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535章

作者:上汤豆苗

然而如今的她已经失去一切,所以更不愿在裴越面前表露出丝毫软弱,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后,她用一种格外冷静甚至略显漠然的语调开始述说。

“娘亲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大抵是天赋奇才之类,因为她以一个弱女子的身份,在这个残酷严苛的世道里,将陈家商号开遍大梁,真正做到以商贾之术经世济民。但在我的心中,她永远是那个喜欢抱着我在廊下晒太阳,然后给我讲故事的温婉母亲。”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男人,你们叫他先帝,史书上会称他为梁朝仁宗,可我只见过他几次,委实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娘亲生下我的时候,他还只是亲王,距离皇位还很远。或许我该怨恨他,如果不是他接近娘亲,便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发生,即便我亦不会来到这个人间,可与之相比,我宁愿娘亲好好地活着。”

“娘亲没有入宫是她自己的选择,无名无分跟着他也是缘于情之一字,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他从亲王、太子到皇帝,始终站在云端上,手里握着世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权力,却连那座皇宫都无法掌控,以至于自己身中剧毒无药可医。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旧抱着幻想,以为刘铮和王平章不会牵连到娘亲与我。”

“呵呵……仁宗,是啊,好一个仁字,想必刘铮每每回忆起这个由他亲手拟定的庙号,都会觉得这是生平杰作之一吧。”

陈希之转过头望着窗外不知何时染上的夜色,眸光略显晶莹。

裴越没有打断她的思绪,耐心且安静地听着。

“京都流血夜之后,冷姨、鱼叔、农叔包括路敏叔叔,还有很多忠心于陈家的护卫,他们为了保护我付出惨重的代价。我们先是沿着横断山脉逃进蕲州,然后进入渝州的十万大山,又顺着天沧江一路逃难,只为躲避王平章手下鹰犬的追击。我记得是在尧州上元府境内,当时局势极其危难,鱼叔便帮我制造出一个假死的现场,这样才逃出生天。”

她回首望着裴越,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悲伤:“那个小女孩和我同龄,容貌亦有几分相似,换上我的衣裳后相差仿佛,再加上混战时被毁去容貌,几近于真假难辨。我记得她的名字叫宁柔儿,父母皆是陈家的家仆,已经死在京都那一夜。”

裴越微微眯起双眼,一缕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陈希之抬手撑着脸颊,幽幽道:“那年我十二岁,已经明白了很多道理,而且在几年的逃亡生涯中,我早就学会了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总觉得不会再掉眼泪。当时那些鹰犬追得很紧,我们的人大多失散,如果没有足够真实的伪装,压根不能骗过对方。鱼叔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拼命哭着哀求他,我不能亲眼看着宁柔儿替我去死。”

“鱼叔说,他没有女儿,否则他不会这样安排。我问他,如果真的这样做,将来我还能怎样活着?他对我说,希之,你必须得活着,因为已经死了太多人,所以你一定得活着,将来杀了刘铮和王平章,毁了刘氏王朝的根基,这样才能为那些无辜惨死的人报仇。”

她顿了一顿,望着裴越说道:“在荥阳城隍庙前,你说我不明白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不该视人命如草芥,不该利用京畿之地百姓的命去谋局。哪怕无法刺杀刘铮和王平章,也可以去杀他们的后人晚辈。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只知道一件事。”

“十三年前的天沧江畔,陈希之躲在暗处望着惨死于朝廷鹰犬刀下的宁柔儿,望着那些为了佐证这件事前赴后继送死的陈家人,她便已经死了。”

她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一如当年那般略带讥讽地说道:“你跟一个死人讲道理,不觉得这样很傻吗?”

裴越垂下眼帘,许久之后才说道:“道不同。”

“是啊,道不同,你我本就走在不同的路上。”陈希之深呼吸着,敛去脸上的苦涩,缓缓道:“你没猜错,沈淡墨也没猜错,我的娘亲不是梁人。”

裴越有些意外,显然没想到她的话锋会忽然转变。

第1000章 命数如织

“何须如此惊讶?”

陈希之不以为然,语调渐渐恢复平静:“这些话藏在心底太多年,一直没有对别人说过,连叶七都不知道宁柔儿的事情,压得太久难免会苦闷。正好你在这个时候出现,便难为你听一听我的牢骚。”

裴越沉吟道:“虽然无法接受你后来的行事风格,但我能理解你当年的那些遭遇导致性情大变。”

陈希之皱了皱鼻尖,从他的话中品出一些深意,不由得冷眼道:“难道你觉得我说这些往事,是想求得你的原谅和支持?还是像个小女人一样扑进你的怀里哭哭啼啼?裴越,你不是那种自作多情的男人,我也不会那般幼稚且愚蠢。”

裴越对于这种程度的尖锐言辞早已免疫,更不会像那些纨绔子弟一般口花花,于是岔开话题道:“令堂是南周皇族中人?”

陈希之性情冷厉犹如被一个厚重的茧包裹着,方才的讥讽亦只是本能反应,她没有想过要在这个可能是唯一再见的场合同裴越唇枪舌剑,便轻声说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娘亲没有讲过,毕竟那时候我还很小,后来也没有机会听她说。十三岁那年,鱼叔带我去过一次南周,在那里我见到了方谢晓,从他口中得知一些往事。”

裴越微微颔首,如此一来曾经困扰他的许多问题都有了答案。

陈轻尘不是梁人,且身世与南周皇族有关,这便能解释她为何没有和先帝成亲。虽然很多人包括叶七在内皆认为陈轻尘不入宫是不想放弃陈家商号,可裴越不会这样想,因为以她的身份压根不需要亲力亲为,即便入宫也可以在幕后掌控一切。

如果陈轻尘随先帝入宫,以她的能力不说绝对压制王平章,至少可以掌控住皇宫,不会出现皇帝被下毒的荒诞之事。

只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另一个疑惑便是杀死方锐后,他怎么都想不通陈希之究竟给南周许诺了多少利益,又有什么手段来完成,竟然能说动平江方家派出八百子弟进入横断山,协助她操练死士以完成掘毁兴梁府皇陵的谋划。

至于冷凝的周人身份,其实一直以来便是非常明显的线索,裴越自己犯了灯下黑的错误。倘若他能早早意识到这一点,那么去年他在南周的筹谋便可更加从容和完善,甚至哪怕是在南境战事结束后想清楚其中关节,对于他在南境五州的安排也能发挥非常重要的裨益。

一时间想得有些出神,耳边传来陈希之清冷的声音:“你是不是在后悔没有早些发现这个秘密?”

裴越坦然道:“确实有些后悔。”

陈希之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解释道:“我的曾祖父迎娶宗室之女为妻,但是在朝争中触怒皇帝,而且得罪了很多人,最后在方谢晓父亲的帮助下侥幸逃离南周,隐姓埋名在京都生活。曾祖父创建了陈家商号,历经两代人的艰辛努力,商号渐具规模,然后在我娘亲的手中茁壮发展,一跃成为大梁境内最富有的商号。”

裴越看着她眸中浮现的神采,忽而插话问道:“先帝是否知道你们陈家的底细?”

陈希之微微一顿,然后轻声道:“纵然起初不知道,后来肯定清楚。数十年过去,陈家与南周皇族的关系已经很远,可我的曾祖母终究是宗室之女。当时正是他和刘铮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期,娘亲不愿给他带来致命的隐患,所以坚持不肯成亲。在生下我之后,娘亲更不可能选择入宫。”

裴越闻言陷入沉思之中。

虽说曾经有过猜测,但如今从陈希之口中得到证实,他不得不思考这件事对于大局可能产生的影响。

陈希之见状秀眉微挑,道:“你如今落子南境五州,自然不能忽视南周的存在。我知道你通过徐初容那个小丫头勾连起南渡世族,可你不能太过高估那些文人的力量和气节。他们或许能锦上添花,然而绝对做不到雪中送炭。”

裴越目光微凝道:“你想说什么?”

陈希之一字字道:“你若想借助南周的势,绕不过平江方家。”

裴越心中一动,很快便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不过思忖之后,他摇头道:“我杀了方云虎和方云松,又在江陵城外破了陷阵营,方家怎么可能同我合作。”

陈希之淡然道:“如果方家还在鼎盛时期,他们肯定不屑于向你低头,毕竟在南边一亩三分地上,方家乃是皇族之下第二姓,连清河徐氏都比不过。但你去年在南境赢得干脆利落,据我所知方家如今的处境每况愈下。冼春秋终于崛起,方谢晓丢了总理军务大臣之职,方家在军中的实力损失惨重,可谓这么多年以来的最低谷。”

见裴越沉默不语,她便继续说道:“刘铮想要收复故土,可你不能完全顺着他的心意来。相信我,一旦北疆平定南周覆灭,只剩下一个西吴的话,就算你侥幸不成为第二个王平章,最好的结局也只能在都中养老。莫说祥云号和沁园,你连藏锋卫都保不住。”

裴越缓缓道:“但你方才也说过,王平章不会忍耐到底,他和陛下之间定然会有直接的冲突。”

陈希之忍俊不禁道:“你怎么如此天真?即便刘铮死了,也轮不到你裴越继位,无论是哪个皇子登基,他们难道能容忍你一辈子?无非是旧事重现,要么你身死名裂,要么你造反成功。可是从你这两年的筹谋来看,你对那个位置兴趣不大,只想拥有足够自保的能力。”

她轻柔地转动着空茶盏,不疾不徐地说道:“在你能够自保之前,南周不能覆灭,相反它的存在可以为你的南境谋划提供助力。它不能太强更不能太弱,同时还要防范冼春秋这样的野心家,想要做到这一点仅仅依靠徐初容?你未免太相信那个小丫头的能力,要知道徐徽言这种老狐狸可没那么好相与。”

裴越赞同地点头,沉着地道:“所以你的想法是让我再多一个选择,与平江方家建立联系,利用南周朝内混乱的局势谋取利益,同时要保证南周在短时间内不会倒下。”

“便是如此。”

陈希之挑了挑眉,打量着裴越俊逸的面容,似乎有些嫌弃地道:“至于如何制衡南周各方势力,让他们为你所用,这是你最擅长的领域,想必不需要我来出谋划策,再者我也没有那个闲情雅致。我最多只能给方谢晓写一封亲笔信,相信他能明白我的苦心。这不只是为你考虑,伐周乃是大势所趋,方家如果想要绝处逢生乃至于恢复往日荣光,与你联手是最好的选择。”

裴越没有问她为何要这样做,他只是略带不解地凝望着陈希之的双眸。

沉默的时间有些久。

陈希之眉尖微蹙,冷声道:“你是不是怀疑我别有居心?罢了,到时候你看看那封信就知道了。”

裴越微微摇头,好奇地问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有件事心存疑惑。”

陈希之问道:“何事?”

裴越悠悠道:“沈大人竟然对你这般好,连太史台阁的乌鸦都为你所用?不应该啊,他就算想要取信于你,也不必做到这个程度。”

陈希之愣住。

第1001章 蓦然回首

离开京都之前,陈希之见过沈默云的心腹两次,当然是在沈淡墨不知情的前提下。远赴北疆之后,她通过陈大娘两次收到沈默云的信息,所言者便是沈默云暗中谋划的大事。

这几次接触极其隐秘,裴越年前还在南境,返京后又基本没有闲着,兼之这两年陈希之仿佛彻底熄了报仇的念头,表现得毫无威胁,按理来说他不必再像当初那样满怀戒心。

望着陈希之难得一见的愣神表情,裴越淡然道:“你知道徐初容的存在,知道我在南境五州落子布局,知道南周朝堂上的势力变化,这些倒也罢了,我权当你是天赋异禀,从一些不起眼的消息中抽丝剥茧,找到事情的真相。可是你连最近北疆战事的起因和局势都一清二楚,甚至连藏锋卫的行军速度都了如指掌,我很难做到视而不见。”

陈希之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地松弛,微笑道:“沈大人想要取信于我,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裴越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清楚他想让你做什么,但我确定他不会将所有情报告诉你。千万不要用许默背叛这样的说辞忽悠我,这不仅是羞辱我的心腹,同样是在侮辱你自己的智商。”

陈希之抬手捏着耳畔垂下的一缕青丝,缓缓道:“你不杀我,就很难彻底将我变成聋子和瞎子,除非你让叶七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只是……你舍得她么?”

裴越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算你坦诚。”

陈希之微露不解,问道:“你不在意?”

裴越直白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狡兔三窟才是常理。其实在很久之前我便想过一件事,像你这般骄傲到极点的女人,会不会平静接受苟且偷生的结局?我仔细想了想,答案应该是不会。武道被废、家财散尽、部属离去,甚至连自由都成为奢望,你居然还能坦然接受我的圈禁,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呸,别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叫圈禁?我只是不想让叶七伤心。”

陈希之看似早已修炼到百毒不侵的境界,但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两人的关系复杂到难以定义,又是首次平心静气地坐下沟通,故而裴越的用词让她觉得有些别扭。

然而几瞬之后,陈希之忽地竖起柳眉,微怒道:“你在给我下套?”

裴越失笑道:“此言何意?我没有对你的人斩尽杀绝,你应该感激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非常无礼地质问我。”

陈希之冷哼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藏着什么心思。你故意给我留出一丝缝隙,甚至还大方地让弄玉和陈大娘陪着我,无非是希望我主动出手,届时叶七没有理由继续坚持,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我。”

裴越没有否认,只是感慨道:“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陈希之讥笑道:“我不需要你虚伪的夸赞。”

“这是真心话。”

裴越凝望着她的双眼,继而诚恳地说道:“无论在京都还是在这里,你都没有逾越雷池,仅仅是获取外界的消息,这还在我能忍受的范围内,总之不能用这个理由杀你。你方才提出帮我联系方谢晓,可见这两年你也变了,以前你绝对不会低头与我做交易。”

最后那句话仿佛狠狠锤在陈希之的心尖。

她意兴阑珊地扭过头,轻声说道:“或许吧。”

裴越放缓语气道:“你应该知道,方谢晓是否选择联手,于我而言并非无法拒绝的诱惑。如果你愿意帮我牵这条线,我可以做出一些让步,但是我不能答应你太过分的要求。”

陈希之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道:“莫非你不想知道我和沈默云之间的秘密?”

裴越沉思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陈希之再次问道:“果真?”

裴越呼出一口浊气,缓缓道:“我不想知道太多秘密,因为那样活着太累。”

“可我觉得你似乎很喜欢这样的负担。”陈希之语气飘忽地说着,然后切入正题:“我可以帮你联系方谢晓,也可以交出残存的人手,还能将当年娘亲在南周那边留下的香火情送给你,但是我不保证那些人会顾念曾经的情义。”

裴越轻轻应了一声。

陈希之继续道:“陈大娘只知道沈默云派人找过我,与其他事没有关系,希望你能让她平安回到京都。弄玉名义上是我的丫鬟,可如今与我的姐妹无异,不管许默那个浑小子能不能看得上她,我都想让她有一个好的结局。陈家剩下的几百万两银子是我送给叶七的嫁妆,所以请你也给弄玉准备一份过得去的嫁妆,如果许默不愿娶她,那就麻烦你为她寻个好夫婿。”

裴越点头道:“我答应你。”

陈希之勉强笑了笑,道:“既然你不想知道我和沈默云的谋划,那我便不说了。从这个角度而言,你确实比我更厉害。裴越,我不要求你替我做什么,只是希望用那些条件换我离去。”

离去。

从字面意思上来看是指离开裴越身边,但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裴越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他微微偏头思忖着,良久后才不解地问道:“为何?”

陈希之知道他在问什么。

她选择交出自己所有的底牌,只为换一个自由身,显然不是想找一个陌生的地方了却残生。裴越并不意外她会坚持心中复仇的执念,只是不理解她为何会一改以前的风格,竟会独自一人走上她过往最不屑的莽夫之路。

陈希之平静地望着裴越,道:“八岁那年我失去爹娘,然后又在人世间逃亡数年,吃过很多苦,见过很多死人,尤其是亲眼看着宁柔儿替我去死,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无法为自己活着。十三岁进横断山,在那里认识叶七,她既是我的师妹,也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和知己,可她不认同我的手段,最后与我分道扬镳。”

“这两年我经常在想,当初真的做错了吗?或许吧,或许我不该那样做,可若是时光倒转重新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不杀那些百姓,京军就不会疲于奔命,王平章便不会出面主持大局,那样即便我毁了皇陵,刘铮也不会对王平章出手。当然,因为你的出现,我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后来在西境的时候,我曾经对王黎阳说过,谋局之人最担心的便是你这样的搅局者。果不其然,我没有杀死你,灵州也没有大乱,路敏叔叔更是因此丧命。可以说,我所作的一切都毁在你手上。奇怪的是,这两年细细回想,我竟然不恨你。”

陈希之娓娓道来,脸上浮现轻松的表情,似有解脱之意。

裴越轻轻一叹,重复先前的话语:“道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