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669章

作者:上汤豆苗

冼恒汉其实从未踏足过北梁京都,最远处不过是钦州地界,因为他是冼春秋南渡之后娶妻所生。不过三十年来岁月流转,他对当年的故事亦有所了解,闻言便恭敬地道:“因为父亲胸怀大志,离京乃是被迫离开权力中枢。”

冼春秋不置可否,缓缓道:“为父只是不明白,定国公裴元为何要那样做。”

“太宗皇帝生前那几年昏庸无道,若非祁阳长公主居中转圜安抚人心,大梁早就天下大乱。原本以为祁阳能够以监国摄政之身平稳过渡,没想到最后皇位落在中宗手里。当时我便对裴公爷说过,中宗不及公主多矣,若让他顺利掌权,武勋亲贵必然遭到极其阴狠的算计。”

“裴公爷不相信,将我打发到尧山大营,后来果然如我所料,先是祁阳被逼去皇陵守孝,然后朝堂框架被中宗拆得七零八落。次年,楚国府谋逆大案爆发,冼家数百口惨遭屠戮,存活者寥寥无几。襄国府、善国府、广平侯府同样损失惨重。祁阳一家被幽禁于公主府内,不到十年时间便接连去世。”

“呵呵,你说,为父当年究竟做错了什么?”

冼春秋眼神凌厉,花白的眉头紧紧皱起。

冼恒汉垂首道:“父亲,往事已矣,还请保重身体。”

冼春秋摆摆手,冷声道:“无非是中宗猜忌于我,更重要的是他不愿看到裴公爷在军中的势力愈发壮大,因此便选择对我下手。可笑的是,裴公爷也担心我会成为不忠之臣,于是便默许了中宗搞出那桩冤案。”

冼恒汉叹道:“父亲这一路走来艰险无数,儿子唯有崇敬之心。关乎当年故事,或许便如父亲所言,裴公爷想要证明自己的忠心,于是主动向中宗皇帝退让,只是他不该以冼家数百口的性命作为筹码。”

冼春秋吐出一口浊气,面色柔和少许,问道:“那你可知为父从这件事里悟出什么道理?”

冼恒汉恭敬地道:“请父亲赐教。”

冼春秋一字字道:“人不为己,天地不容!”

冼恒汉心中一震,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老父。

冼春秋冷笑几声,悠悠道:“曾几何时,为父心心念念想要成为大梁忠臣,最终换来的不过是满门皆死,如丧家之犬一般流落异乡。为父后悔当年离开京都,更后悔因为敬佩裴元而放弃起事之机。若是那年可以狠下心来,将开国公侯绑在一条船上,果断起兵杀入皇宫砍下中宗狗贼的脑袋,未必不能成就一番霸业!”

他锐利的目光转过去,沉声道:“你明白了吗?”

冼恒汉连忙道:“谨记父亲教诲。”

冼春秋因为常年修习武道的缘故,身体远比普通人强健,但此刻或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面上显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冼恒汉见状便将备着的参茶端了过来。

老者浅浅饮了一口,继续说道:“为父知道你心里的担忧,或许你认为局势已经如此艰难,为父却想着登基为帝,八成是走火入魔,妄图在临死前过一把瘾。”

冼恒汉苦笑道:“儿子不敢。”

冼春秋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在南朝这三十多年,为父的确有过夺权的打算,但一直以来时机都不成熟。这次梁吴开战算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因此为父反复算计,希望方谢晓和裴越能够两败俱伤,只可惜棋差一着,最后还是让裴越找到唯一的机会。”

冼恒汉闻言细思,渐渐猜到了一丝端倪,试探地道:“裴越这一招釜底抽薪虽然狠辣,却也给了父亲扛鼎竖旗的理由?”

冼春秋赞许地点点头,继而说道:“建安之乱导致局势完全溃败,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陈氏皇族被叛军一网打尽,没有人逃出来继续主持大局。兼之这场叛乱由徐初容主导,清河徐氏被牵扯其中,而方谢晓又因为平江陷落被裴越掐住命门,纵观朝野上下,还有谁能竖起抗梁大旗?”

冼恒汉先前的确以为老父这是最后的疯狂,然而此刻听完之后,他眼中不禁涌起一抹希冀。

冼春秋微笑道:“裴越是何许人也?他在梁国钦州境内做的那些事,对待粮商手段之狠辣,对付世家大族之残忍,为父早已让人四处宣扬。如今他大权在握,境内不知有多少门阀世族惊慌恐惧,只要为父称帝,他们就会明白为父与北梁势不两立,这才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冼恒汉不再惶然,正色道:“儿子明白了。”

冼春秋话锋一转道:“当然,你我父子的处境仍旧艰难,如果吴国不能在战事中取得突破,即便所有畏惧北梁的人都汇聚在我麾下,想要扭转局势几无可能。故此早在几年前,为父便已经命人往西开拓一条退路,万不得已之时,你要带着小石他们离开。”

冼恒汉想也不想地道:“父亲,请允许儿子留下,让弟弟们离开便可。”

冼春秋摇摇头,不容置疑地道:“为父不愿再像丧家之犬那般仓皇奔逃,你们还年轻,不必陪着为父一同赴死。吴国有十万铁骑作为屏障,纵然无法击败梁国,也足以利用高阳平原自保。到时候你们便去吴国境内,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冼恒汉心中大悲,望着老父坚决的神情,只能面带哀色缓缓应下。

冼春秋不再多言,转而望着架子上的龙袍,眼中浮现一抹怅惘的神色。

七日后,历书上最近的黄道吉日。

一众达官贵人或主动或被迫地联名奉上劝进表,再加上百余乡绅鼓瑟吹笙,冼春秋再三推辞之后,终于不忍南国子民陷于水火之中,勉为其难登基为帝。

国号为楚,冼春秋改元泰始,立正妻刘氏为皇后,嫡长子冼恒汉为太子,定都博阳城。

在规模简陋的皇宫大殿之中,冼春秋接受紧急任命的百官朝贺,随后大肆封赏官衔爵位,几乎人人皆是衣紫重臣,并且命人抬出一箱又一箱金银,犒赏驻守博阳的三万精兵。

这支剽悍的军队才是无人敢劝阻冼春秋的根源。

略显粗糙的龙椅之上,冼春秋望着阶下如麦穗倒伏一片的文武百官,听着山呼海啸一般的称颂声,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快意的笑容。

人生倥偬,一晃四十年。

曾经年少得志,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也曾仓皇夜奔,险些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生……刀兵不断,算计不断,恩怨如滔滔江水流不尽。

终于能够夙愿得偿。

他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无尽苍凉。

第1246章 疾风扫落叶

冼春秋悍然称帝的消息如飓风一般刮过南国九州之地,除去他占据的宁州和凉州之外,其余地方无不被这个消息震惊。有人捶胸顿足怒骂其狼子野心,有人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当然也有一些人趁着官府几乎陷入瘫痪,携家带口匆忙投奔。

尤其是那些权贵门阀,他们很清楚裴越的性情和手段,继续留下来下场肯定会很悲惨。虽说投奔冼春秋看起来前途渺茫,但如今天家宗室悉数落在裴越手中,方谢晓又率军投降,偌大的南境之地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这些人未尝没有一丝幻想,假如吴国能够击败北梁,大军长驱直入,裴越必然要领军回援,到那个时候冼春秋或许就能反败为胜。

他们只有这条路可走,当然不会有丝毫犹豫。

各地消息如雪片一般飞往建安,与此同时各路大军也在按照裴越的规划进攻宁、凉二州。

南城那处徐家庄园之中,武将与信使们齐聚一堂,向裴越汇报各自掌握的消息。

裴越平静地说道:“我先前便说过,如果有人要去投奔冼春秋,不必横加阻拦,由他们去便是,以便后面一网打尽,省去许多麻烦。”

众人恭敬应下。

“楚太祖……”

裴越念着冼春秋的帝号,终究流露一抹无奈的笑意。

其实他大抵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尤其是两年前在四方馆中那番长谈,让他对这位大梁近百年最出名的叛将有了十分立体的认知。冼春秋不仅怨恨中宗皇帝,还包括对他有提携之恩的裴元,盖因此人天生野心勃勃,无论身处何地都不愿甘居人下。

但是不得不说,他变成这种偏执性情与中宗皇帝的狠毒也有关系。

设身处地的话,倘若遭遇灭门之恨的人是自己,裴越也不敢保证能做到慎终如始。

一番感怀之后,裴越环视众人道:“冼春秋造出这等声势,无非是想蛊惑人心,同时也是利用各地的反应来迟滞我们的攻势。局势如此,我们更要快刀斩乱麻,不能给他太多的时间。”

众将齐声应下。

安排完详细的进军方略之后,随着武将和信使们行礼告退,堂内重归安静。

一直旁观这场军议的徐徽言开口说道:“国公觉得冼逆还能支撑多久?”

裴越微笑道:“徐公觉得呢?”

徐徽言沉吟道:“不超十日。”

裴越道:“其实冼春秋自己也知道,他已是秋后的蚂蚱,所以才这般迫不及待地称帝,无非是过把瘾就死。今日请徐公来此与军议无关,而是想与徐公商议一番,清丈田亩厘定赋税的先期准备工作。”

徐徽言静静地望着这位年轻权贵,不由自主地生出敬佩之心。

何谓举重若轻闲庭信步?

冼春秋麾下还有近九万大军,又掌控两州之地,再加上这段时间投奔他的牛鬼神蛇,并非虚张声势的屑小之辈。但裴越显然没将他放在心上,目光已经转向将来,分田之事才是真正决定南境民心能否归于大梁的关键。

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寄予厚望的三子徐熙,和本地权贵子弟比起来,徐熙自然算得上年少有为,尤其是在处理朝政上对他裨益不小。可与面前的大梁国公一比,无异于天壤之别。

他神色复杂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关于清丈田亩,老朽已有腹案。”

裴越微笑道:“徐公所谋之清田八法,即明清丈之例、议应委之官、复坐派之额、复本征之粮、严欺隐之律、定清丈之期、行丈量磨算之法和处纸札供应之费。”

徐徽言怔住。

这些方略他当然清楚,原本就是两年前江陵之战爆发前,他对庆元帝所提之法,只是没有想到裴越竟然倒背如流。

裴越温和地道:“实不相瞒,我对徐公颇为敬仰,与这清田八法脱不开干系。徐公身为清河徐氏之主,看清南朝顽疾并不稀奇,难得之处在于你能脚踏实地为百姓着想,而非庆元帝那般浮于云端。我也曾听说过,徐公变法第一刀便砍向了清河县,只可惜壮志难酬令人扼腕。”

徐徽言嘴唇翕动,既惊诧于裴越对南面情况的熟稔,也情不自禁地泛起知己之念。

他略显激动地说道:“国公若肯支持,老朽必然竭尽全力。”

虽然徐初容始终不理解,但老者心中有一个夙愿,那便是改变南国九州的现状。只是过往数十年,他囿于极其复杂的势力争斗,无论何时何地都有掣肘之人,根本无法顺利推行。

没想到竟然有柳暗花明之时。

裴越道:“徐公放心,我是言出必行之人,既然请你来操持大局,便不会让任何人从中阻挠。我已经传令给城外的汉阳军主帅谷节,由他率领三万锐卒协助官员调查各地田产,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徐公便能一睹海晏河清之盛况。”

徐徽言忽地起身,朝着比他年轻数十岁的裴越,极为恭敬地躬身一礼。

裴越侧身避过,叹道:“徐公无需如此。”

徐徽言道:“还请国公派遣一队精锐,最好是太史台阁的高手,随行老朽左右,负责保护老朽的安全。”

这句话的深意无需赘述。

裴越凝望着老者的双眼,最终只能点头道:“便依徐公之言。”

徐徽言告辞离去。

裴越将他送到门外,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感慨道:“你父亲很不容易。”

徐初容双眼微红,轻轻应了一声。

裴越牵起她柔嫩的手掌,宽慰道:“不必难过,风雨已过,将来只会有风和景明。”

徐初容不愿让他担心,岔开话题道:“北境战事会有麻烦么?”

裴越摇摇头,从容地道:“有些人早已是穷途末路,不足为虑。”

正如他所言,北方战事进展无比顺利。

五月十四日,方谢晓指挥承北大营突破凉州防线,然后势如破竹连下六城。

五月十六日,尧山军、镇南军和江陵军一部在老帅郭兴和蔡迁的指挥下接连扫荡宁州各地,大军顺利围困宁州府城博阳,也就是楚国的京城。

五月十九日,博阳城破,冼春秋自刎于那座简陋的皇宫之中。

距他登基为帝仅仅过去十天。

大局已定。

……

大梁,京都。

夏日已然到来,蝉鸣处处可闻。

南门守城官坐在阴凉处,望着守门的兵卒无精打采地盘查进出城门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