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602章

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此时才看向洛庭,带着几分敬佩地道:“当然,我知道洛执政还只是御史中丞的时候便当朝弹劾过王平章。正因为有洛执政这样的人站在这里,所以我才没有破罐子破摔,所以才跟尔等掰开了揉碎了说个清楚明白!”

话犹未尽,但已经不需要再细说。

裴越再度朝向龙椅上的皇帝,行礼如仪,然后无比平静地说道:“启奏陛下,臣裴越,今日请辞军事院知院及虎威大营主帅之职事,归去田园之间,以安朝堂诸公之心!”

刘贤愣住。

在下面的大臣看来,皇帝陛下显然还无法应对这种状况。

尤其是裴越最后那句话如果传出去,怕是昏君奸臣的名号很快就会罩在刘贤与他们的头上。

更何况前面还有那几段阐明心迹的言语作为铺垫,堂堂卫国公竟然被一张薄薄的言纸逼得离开朝堂,天下臣民不会去想这里面的复杂关节,只会同仇敌忾地站在裴越那边。

作为始作俑者的襄城侯萧瑾,此时大体还能维持平静,缓缓说道:“卫国公,本官从未想过要借此事逼迫你离开朝堂。即便你真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人,也不必辞去军职,只需要让藏锋卫和武定卫分拆进入大梁边军,以此来提升边军的战力,如此便足以证明你的忠心。”

洛庭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襄城侯,你乃是沙场老将,应知操练出一支精锐雄师的不易,如此拆分岂非自毁家底?本官虽不擅军事,却也知道你这项提议殊为不智。”

其实以他的身份不该说得如此直接,但是萧瑾的提议摆明了是要挖断裴越在军中的根基。

洛庭确实担心裴越在听完萧瑾的话之后勃然大怒。

然而裴越依旧平静地望着刘贤,淡然地等待皇帝的决断。

便在这时,一名内监小心翼翼又满面急迫地进入偏殿,在得到允许之后跪地禀道:“启奏陛下,左执政在殿外求见!”

殿内紧张的气氛稍有缓和,不过在莫蒿礼进入殿内之后,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两月未见,莫蒿礼的状况看起来已经差到极点。

他是被两位年轻子弟搀扶着走进来。

刘贤不禁立刻站了起来。

洛庭和韩公端走上前,从莫家子弟手里接过老人枯瘦如柴的手臂。

“咳咳……”

莫蒿礼抬手捂住嘴,昏花的老眼看向刘贤,缓缓道:“陛下。”

“来人,赐座!搬一张交椅过来!”刘贤高声说道。

莫蒿礼摆摆手,道:“陛下,请恕老臣无礼,老臣……今日求见陛下,只是想告诉陛下一句话。”

刘贤恭敬地说道:“均行公请说。”

莫蒿礼哀叹道:“陛下,老臣也听说了今日都中发生的事情,其实啊,裴越若是想反,当初王平章谋反之时他便可以反了。”

他看了一眼垂首低眉的萧瑾,艰难地道:“退一万步说,就算裴越真是祁阳长公主的后人又如何?”

“他又不姓刘!”

简简单单五个字,轻易地驱散众人心头的阴霾。

一场即将酝酿的风暴,因为这位身体瘦削的老人出现,逐渐有了平息的迹象。

然而裴越此刻却看向刘贤。

君臣二人对望一眼,裴越眼中的无奈之色一闪而过。

第1126章 江陆思归客

当莫蒿礼拖着瘦削单薄的老迈之躯赶来宫中,这场将要爆发的风雨硬生生收了回去。

无论方才态度坚定的襄城侯萧瑾,还是其他暗自斟酌蠢蠢欲动的武勋,此刻无不屏气凝神沉默肃立。纵然这位老人看起来已经走到生命的尾声,只要他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管他是被人搀扶着亦或是躺在步辇中,他在朝堂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极有分量。

只需要看一眼自洛庭以下尽皆面带崇敬的文官们,便能知道这位老人在朝中的影响力。

更遑论刘贤早已起身,毫无君王在面对臣子时的威仪。

在确定那些言纸上的内容是捏造的谎言之后,接下来的事情便显得非常简单。

两府将发出一份加盖天子大印的布告晓谕世人,点明今日之事乃是敌国细作所为,试图以构陷和污蔑的手段来离间大梁君臣之间的关系。

至于坊间是否会有流言传播,只要朝堂上能够稳住阵脚,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流言自然会逐渐消失。

……

兴业坊,余庆街,左执政宅邸。

莫蒿礼躺在床上,一名神情凝重的太医正在为他诊脉,莫修庭等人站在旁边满面伤感之色。

其实老人近来的状况令人担忧,虽说此前便有两位太医常驻府中,后来刘贤又派来两位医术精湛的太医,至于那些珍贵药材更是将库房堆得满满当当,可终究于事无补。

莫蒿礼原本身体就不好,兼之两个多月前经历了开平帝遇刺和王平章谋反的大事,耗费太多心力,已非药石能医。这段时间以来,府中晚辈想尽办法不让他接触外面的事情,可是今天言纸一事爆发之后,老人很快便知晓详情,然后不顾家人劝阻强撑着入宫。

莫修庭和莫修平兄弟二人望着老父虚弱的模样,只觉心如刀绞,故而明知此刻站在一旁的那个年轻人乃是军方巨擘,依旧无法克制地生出埋怨的情绪。

若非莫蒿礼在出宫时亲口请裴越送自己回府,二人未必就会愿意对方走进这座宅子。

片刻过后,太医松开老人的手腕,起身望着莫修庭欲言又止。

莫蒿礼并非生病或者受伤,而是因为长期的劳心劳力导致生机的不断流逝,谁都无法扭转这个趋势,乃是岁月更迭的自然之理。

莫修庭眼中浮现哀色,轻声道:“有劳太医了。”

太医连道不敢,然后说道:“下官会重新开一张养神补气的单子,大鸿胪可命仆人按方熬药,晚间再请执政大人服下。”

莫修庭微微躬身道:“多谢。”

太医自去外间写药方,莫修庭看向沉默不语的裴越,正要开口之时,榻上老人低声道:“你们都下去罢。”

莫修庭身为朝野闻名的孝子,历来不敢对莫蒿礼稍有忤逆,但此刻不禁艰难地说道:“父亲劳神半日,还请安心歇息,就让儿子请卫国公于前宅用茶。”

莫蒿礼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莫修庭心中轻叹,只能与莫修平等人一起退下,临走时特意看了一眼裴越,目光中极为罕见地多了几分恳求之意,显然是不希望他再和老人谈论那些伤神的话题。

莫蒿礼示意裴越在床边的那张交椅上坐下,然后徐徐道:“上古至今数千年,起初简拔人才通过举荐的方式,然后才逐渐形成科举取士的规矩。这套法子的确管用,读书人将忠君爱民刻在心里,即便出现过不少败类,但也做了不少正事。只是老夫也没有想到,你居然能另辟蹊径,用一个御药局再加上国药监便将太医院从宫中剥离出来,走出一条前人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老人的语调很轻,但裴越能够听得很清晰。

他坐下之后说道:“老大人,生老病死其实都离不开医者,若要经世济民,不仅要让他们能够吃饱饭,也得病有所医。晚辈翻看过户部的一些卷宗,包括太史台阁中珍藏的史书典籍,其中总有那么几行字令人不忍卒读。”

莫蒿礼叹了一声,喟然道:“所以老夫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要对你步步紧逼?即便你交出手里的军权,焉知接手的那人就不会误入歧途?”

裴越回想起之前朝堂上的风起云涌,沉吟道:“萧瑾有些着急了。”

莫蒿礼摇摇头道:“他其实才是真正的武人风格,虽然很多人都将他看做儒帅。像洛季玉和韩公端都在担心你被逼得做出过激举动,可萧瑾却不想继续拖下去,因为时间越久你在军中的地位就会越稳固。在他看来,等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你不想做王平章,下面的人也会逼你做王平章。”

他晦涩地笑了笑,叹道:“你现在还谈不上无懈可击,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他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不得不说,冼春秋虽然心思不正,但在把握时机的水准上依然配得上当年定国公裴元对他的看重。”

裴越稍稍变换了一下坐姿,平静地说道:“在南周建安城的时候,冼春秋便费尽心机想要说动我窥伺皇权。王平章谋反伏诛,我没有趁势而动,其实大抵已然想到冼春秋会将我视作引发朝廷乱象的药引子。”

莫蒿礼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裴越竟能如此坦然。

他很快便释然,因为今日的谈话注定不会对外流出只言片语。

一念及此,老人眨了眨眼睛,略显好奇地问道:“当老夫入宫为你解决这桩麻烦的时候,为何你在那一刻会显露几分惋惜之色?”

此刻他瘦削的面容上泛着淡淡的笑意,但那双昏花的老眼里却仿佛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裴越微笑道:“老大人,我原本想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在朝堂上立威,一举将萧瑾打落凡尘。虽说我并不畏惧那些攻讦,但蚊虫太多也会觉得厌烦。与其成日里陪他们玩这种勾心斗角的游戏,不若选一个出挑的杀鸡儆猴。老大人自然是一番好意,但经过这次之后,想必他们也只能偃旗息鼓一段时间,往后还是要卷土重来。”

莫蒿礼问道:“果真?”

裴越迎着他的目光,淡定地道:“千真万确。”

莫蒿礼随即便微闭双眼,良久过后才带着几分狡黠说道:“老夫不信。”

裴越轻笑道:“请老大人示下。”

莫蒿礼悠悠道:“既然你早早便料到冼春秋会对你下手,继而引发大梁朝堂动乱,那么在老夫看来,依你的狡猾和奸诈极有可能提前与陛下商议过对策。即便你不知道对方会怎样做,也不妨碍你定下趁势而为的谋略。新君登基时日不长,对朝中的掌控还不够,京营和边军也在休整之中,如果此时再和你闹翻,岂不是正中敌国那些人的下怀?”

裴越沉默片刻,摇头道:“老大人太高估我了。”

第1127章 乾坤一腐儒

莫蒿礼并未对这个问题穷追猛打。

其实就算裴越真有这样的谋划,而他又提前得知内情,今日他依然会强撑着入宫。

虽然他从未说过如此庇护一个晚辈的原因,然而裴越心里很清楚,老人这是要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将他绑在大梁这艘巨舰之上。

从裴越进入朝堂之日起,莫蒿礼便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位定国庶子。最初的时候,洛庭强烈反对开平帝加封裴越为中山子,是莫蒿礼说服了他,并且对朝中的文官多有叮嘱,否则裴越的崛起之路不会那般顺遂。

再后来,裴越利用七宝阁想要夺占祥云号的机会给当时的大皇子设套,莫蒿礼纵然看穿他的想法也没有当众揭露,让他能够顺利渡过那次难关。

裴越在西境与唐攸之配合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时,也是这位老人当朝训斥以李炳中为首的一众人等,给予身在前线的裴越最大的支持。

更不消说他在裴越出使南周之前的提点,回京之后裴越面对打压和捧杀时的保护,以及裴越大婚之日这位老人亲自到场为裴越主婚。

至于今天当着新君和满朝重臣的面,莫蒿礼在垂危之际替裴越压制住那些涌动的暗流,可谓是做到了当初他对裴越说过的那句话。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恩情,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老人从未借助这些事逼迫裴越为自己所用。他只是想告诉所有人,裴越是大梁的忠臣,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所以他不容许任何人攻讦和构陷于这位年轻国公。

倘若将来裴越变成第二个王平章,世人只需要将莫蒿礼这个名字抬出来,便是一柄可以让裴越遗臭万年的利剑。

这便是历四朝而不倒、生前便已经三公在身的大梁文臣之首。

……

房中很安静,窗外蝉鸣渐起。

莫蒿礼养神片刻,缓缓道:“老夫当年在家中读书的时候,闲暇时也曾外出访友,然而苦恼于道路难行空耗时间,便渐渐少于出门。你或许听说过十万大山的说法,但不曾踏足过渝州境内,应该不知道那里有多少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裴越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莫蒿礼是渝州江陆人。

老人继续说道:“老夫入朝为官之后,时常想造福桑梓,可是难啊,太难了,朝廷没有余力打通渝州境内的群山关隘。那些大城倒还好,尤其是东陵府和桂阳府两地,因为可以走水路所以能跟内陆州府互通有无。可是对于其他地方来说,特别是那些深山老林里的百姓,即便是风调雨顺的年景,他们也只能勉强满足温饱,倘若年景稍有不顺,饿殍遍野并不罕见。”

他抬眼看向裴越,目光中满是期许地道:“你所言之农桑监,老夫虽然精力不济,却也大致看过方略,深知此乃利国利民之策。对于渝州而言,因地制宜四字尤为重要,如果老夫能够年轻十岁,一定要拖着这副不堪大用的身体去渝州主政一方。”

裴越感慨道:“老大人,就算你真有这个想法,陛下也决计不会让你离开中枢。”

莫蒿礼自嘲地笑了笑。

他望着头顶的方寸天地,幽幽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农桑监和太医馆只是你的第一步,祥云号的铺展才是重中之重。这两年暗中观你行事,尤擅于无声处起惊雷,在旁人尚未察觉的时候,你便已经悄无声息地勾勒全局。”

气氛逐渐变得肃穆起来。

裴越镇定地道:“老大人,我只是希望能够完成前人未竟的事业。”

莫蒿礼依旧淡然地问道:“谁呢?林清源?陈轻尘?裴贞?还是……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