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518章

作者:上汤豆苗

“九月二十七日,最早那笔四万三千两的银子转回至工部营缮司,但是次日,工部虞衡司又将白银三万两转入太平钱庄,因循前例。”

“类似的周转一共发生过二十六次,尤其是去年十二月上半月,便有七次之多。按照老臣的统计,那位名叫金三的竹楼大掌柜一共从工部拿走白银九十五万两有余,返回七十一万两有余。”

他老迈的双眼望着龙椅上早已脸色铁青的开平帝,轻叹道:“也就是说,竹楼还欠工部白银二十四万两有余。数额虽然不算庞大,但这终究不合朝廷规矩。”

话音落下,承天殿内一片死寂。

二皇子微微张开嘴,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朝廷的银子如何使用自有定律,虽然像黄仁泰所列举的这些账目往来并不夸张,而且二十余万两白银也不影响工部的正常运转,可是……

开平帝几近于没有生气的声音在百官耳边响起:“朕记得,去年京都沁园开张,很多消遣去处都受了影响。唯独这竹楼独自支撑,虽然进项大幅减少,可是终究坚持了下来。当时朕很欣慰,刘赟总算能做一些事情。”

二皇子噗通跪下,脸色苍白如纸,想要求情却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换做平时,他为了竹楼能够抗住沁园的压力,暂时挪用工部少许存银,其实也不会遭遇特别严重的后果。

然而就在不到一炷香之前,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丝毫不留余地,掷地有声地说出那番闻者落泪的言辞。

言犹在耳,此刻想来不禁格外讽刺。

开平帝幽幽道:“朕还记得,去岁三州之地遭遇大旱,朝廷用度极其紧张。在这个时候,有人不惜拿出自家的银子帮助朝廷渡过难关,赈济那些可怜的百姓,而朕的皇子却只想着自己的产业,甚至挪用朝廷的银子,呵呵。”

“很好。”

他猛然一拂袍袖,起身朝殿后走去。

“父皇!”

刘赟跪坐于地,近乎绝望地嘶吼着,却喊不回那位大梁至尊。

第969章 皇子亦棋子

“退朝!”

内侍省都知侯玉高亢尖锐的声音在承天殿内回响,文武百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脸轻松地退出大殿,反而尽皆表情凝重,尤其是那些支持二皇子的大臣,眼中满是惶然之色。

吏部尚书宁怀安既失望又庆幸,失望在于二皇子自身不检点,让人找到致命的破绽,将大好局势拱手相送,同时亦失去了继续争夺储君的资格。虽然开平帝没有大发雷霆,甚至连一句训斥都没有,但是熟悉陛下性情的重臣都知道,当他连教训你的兴趣都没了,那么你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

庆幸当然是因为黄仁泰的出手拦住了他自己的弹劾,避免同大皇子以及裴越翻脸。至于过往两个月里他的立场,在朝争中来说并无大碍。他身为吏部尚书,隐为六部尚书之首,遵循嫡长子继承制的祖训没有任何问题,就算大皇子坐上太子的宝座,也不能因为前事而刻意刁难。

与宁怀安不同,工部尚书薛稷虽然还能站着,后背的冷汗早已浸湿贴身小衣。

二皇子拙劣的表演让他在朔望大朝上颜面扫地,如此品格自然无缘储君之位,但开平帝不会因此就对他喊打喊杀,多半只是降旨申饬闭门自省之类的惩治,连亲王之爵都不会剥夺,这也是为他的后半生留下一份保障。

可这不代表其他人也能享受到这样的优待,薛稷更是首当其冲,尤其他之前为了压制欧阳敬将整个御史台牵连在内,在御史大夫黄仁泰亲自出手后,其他御史怎会善罢甘休?

他不敢去看那些神色阴沉的御史们,身体微微一晃,然后强忍着喉头的腥味,转身向殿外走去,步伐艰难滞重,神色一片灰败。

仿佛瞬间苍老十岁。

只是此刻殿内百官注意薛稷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将视线聚焦在依旧跪坐于地的二皇子身上。

沉默而又冷寂的氛围中,蓦然响起一声饱含复杂情绪的喟叹。

“唉……”

大皇子刘贤走到刘赟身前,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诚恳地说道:“二弟,先让竹楼将欠工部的银子还上,然后过几天再跟父皇认个错。父皇现在气头上,你不要因此——”

尚未说完,刘赟便甩开他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那双漠然的眼眸中血色惊人。

望着刘赟决绝的背影,刘贤的双手悬在身前,脸上并无怨怒之色,反而满是担忧和沉重。

“大哥,二哥此时心里难受,还望不要怪罪。”六皇子刘质走到近前,轻声解释。

刘贤看了一眼刘质,见他依旧似往日那般沉静淡然,便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文武百官逐渐退出承天殿,此刻已是午后,殿外宽阔的广场上铺满了温暖的阳光。

裴越与谷梁并肩而行,将要走下两侧的台阶时,忽听身后响起一个肃然的嗓音。

“中山侯。”

裴越扭头望去,只见御史大夫黄仁泰朝自己走来,不由得停下脚步,平静地问道:“老大人有何指教?”

周遭不少重臣都放缓了步伐,唯独魏国公王平章恍若未觉,似乎不想再看见裴越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只是从他镇定的脚步来看,今日这场失利并未影响到他的心境。

黄仁泰来到近前,凝望着裴越的双眼,沉声问道:“中山侯,老朽先前收到的那些关于竹楼挪用工部存银的材料,是否你派人送来的?”

裴越坦然回道:“老大人太过高看我了。我虽然有过这方面的猜测,但是手还伸不了那么长,更遑论查清楚工部尚书和二皇子之间的秘密。”

黄仁泰往常混浊的眼神此刻无比锐利,然而他始终没有在裴越脸上发现心虚和忐忑,最终只得正色道:“中山侯位高权重,当以社稷安稳为念,切勿学那等狡诈小人暗中搅动风云。”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敢这样当面教育裴越的人寥寥无几,偏偏裴越敛去浑身锋芒,在一众重臣的旁观或者注视下,风轻云淡地说道:“谨遵大人教诲。”

黄仁泰似乎一拳打在空气里,沉默片刻之后,无言而去。

“走吧。”谷梁适时开口。

裴越颔首侧身,示意谷梁先行,然后缓步走下台阶,穿过宫前广场,泰然自若地离开这座恢弘巍峨的皇宫。

……

东城,兴业坊,莫府。

“……御史大夫说出详情后,陛下心中震怒,却不曾直言训斥,只批以‘很好’二字,随即起身返回后宫。二皇子跪坐于地,口中高呼‘父皇’,其声哀绝,又似有泣血之音。”

左庶子吴存仁正襟危坐,望着藤椅上身形瘦削的老人,恭敬地说道:“恩师,这便是今日朝会的始末。”

在去年末那场朔望大朝上,他从翰林检讨擢为左庶子。这是太子属官序列中非常重要的官职,主掌詹事府左春坊,可类比朝堂上的东府参政。虽然官路通畅前途一片光明,吴存仁在老人面前依旧恪守门下之道,不敢有丝毫逾越。

朝会上的事情很多,纵然吴存仁删繁就简,也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讲完。在这个过程中,当朝左执政莫蒿礼几度微微闭上双眼,看似略觉疲惫因而养神,吴存仁却知道自己的恩师在考量某些细节。

片刻过后,莫蒿礼轻轻一叹,道:“对于二皇子来说,这是最坏的结局,亦是最好的结局。”

吴存仁赞同地道:“恩师所言极是,没有陛下的认可,仅仅依靠朝中部分大臣的支持,他很难登上储君之位。如今他虽然丢了脸面,却也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死罪,往后总能维持亲王之尊的身份。”

莫蒿礼轻轻摇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个关门弟子,悠悠道:“今日之局,本就与二皇子没有任何关系。”

吴存仁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在他看来今天这场朝争并不复杂,裴越利用出售名下产业的机会诱使二皇子入局,然后主动卖了一个破绽,给了对方希望和反击的机会,最后凭借极其强烈的先后对比,对二皇子的形象造成无可挽回的打击。

双方的一举一动事后看来都不出奇,只是明显裴越棋高一着,而且二皇子自身破绽太多。

为何莫蒿礼要说这件事与二皇子自身没有任何关系?

他按下心中疑惑,诚挚地道:“弟子愚鲁,恳请恩师指点。”

莫蒿礼微微颔首,随即平静地说道:“谋局者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手段,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阴差阳错的变故,但他们的初衷大抵一致,那便是毁掉二皇子承继大宝的可能。”

他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神情,轻叹道:“皇子的身份贵重无比,可是放在这件具体的事情中,他与那些平凡普通的芸芸众生没有区别。”

第970章 那个时代的余晖

吴存仁顺着莫蒿礼提供的思路,仔细回忆今天的所见所闻,心里渐渐有了一个令他惊惧不已的念头。他抬眼望着老人,不敢置信地说道:“恩师,陛下……”

那些未尽之言委实无法出口。

莫蒿礼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陛下没有其他的办法。二皇子毕竟是皇后所出长子,天然占据大义名分。随着年岁渐长,他对储君之位有了清晰的念想,或者说在他看来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他的。再加上有些人幻想着从龙之功,以及那些坚守道统的大臣的支持,他必然会陷入储君之争。”

吴存仁脑海中浮现先前开平帝愤怒离去的身影,身上不由得泛起清冷的寒意。

莫蒿礼继续说道:“相对而言,如今这个结局能令大多数人接受,也不会真正毁掉二皇子的人生。要不了多久,储君之争便会落下帷幕,大皇子毕竟是贵妃所出,朝野上下的反对声浪不会太强烈,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会支持他。”

吴存仁叹道:“陛下真是用心良苦,弟子原以为这是中山侯和魏国公之间的较量。”

莫蒿礼想起裴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禁语气复杂地说道:“裴越只是选了一个合适的垂钓时机,然后放下了饵料。”

吴存仁道:“他用出售名下的产业诱使二皇子入局?”

莫蒿礼点头道:“其实此事早有征兆,裴越还在南境时,二皇子便多次谋划夺取沁园的股份。裴越布的这个局表面上略显粗糙,二皇子既能拿下那些产业,也可顺势反击,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至此,前半段众人纷纷入局,陛下只需要随手落下一记闲子,便剥夺了二皇子成为储君的希望。”

吴存仁喃喃道:“那些证据……”

莫蒿礼双眼微合,意味深长地说道:“裴越再怎么手眼通天,顶多只能触及到外围的痕迹,若非陛下亲自出手,他如何能拿到工部内部衙门不法之事的铁证。二皇子虽然行事不够缜密,薛稷却是经年老吏,不会轻易让人抓住自己的马脚。”

吴存仁摇头轻叹道:“裴越率先布局,二皇子意图反制,但是他们所有的谋划早就在陛下的意料之中。陛下应该很早就知道竹楼挪用工部的存银,只是一直没有揭开这个盖子,原来等的是今日朝会。”

莫蒿礼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藤椅的扶手,透过不远处的挑窗,凝望着府内充满生机的盈盈碧绿,隐隐流露出几分疑惑和不解。

吴存仁起身为其添茶,动作柔和轻缓,唯恐惊扰这位老人的思绪。

良久之后,莫蒿礼轻声道:“为何?”

吴存仁神色崇敬,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不通啊。”莫蒿礼幽幽一叹,缓缓道:“这个局并不复杂,即便二皇子只能看到最上面的机会,王平章不会洞察不到里面的凶险。既然他知道让二皇子从太平钱庄拆借银两,缘何不处理干净去年的隐患,偏偏要留下一个二十四万两银子的尾巴?”

“二皇子失去争夺储君的资格,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老人花白稀疏的眉毛微微上挑,眼中似有当年的风雷激荡。

吴存仁小心翼翼地说道:“恩师,或许魏国公并非真心支持二皇子。”

莫蒿礼微微摇头道:“军中相争之势已成,且绝对比朝争更加激烈。裴越抢先一步站在大皇子那边,王平章便只能另立山头,除非他愿意以后王家成为裴越的附庸。”

涉及到更高层面的斗争,以吴存仁如今的阅历和所掌握的信息,未免有些力不从心。

好在莫蒿礼没有逼迫他给出一个答案,而是话锋一转道:“沈默云的出手不算突兀,在独子意外过世后,那个名叫林合的年轻人差不多是他的半个儿子,因此想要报复裴越算得上理所应当。陛下之所以没有动怒,是因为从最终的结果来看,沈默云突然出手不仅打乱二皇子那边的布置,还提前帮大皇子消除了隐患。”

吴存仁仔细想了想,附和道:“如果不是这样,二皇子落败之后说不定会玉石俱焚。如今他要是旧事重提,朝臣只会认为这是他睚眦必报。”

不知为何,莫蒿礼忽然想到那位连自己都无法请动的国士席思道。

他语气沉重地说道:“或许陛下早已习惯沈默云的精妙配合,这一次就像以前那些事一样,君臣二人无比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便明白对方的心思。然而在老夫看来,沈默云似乎藏着很重的心事,朝局纷纷乱乱,渐有山雨欲来之势啊。”

老人缓缓闭上双眼,脸上已现疲惫之色。

吴存仁见状便取来一条羊毛毯子,动作轻柔地盖在老人身上,然后缓步离开书房。

只是莫蒿礼并未入睡,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当年的那些人和事,最终定格在黄仁泰的面庞上。

相互扶持数十年,他们早已知交莫逆,然而此刻莫蒿礼心中却隐有几分担忧,喃喃自语道:“老伙计,你为何要卷进这场风波之中?”

……

“黄老大人不是我的人。”

中山侯府,青崖小筑。

面对叶七和谷蓁好奇的目光,裴越神情坦然,在将朝会上的事情简略复述后,他给出了一个准确的回答,继续解释道:“御史大夫乃宪台之首,我如果连这样的重臣都能随意驱使,陛下怎可能睡得安稳?再者,黄老大人为官清廉,品格端正,这样的人岂会趋炎附势,与我这种年轻勋贵搅和在一起?”

他稍稍一顿,面上浮现似笑非笑的神情:“但是,竹楼和工部之间银两周转的证据的确是我让邓载送去他府上。我相信以黄老大人的性情,绝对不会坐视这种以权谋私的事情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