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576章

作者:上汤豆苗

长刀落下,鲜血喷涌,那个名叫王申奇的年轻人死于裴越刀下,其余王家子弟尽皆被背嵬营将士擒下。

裴越来到王平章身前,望着这个依然梗着脖颈冷眼望向自己的大梁军头,从对方的眼底深处看到一抹惶然。

他双手握住刀柄,直视着王平章的双眼,一字字道:“我曾经在朝堂上问过你,这么多年来有没有冤死的百姓来你梦中哭诉过,你不肯回答我。今日我便告诉你,这第三刀,为的是十七年前那个夜晚,那些被你用一把大火活活烧死的苦命人!”

王平章老迈的身躯终于无法自制地颤抖起来。

裴越举起长刀,猛然挥动。

“你该死!”

这一刀裴越用尽所有的力气,带起一蓬鲜血。

人头骨碌碌落下。

周遭一片死寂,唯有大风呼啸而过。

第1078章 平生不下泪

日薄西山,垂暮之时。

禁军主帅李訾的伤势虽无性命之忧,但终究无法强行坚持领军,故而禁军由襄城侯萧瑾暂代统管,与陈安率领的銮仪卫相互配合,对宫中进行掘地三尺的搜检。

宫女、内监、廷卫甚至包括銮仪卫和禁军自身,不断有人被带走然后统一关押。因为南薰殿爆炸的发生,这显然是一场比原定计划更加严苛和残酷的大清洗。

萧瑾此时却不在宫内,而是位于承天门外,包扎过伤口的裴城则站在他身旁,二人尽皆面朝御街东边的方向。

望见一辆马车在整队銮仪卫高手的簇拥中行来,萧瑾深吸一口气,又正了正衣冠,缓步迎了上去。

此刻他才注意到,这是一辆銮仪卫特制的马车,三面封闭没有车帘,车门亦用双元锁和精铁链子锁住,只在车厢后面留出一些用来通气的细密小孔。

萧瑾微微皱眉,沉声道:“打开车门。”

銮仪卫密探不敢迟疑,车辕左右两人各取出一枚钥匙,打开双元锁撤掉链子,然后将车门拉开。

沈默云从马车中下来,他穿着平日那套长袍,并未特意换上太史台阁左令辰的官服。虽然此刻形同阶下囚,他的鬓发依旧梳理得整整齐齐,未见丝毫杂乱。

唯一与他气度不相符的,便是手上和脚上戴着的镣铐。

萧瑾神情复杂,上前拱手道:“沈大人,得罪了。”

沈默云平静地望着萧瑾,缓缓道:“襄城侯不必客气,沈某乃是戴罪之人,这般处置方为规矩。”

萧瑾心中喟叹,朝中英杰虽多,能令他真心实意敬服的却不多,面前的中年男人便是其中之一。太史台阁左令辰历来位高权重,在开平朝前十五年,这个官职的重要性甚至仅次于东府左执政。如果掌权者是那种狡诈酷吏,朝廷这十多年来必然会处于腥风血雨之中。

虽然萧瑾以前一直在虎城镇守,但他与京都的书信往来从未断过,自然知道沈默云在陛下身边发挥着怎样的作用。

孤臣之名,又岂是无中生有?

然而……

萧瑾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时候言语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沈默云神态沉静,转头望着另一边的裴城,颔首道:“果然出息了,国公爷在天之灵若能见到今日的你,想来也会感到十分欣慰。”

裴城嘴唇翕动,面色伤感,虽然明知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非议,他仍旧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道:“晚辈谢过大人这些年对裴家的照拂。”

沈默云温和地道:“没有你祖父的赏识和信重,我也只不过是一介穷酸书生罢了。”

他跳过这个话题,继而对萧瑾说道:“陛下旨意,带我去昭狱还是后宫?”

萧瑾轻声道:“兴庆殿。”

沈默云摇摇头,叹道:“何必。”

随即在萧瑾和銮仪卫密探的包围中迈步,神色坦然地前行,脚上的镣铐拖动着铁链,刺耳的声音在宽阔宏伟的宫前广场上回响。

及至来到兴庆殿外,他面前又多了一些廷卫中的高手,将他全身上下搜查得清清楚楚,然后才让萧瑾带着他进入内殿。

沈默云淡淡一笑,并未在意。

内殿已经燃起烛火,光线非常明亮,沈默云在走进来后甚至能看清龙椅之上皇帝的面庞。与以往略有不同的是,站在旁边伺候的并非内监都知刘保,而是要年轻十余岁的都知侯玉。

除开平帝之外,殿内还有太子刘贤、左执政莫蒿礼、右执政洛庭以及随行而入的萧瑾。

沈默云不慌不忙地前行数步,然后躬身行礼道:“罪臣沈默云,拜见陛下。”

殿内无人敢做声,唯有他双手摆动之时,铁链声哐啷作响。

然后便是令人胸闷气短的寂静。

沈默云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前方传来开平帝漠然的声音。

“平身。”

他缓缓直起身来,迎着皇帝锐利如刀的目光。

开平帝自然有很多话想问这位中年孤臣,可是在真正见到他的那一刻,却又觉得那些话没有任何意义,反而让心绪变得焦躁,然后影响到自己苦苦支撑的身体。

可若是不问,他心里又如何能够释然?

沈默云于他而言,不同于王平章和谷梁,甚至与莫蒿礼和洛庭也不同。在裴越出现之前,他对沈默云给予最高的信任,将偌大的太史台阁交到对方手中,仅仅是安插了几名亲信为主事,并未干涉过他的一举一动。

故此,他寒声问道:“十七年来,朕可曾亏待过你?”

沈默云凝眸细思,良久方道:“不曾。”

开平帝眼中痛色一闪而过,幽幽道:“那你为何要背叛朕?”

沈默云看了一眼两边的数位重臣,淡淡道:“陛下,臣觉得缘由并不重要,既然臣已经踏出这一步,那么陛下只需要让人查清楚臣做过的事情,然后随便定个日子明正典刑。”

开平帝冰冷的双眸渐渐眯了起来。

沈默云恍若未觉,继续说道:“臣早在大半个月前便已经定下用炸药刺驾的计划。臣暗中联系那位精通火药之术的女子,又与王平章合谋。他负责与刘质一起说服陈皇后,臣则利用安插在銮仪卫和禁军中的内应,将炸药埋入南薰殿内外,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与经过。陛下大可放心,台阁九部的主事们并未参与其中。”

他抬头望着开平帝,缓缓道:“当然,陛下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将台阁的所有主事全部换掉。借着这次臣谋刺圣驾的举动展开清算与调整,相信无论朝中还是台阁内部都不会有人反对。”

这是一个略显荒唐的场景。

身为刺驾案的主谋,沈默云在皇帝的面前侃侃而谈,莫蒿礼等重臣沉默地听着,并未有人跳出来指责或者叱骂他的不忠。

开平帝似乎不在意这些,听出沈默云话中潜藏的深意,知道他是暗指自己一直想要分拆和削弱太史台阁的权力,让其与銮仪卫并驾齐驱相互制衡。

一念及此,他不禁冷笑道:“如此说来,朕还得感激你。”

沈默云摇头道:“臣不敢。因为臣的缘故,陛下龙体有损,臣虽无愧疚之意,但也知道这是万死莫辞的大逆不道之举。”

旁边站着的右执政洛庭皱眉道:“沈大人,你不应出此轻佻之语。”

沈默云平静地回道:“此乃真心实意,并非巧言虚饰,右执政请勿动怒。”

开平帝望着这位从始至终从容应对的中年男人,又一次问道:“朕问你,为何要背叛朕?”

沈默云登时知道皇帝心中有一个深沉的执念,随即轻叹道:“臣最初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是因为想到此生所求者不多,算来算去只有三条,其一是大梁安定百姓富足,其二是朝局稳定吏治清明,其三便是亲人平安能享天伦之乐。”

开平帝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寝殿中与吴贵妃的对话,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苦涩。

沈默云微微垂首道:“陛下,臣只有一儿一女,无论哪个都视若珍宝。为了陛下和朝廷,臣可以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但是,臣希望他们能好好地活着,即便是像普通人一样活着,这是臣作为一名父亲必须要坚持的底线。”

开平帝的右手渐渐攥紧成拳,一字字道:“此事,朕并不知情。”

第1079章 于此泣无穷

沈默云望着皇帝鬓边渐染的花白之色,想起十七年前他找到自己,要将太史台阁交到自己手中的诚恳与坦率,不由得苦笑两声道:“臣相信陛下在事发之前不知情,但是,臣不相信事后王平章没有向陛下如实交代。”

刘贤原本有些迷惘,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沈默云说的是独子沈文德在仁宣四年意外过世。

开平帝缓缓道:“朕事后的确得知此事原委,但王平章并未言明细节,只对朕分析过那件事的影响。他做得很巧妙,言语亦是侧面暗示,连你都找不到其中的蹊跷之处——”

“陛下。”

沈默云极其罕见地打断他的话,继而说道:“臣明白,臣都明白。那还是仁宣四年,先定国公过世不到一年,军中还有很多问题要处理,陛下需要王平章从旁协助和制衡。臣的儿子已经死了,不可能让一位实封国公以死谢罪,若仅仅是不痛不痒地罚俸三年,陛下知道臣肯定无法接受。既然如此,不如让这件事的真相湮没在故纸堆中。”

殿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开平帝的眼神恢复往日的冷峻,望着沈默云说道:“你说的没错。”

沈默云叹道:“其实陛下心里如明镜一般,又何必一定要问臣找个答案?当然,臣起初只是在犹豫,可是陛下始终没有找臣谈过这件事,直到决定对王平章动手,依然没有告诉臣当年的真相。如是观之,陛下什么都知道,但是一切的问题和责任都与陛下无关。”

开平帝感觉到胸口的痛楚愈发清晰,但依旧强硬地坐在龙椅上,漠然地问道:“你认为朕错了?”

沈默云看了一眼手上的镣铐,挺直腰杆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您真的没错吗?”

开平帝道:“何错之有?”

沈默云轻吸一口气,迟疑片刻之后眼中遽然浮现凌厉的光芒:“先帝中毒不治驾崩,此乃七家武勋联手所为,暗中则是王平章交联勾结。臣姑且算陛下不知情,这是王平章一人所为。可是永宁元年十月初七那一夜,王平章以剿贼的理由突袭陈家大宅,不仅将陈家灭门,大火蔓延牵连到附近两条街数千百姓,陛下莫非也不知情?”

开平帝冷声道:“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杀死陈轻尘的刺客名叫林东海,是你的生死之交。”

沈默云应道:“没错,的确如此,故而臣这十七年来如履薄冰,日夜不敢懈怠,只想能为当初的决断赎罪。当然,臣做得还不够多,所以臣压根就没打算继续活下去,在将陈家那女子送入宫后,臣便一直在府中等着。”

开平帝道:“这般说来,你似乎没有立场来指责朕。”

沈默云幽幽一叹,沉重地道:“因为陛下一直在犯错。”

他转头看向沉默的左执政莫蒿礼,神情复杂地道:“臣相信莫老大人劝谏过陛下很多次,可是陛下从未听进去过。远的不说,开平二年到三年,陛下果真不知横断山中的匪患存在?陛下只不过是察觉到王平章尾大不掉,想用京营的失败来削弱他在军中的威望,对否?”

不等开平帝出言反驳,他便继续说道:“开平五年西吴犯境,陛下其实一直在怀疑路敏,但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揪出陈家余孽,仍旧放任路敏领军前往西境。臣知道,陛下胸有成竹伏兵百万,即便路敏谋反也能将其诛杀,至于西境古平大营的五万军卒和京军北营的四万将士,他们死去的唯一意义便是证明陛下能够洞察一切。”

开平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萧瑾见状便开口说道:“沈大人,陛下有陛下的苦衷,很多时候不得已才用非常之法。”

“襄城侯,非常之法只能偶尔用之。”

沈默云直到此刻依然平静,清癯的面容上没有丁点躁意。

他望着开平帝幽深的双眸,诚恳地道:“陛下不该给二皇子设局,不该让銮仪卫将竹楼和工部的勾结证据交给裴越,不该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毁掉二皇子。纵然陛下翌日便去了齐王府,但是为何不肯去见一见皇后娘娘?那是因为陛下心中有愧,因为陛下知道其实不必那般算计自己的儿子。”

“够了!”开平帝抬手拍在龙椅的扶手上。

沈默云摇摇头,面无惧色地道:“这次京营谋反,陛下既然能提前调动边军救驾,又何必坐视事态恶化到如此境地?或许陛下认为,王平章并未提前表露过反意,且数十年来于国朝功勋卓著,如果先下手为强必然在青史上留下一个残暴不仁的印记。”

“这显然是陛下无法接受的后果。故此,京营反叛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满目疮痍。”

“陛下最终还是胜了,有裴越那样的蠢货为陛下鞍前马后,王平章的首级想必就在送回京都的途中。宫中的沙子可以剔除干净,军中的格局也能朝着陛下想要的方向调整,天家的权威会愈发稳固,谁都无法撼动新君的根基。”

开平帝终于默然不语,他只是失望且心痛地望着那个中年男人。

沈默云举起手中的镣铐,眼中泛起悲痛之色,沉声道:“可是有很多人本不该死啊。”

开平帝一字字道:“想不到在你心中,朕是这样一个无耻的皇帝。”

沈默云艰涩地笑了笑,摇头道:“陛下是大梁的天子,自然拥有视众生为棋子、以天下做棋局的权力。这么多年看下来,陛下确实勤勉于政事,宵衣旰食未有懈怠,可是陛下,您实在太爱惜自己的羽毛,太在意青史上会如何评价,太在意那个千古一帝的名号。”

他想起当年在西境古平军城的城墙上,裴越当着自己的面喊出“独夫”二字,不禁悲从中来,昂首望着开平帝问道:“苍生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