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坐望敬亭
医院的食堂也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林为民吃的食不知味,回到万先生所在病房的走廊,迎面撞见来找他的护士。
“万先生醒了,要见您!”
林为民脚步急切的跑回病房外,在门口沉了一口气才推门而入。
万芳坐在万先生的病床旁,病床上的他脸色憔悴,眼神却炯炯有神,显得整个人有了一种特殊的神采。
“忙完了?”万先生笑着问林为民。
林为民脸上扯出笑容,语气轻松的说道:“哪有那么快忙完,我这是抽空来看看你。”
“忙点好,那么大的奖,肯定是要好好宣传宣传的。”
“那是,伱是没去文艺座谈会,没听到大领导的谈话。我现在这地位啊,你是比不了了,现在大家伙就盼着我哪天火化了。”
万先生被他逗笑,喘了两下,“多大的人了,一点不正经。”
“小丫头呢?怎么没过来?”
“今天上学,去欧洲一个礼拜,学都没上。”
“哦,我都忘了。”
“这会儿应该放学了,我让慧敏去接她了,等会你就能看着她了。”
万先生没有问诺奖的事,也没有问创作上的事,只是跟林为民聊着家常。
快六点钟的时候,陶慧敏带着小豆包来到了医院。
小丫头好长时间没与万先生见面了,一见到他便兴高采烈,献宝一般的从书包里掏出她从林为民那里要来的诺贝尔奖章。
“爷爷,你看这个奖章好不好看?”
“好看,真好看!”万先生笑的慈眉善目。
“好看吧?可值钱了,金子做的。”她炫耀道。
“金子做的,那是值钱。”
小豆包脸上露出一丝挣扎,然后将奖章递到万先生面前,“送给你叭!”
万先生脸色惊讶,“送给我?你不要了?”
“妈妈说你生病了。我这奖章送给你当礼物,你就能早点好。”小豆包一脸认真的说道。
万先生笑了起来,脸上满是欣慰的神色,“好啊,还是豆包记挂着爷爷。”
被夸了一句,小豆包脸上的表情十分骄傲,“那是!”
与乃父如出一辙。
夜晚降临,万先生的状态却出奇的好,让周围人心中都涌上一股难言的悲伤。
林为民看了看时间,拉起小豆包的手,“让爷爷和姑姑他们多说说话吧。”
他看向万先生“您跟师母、师姐、姐夫他们多聊一会儿,我带她出去吃口饭。”
师生二人对视一眼,万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一家三口走出病房,林为民脸上的悲戚再也藏不住,他握住陶慧敏的手,紧紧攥着。
病房的门开开关关,人来人往。到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万先生累了,病房里的后辈都走了,林为民让陶慧敏带着小豆包回家,他则留在了医院。
高干病房外的走廊里很安静,除了值班室护士偶尔发出一点声音。
万芳姐妹留在了医院,她在万先生睡下后走出了病房,轻声的问道:“你有没有想对他说的话?”
林为民望着病房的门,沉默了出神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让他睡吧,他太累了,太痛苦了。”
林为民的语气轻柔,却戳中了万芳内心的柔软,她的眼中蓄满泪水。
这么些年来,万芳是亲眼目睹着父亲的痛苦的。这种痛苦来源于那已经变得遥远的过去,来源于创作上的有心无力,来源于他内心与现实的矛盾。
家里的电话铃声一响,万先生就要去开会、题字、看戏、评奖、出访……
这些忙不完的俗务占据了他仅剩的那一点时间和精力,每次参加活动回到家,他的身上都充满了疲倦和沮丧。
“这些事成了他的拖累,也成了他的借口。”
江郎才尽!
轻飘飘的四个字,对于一个少年天才来说却是要折磨他一辈子的魔咒。
耳边听着万芳的话,林为民沉默着望着走廊的深处,他脑海中突然想起了那天醉酒的路遥。
他们有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也许离开,才是他的解脱。
凌晨四点,医院的走廊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一整个晚上没睡,林为民的脑袋昏昏沉沉,他跟随着医生护士的脚步,却像个没头苍蝇,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病房里的心脏起搏机上画着一条绿色的直线,他的老师走了。
窗外巨大的虚空的黑夜好像黑洞吞噬着他的意志,病房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着昏暗的光,映的眼前人影憧憧。
万先生的躯体躺在病床上,光着脚,肚子微微隆起,脸上照着呼吸机的面罩。
林为民的视线终于聚焦在那具躯体上,他摸了摸那苍白浮肿的脚踝处,像来时路上凛冽的寒风。
万先生真的走了,走的很安静。
在医生护士在做处理时,亲人们涌到了医院,医生让所有人进病房和他告别,此时窗外已是晨光熹微。
万先生的丧事有家属料理,不需要林为民操心,他一晚上没睡,万芳推着他去吃一口早饭。
冬天的早上,天空晴朗,太阳明亮的耀眼。
站在医院的门口,刚来到医院的小豆包拉着林为民的手,问道:“爸爸,我的奖章爷爷戴上了吗?”
林为民蹲下身,搂住女儿,“戴上了,爷爷很喜欢。”
又过了几天,是万先生遗体火化的日子,灵车沿着人流如织的长安街向八宝山开去。火化前遗体告别,万先生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绸子,清晨纯净的阳光最后一次照在他的脸上,林为民恍惚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的画面。
元旦后的周一,林为民的老奔驰停在了位于东四环外八里庄的国立文学院院门外。
门卫室里的年轻保安一看到林为民那张脸主动打开了大门,让林为民将车停到院内。
车子进了院里,林为民刚下车,便看着顾俭之带着一群人迎了上来。
这几年,国立文学院正院长一直泡在医院里,院里基本都是顾俭之操持。
“为民,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顾俭之热情的握住了林为民的手。
“顾院,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哪里的话,你那么忙,能抽空来一趟已经很不容易了。”顾俭之说着,脸上又露出几分肃然,说道:“万先生的事,节哀。”
林为民点了点头,没说话。
顾俭之又把身边的人一一介绍给林为民,主要是介绍林为民不认识的新面孔。二十年间,从文学研究所到国立文学院,这里人事已非,唐玉秋已经退休了,那天一起和顾俭之到国文社去找林为民算是客串。
同样退休和调离的熟人还有很多,现在国立文学院当中林为民还认识的老面孔已经寥寥无几。
“快进楼吧别让大家在院里冻着了。”
国立文学院对林为民的欢迎隆重之至,大半教职员工都出现在了院里,大家寒暄过后,林为民招呼着大家赶紧进室内。
在林为民进到院中之后,楼内、楼外诸多学员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今天外面阴天,从早上便刮起了北风。
文学院上午的大课是九点开始,此时八点出头,林为民被请到了顾俭之的副院长办公室喝茶闲聊。
跟84年国立文学院建成后他第一次来讲课时相比,国立文学院的设施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更显老旧了,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就拿顾俭之办公室里的办公桌来说,仍是当年文研所时期用的那一张。
“院里的办学条件怎么一直也没改善改善?”林为民主动提起话题。
顾俭之说道:“我们是靠文协拨款的,都是清水衙门,经费一向不宽裕,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着话,瞧着林为民的脸色,笑问道:“要不你给捐点?”
林为民欣然道:“行啊。”
顾俭之眼睛亮起来,“真的?真给捐啊?”
他本来是见林为民起了这个话头,似乎是有意提起,才主动出言试探。
“我都说了,还能有假不成?”林为民脸色轻松,“我怎么着也算是文研所培养出来的人,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顾俭之大喜过望,握着林为民的手感谢又感谢。
对于林为民来说,给国立文学院捐点钱提升一下硬件设施不算什么负担。
顾俭之刚刚提到了万先生,当年若不是在文研所培训,也不会有他和万先生的这一段师生缘分。
国立文学院的院落并不大,占地将将三千平的面积,建筑重新改建也花不了多少钱,就算是添置一些先进的教学设施,撑死一千万就打住了。
林为民简单与顾俭之沟通一番,便确定下来了这件事。
到了九点,熟悉又陌生的铃声响起,林为民来到大教室,这一届文研所的学员班有三十多人。
见到林为民走进来,原本有些喧嚷的大教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学员们的呼吸似乎都轻了几分,眼神随着林为民的脚步起伏,充满敬仰与崇拜之情。
这一届学员的年龄普遍在三十岁左右,其中点缀着几个或年轻点、或年长点的学员,与林为民当年那一届的情况有些相似。
走上讲台,林为民脸色沉静,望着台下众多学员,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刚刚脱离了农村环境,来到北京、来到文研所,跳脱的像个街溜子,与同学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名师们授业解惑……
“各位同学好,很高兴能够在国立文学院见到你们。”
刚刚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林为民站在讲台上,哪怕是简单的打个招呼,也让台下的学员们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气场。
这种气场当然是他们自己幻想出来的,林为民今天来到国立文学院说是受邀讲课,可一节课的时间又能讲得了什么呢?
不过既然来了,除了交流交流经验,总得讲点干货。
来国立文学院进修的学员,肯定是都曾在刊物上发表过作品,甚至是小有名气的作家。
不过像林为民他们当年那样,学员里动辄就是获过全国奖项的作家的情况,现在已经很少了。
跟这群创作经验还谈不上多么丰富的作者交流,林为民将讲课内容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是从作家的角度出发给大家讲一些创作的心得体会,二是从编辑的角度出发给大家讲讲编辑们的审稿心得与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