轻松,“我怎么着也算是文研所培养出来的人,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顾俭之大喜过望,握着林为民的手感谢又感谢。

  对于林为民来说,给国立文学院捐点钱提升一下硬件设施不算什么负担。

  顾俭之刚刚提到了万先生,当年若不是在文研所培训,也不会有他和万先生的这一段师生缘分。

  国立文学院的院落并不大,占地将将三千平的面积,建筑重新改建也花不了多少钱,就算是添置一些先进的教学设施,撑死一千万就打住了。

  林为民简单与顾俭之沟通一番,便确定下来了这件事。

  到了九点,熟悉又陌生的铃声响起,林为民来到大教室,这一届文研所的学员班有三十多人。

  见到林为民走进来,原本有些喧嚷的大教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学员们的呼吸似乎都轻了几分,眼神随着林为民的脚步起伏,充满敬仰与崇拜之情。

  这一届学员的年龄普遍在三十岁左右,其中点缀着几个或年轻点、或年长点的学员,与林为民当年那一届的情况有些相似。

  走上讲台,林为民脸色沉静,望着台下众多学员,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刚刚脱离了农村环境,来到北京、来到文研所,跳脱的像个街溜子,与同学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名师们授业解惑……

  “各位同学好,很高兴能够在国立文学院见到你们。”

  刚刚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林为民站在讲台上,哪怕是简单的打个招呼,也让台下的学员们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气场。

  这种气场当然是他们自己幻想出来的,林为民今天来到国立文学院说是受邀讲课,可一节课的时间又能讲得了什么呢?

  不过既然来了,除了交流交流经验,总得讲点干货。

  来国立文学院进修的学员,肯定是都曾在刊物上发表过作品,甚至是小有名气的作家。

  不过像林为民他们当年那样,学员里动辄就是获过全国奖项的作家的情况,现在已经很少了。

  跟这群创作经验还谈不上多么丰富的作者交流,林为民将讲课内容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是从作家的角度出发给大家讲一些创作的心得体会,二是从编辑的角度出发给大家讲讲编辑们的审稿心得与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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