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44章

作者:上汤豆苗

温玉望着少年清癯的侧影,紧紧咬着双唇,一双手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

席先生细细回味着这三句话的深意,对于裴越再无视作少年的想法,只能在心中轻叹一声。

裴戎面色渐渐发白,在裴越饱含悲凉和哀伤的三句话后,他内心的确闪过一抹犹疑,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可是一想到当年大好前途一朝尽丧,从军中实权大将沦为吉祥物一般的纨绔子弟,所有的雄心壮志化作泡影,那股怨恨十年来在心中反复噬咬,他的心便冷硬起来,愈发觉得面前这少年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是他害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十年前如是,十年后亦如是!

裴越看着面色变幻不断最终一片冷漠的裴戎,心中终于彻底失望,沉声道:“先生教过我刑律,以子告父是忤逆大罪,但我没有任何过错,你却以父弑子,这难道不是丧尽天良吗?”

“昨晚山贼中人已经供认,你不光和他们有勾连,还派人送过粮草进山,给他们充作军资,我很想问你一句,若是圣上知道这件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既然你要杀我,那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一命换一命,我死你也别想活!”

说完这些,他不再理会微露惊惶之色的裴戎,转身对裴太君躬身一礼道:“老祖宗,孙儿不孝,不能在您跟前侍奉尽孝,只因此人不念父子之情,定要置我于死地,我没有选择!”

说罢,他对席先生说道:“先生,劳烦您护送我去皇城。”

席先生尚未起身,裴太君颤声问道:“越哥儿止步,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裴越冷漠地扫了一眼裴戎,决绝地说道:“我要面见圣上,告御状!”

第75章 更与何人说

裴越态度坚决,一如之前他所说,反正早晚会死在裴戎手里,不如趁早同归于尽。不然的话,以裴戎掌握的权势和力量,将来肯定还会闹出一些幺蛾子。席先生不可能一辈子时刻跟在他身边,就像昨晚那样,若非谷范和秦贤在场,谁能救得了他?

裴太君见喊不住这个庶孙,连忙对温玉说道:“快去拦住他!”

温玉只得快步走到裴越身边,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伸手揽住裴越的右臂,哀求道:“三少爷,你且先等等,听听老太太怎么说好不好?”

面对这个温柔可亲的大丫鬟,裴越态度柔和一些:“温玉姑娘,你拦不住我。”

他没有直接挣开温玉的手,只是转身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孙儿知道今天的所作所为伤了您的心,可身为裴氏子弟无法坐以待毙,哪怕要我死的人是他。”

裴太君急道:“何至于此啊!越哥儿,就算你老子迷了心,做出那等见不得人的丑事,你也不能去告御状,那样会毁了咱们裴家啊!”

见他总算没有强行离去,裴太君怒视着裴戎斥道:“戎儿,你给我跪下!”

孝道大于天,就算裴戎在外面横行霸道,可在老太太面前却不敢顶嘴,所以只得朝着她双膝跪地。旁边李氏见状也没法继续站着,便也在裴戎身侧跪下。

裴太君上身微微前倾,盯着裴戎沉声道:“我不管越哥儿之前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我只要你现在亲口应承,从今往后决不许对越哥儿起什么坏心思。你若能答应,我就替越哥儿做主不再追究之前的事。你若不肯答应,也不必在我面前跪着了,我也受不起你这位伯爷的跪,稍晚些我就持着当年太后娘娘赐下来的诰命文书,进宫去找陛下,让陛下来治你的罪!”

裴戎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但是老太太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由不得他不答应,咬牙应道:“母亲之命,儿子不敢不从。但他如今视我为仇寇,又有母亲撑腰,将来我还怎么管教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管教,我的脸又往哪搁?”

裴太君无比心累地道:“左右他已经出府另过,你们又是这般状况,往后除了年节祭祖以外,越哥儿也不必回府请安,你就权当没有这个儿子罢。”

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个地步,并不全然是因为裴越占理。

当裴越的举动会危害到整个定国公府的安危时,莫说他只是裴太君近半年来看着顺眼的庶孙,就算他是裴城那样板上钉钉的爵位继承人,裴太君也早就命人将其拖下去打板子,再关在府中禁足个一年半载。

裴太君看了一眼旁边始终沉默却用眼神表明态度的席先生,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荒谬感。当初只不过是出于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请他照看一下裴越,谁知仅仅半年时间过去,这位亡夫生前最倚重的谋士居然彻底站到了这个庶孙身边。

若非顾忌此人的手段和能为,她又怎会降服不了一个半大小子。

裴戎心中感叹这一关总算过去,只要老太太能封住那小畜生的嘴,暂且将这件事平息下去,将来总能寻到机会,但面上依旧愤懑地说道:“儿子全听母亲安排。”

裴太君松了一口气道:“你们起来吧。”

然后看着裴越说道:“越哥儿,他毕竟是你老子,就算你真的将他告到陛下面前,看在裴家的份上,陛下未必会拿他如何,可你自己的前程就全毁了。眼下他也明白过来,往后不会再与你为难,你就听我一句劝,将这件事丢开手,如何?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定不会让你白跑一趟,方才我允诺的那些依然算数,此外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但凡能办到的我都依你。”

同样的话在这位老太太口中说出来,竟然是左右都有道理。

若非时机不对,他还真想跟裴太君学习一下处事的手腕。

但他破釜沉舟走这一遭,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得到一个不痛不痒的承诺?

裴越深吸一口气,示意温玉放开自己的手臂,然后掷地有声地说道:“老祖宗,事已至此,恐怕孙儿要让您失望了。”

裴太君不解地望着他说道:“越哥儿,你到底想怎样?”

裴戎怒道:“母亲,不可再纵着他,让儿子将他带出去,好好教教他什么叫做孝道!”

“闭嘴!”

裴太君冷冷一叱,同时心里升起一股几近于绝望的悲哀,她想不明白自己的长子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年裴贞亲自教导他,传他武道和兵法,使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成了京营的带兵大将,其时何等风光?谁又不赞他一声定国传人?可如今十年过去,就算他沉湎享乐丢了武道修为和兵法造诣,怎会连眼光都一并丢掉?

难道他看不出来,从始至终安静坐在自己身侧的中年男人才是裴越最大的倚仗?

若非有此人在,自己又何必这般苦口婆心?

裴越仿佛铁了心要将这件事闹大一般,对席先生说道:“先生,我们走吧。”

“不要——”

裴越话音未落,一声焦急仓惶的呼喊响起,紧接着一抹单薄清瘦的身影从外面跑了进来。

这抹身影径直来到裴越身前,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白皙的脸颊上挂着珠泪,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哽咽道:“三弟,不要去!”

裴越愣在原地,好半晌才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既感动又为难地喊道:“姐。”

裴宁流着泪问道:“三弟,你昨夜有没有受伤?”

裴越摇头说道:“姐,我没事,但是庄上死了很多人,如果不帮他们要个说法,我怕以后都睡不安稳。”

裴宁的眼神很痛苦,她甚至有些不敢再看裴越的双眼,因为她知道一些秘密,这些日子原本就处在煎熬之中,整个人明显清减了许多。她原本以为裴太君能缓和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可是万万想不到父亲竟然做出这种事,而如今她被迫站在两人中间,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对这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都是极其残忍的决定。

她看了一眼那边面色铁青的裴戎,然后对裴越说道:“三弟,我求你一件事……”

裴越连忙说道:“姐,有事你吩咐一声就行,谈什么求不求的?”

裴宁犹豫片刻才说道:“你能不能不要去告爹爹的状?”

看着裴越明显冷下来的眼神,少女心中宛如刀割一般,她知道当自己说出这句话后,两人的关系可能再也回不到过去那般亲近,脑海中忽地浮现很久前在清风苑里那幅画面,裴越在离去之前折身,轻轻抱了自己一下。

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温馨的场景。

千百杆青竹翠欲滴,原是美景虚设,纵有万千伤心事,更与何人说?

见裴越没有开口,裴宁心中一痛,然后便缓缓朝他跪了下去。

裴越几乎是在她身体弯下的那一瞬间就握住她那双柔软的手腕,将她扶起来后,十分诚恳地说道:“你一辈子都是我姐,所以不要有什么负担,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为难。罢了,姐你去坐着,我答应你不走便是。”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说完第一句话后,裴宁变得略有些奇怪的神色。

将府中唯一真心对待自己的长姐安抚好后,裴越转身目光环视堂内众人,然后对裴太君说道:“老祖宗,就算今天孙儿不去告状,这件事也很难就此平息。山贼夜袭绿柳庄闹得很大,昨夜还有京军西营的一位骑兵统领带兵去了庄上查看,定远伯他跟山贼勾连的事早晚会被天子知道。如果此时定国公府主动退一步,再请军中世交帮忙说情,天子看在两代定国公的份上,总要给裴家一些体面。但隐瞒不报的话,这件事就是一柄悬在裴氏头上的利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砍下来。”

裴太君有些意外地打量着裴越,很显然这庶孙想得比她还要深一层。

她原本觉得只要安抚住裴越,将这件事平息在定安堂内,就不会有什么破绽。然而裴越的话让她明白过来,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裴戎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个天大的隐患,后果如何完全取决于天子想怎么做。

这种生死把柄操于他人之手的滋味,恐怕没人愿意体会。

一念及此,裴太君正色道:“越哥儿,你有什么想法?”

裴越没有去看裴戎和李氏,淡然地说出自己的建议:“定远伯以身体抱恙为由,主动上表辞爵,此后安心在府中休养,非圣命不出府。至于家中爵位,大哥今年已经十七岁,武道和兵法都颇有造诣,考封不在话下,由他承继爵位即可。”

裴戎的脸色瞬间无比难看,这个逆子竟然是要将他圈禁起来!

第76章 靠山

裴越的话让裴太君一时间陷入犹豫中,无法做出决断。

到如今她不再怀疑这个庶孙的指控,就算他所说的裴戎送粮草给山贼这件事真假难辨,可裴戎和山贼有勾连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毕竟这么些年看过那么多阴谋诡计,老太太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巧合与意外。

然而相信归相信,让她同意裴越的提议却又很难。

裴戎是她的长子,母子连心,岂能将其视作一般人看待?裴太君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儿子极其骄傲自负,若真让他失了爵位,以后只能幽居府中,他决计承受不住这种打击。

裴越镇静地望着裴太君,丝毫不显焦急,反正今天他必须要做成这件事,老太太愿意接受倒也罢了,若不愿意就会想办法让她愿意。以他如今的实力自然做不到弄死裴戎,可必须让他丢掉身上的爵位,至于是否真的困守府内,这个要求只是附带提出,并非一定要完成的任务。

就算裴戎不出府,也不可能失去和外界的联系,这一点裴越心里清楚。

他今天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将裴戎身上的爵位扒下来,从此以后他就失去最大的倚仗,时日一久,谁还认他一个无爵无职的纨绔子弟?没有这层影响力,裴戎至少无法从明面上对自己产生威胁。至于暗箭难防,在决定主动踏出绿柳庄之后,裴越便做好直面这些危险的打算。

裴太君沉默良久后,举棋不定地看着裴戎说道:“戎儿,这孩子说的也有一些道理……”

裴戎只觉十分荒唐,不可置信地说道:“母亲,你竟然听信这个小畜生胡说八道?没错,我是跟那些山贼有过联系,但我从来没有给他们送过粮草!我就不信,这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皇帝还真敢拿我们裴家开刀不成?不说天家,就说这满朝文武,受过我们裴家恩惠的不知凡几。没有先祖当年挺身而出,他谷梁早就成了孤魂野鬼。没有父亲大力提拔,他沈默云只不过是个乡间教书的穷秀才!没有我们裴家百年来屹立不倒,开国九公二十七侯早就是一盘散沙,还指望坐享百年富贵?”

他转身不屑地望着裴越,冷声道:“就因为我跟山贼联络过两次,皇帝就会治我谋逆之罪?小畜生,你那些话也只不过是蒙骗一下老太太,想在老子跟前耍心眼,你还嫩着呢!”

裴越看着他脸上的癫狂之色,对席先生说道:“先生,这应该就是人欲灭亡必先疯狂吧?”

他轻轻抖了一下袖子,淡淡说道:“你如果把花天酒地的时间拿一些出来读书,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愚蠢。既然你如此自信,那我也不愿浪费唇舌,稍后就将这些事面禀圣上,让这位至尊来做决断吧。”

不待裴太君制止,裴戎忽地大笑道:“小畜生,你以为你今天还能走得出这座国公府?”

席先生面色一沉,扭头看了看被屏风挡住的门外,起身对裴戎斥道:“你疯了?”

裴戎满面狰狞道:“先生此话何意?”

席先生怒道:“这里是定安堂,是内宅!你竟然让那些江湖草莽闯进后宅,还将这里围起来,你眼中可还有太夫人?!”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变色。

裴太君双手微微颤抖,失望又愤怒地说道:“戎儿,他说的可是真的?”

裴戎咬牙说道:“母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不会让那些人进来扰了母亲的清净。儿子听说这个小畜生带着先生回来,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所以才让那些忠心手下提前准备。今日若是无事发生,那儿子不会再为难他,可他要是想横生事端,儿子决不许他离开。”

他又看向席先生说道:“先生,我对你依然敬重,所以不想对你动手,但是你不要拦我,否则我不会心软。”

他指着裴越说道:“既然你回府了,那就不要再走了,从今往后就在府中住下,衣食用度一应不缺,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苛待你。但是二十年内,你不要想离开这座国公府半步!”

裴宁面色大变,起身争辩道:“爹爹,三弟无错,您不能这样待他。”

裴戎怒极,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厉声道:“你闭嘴!我是你爹,他只不过是——”

坐在高台上的裴太君喝断他的话:“戎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裴戎喘着粗气说道:“母亲,若非不得已,儿子也不愿走到这一步。可是你也见到了,这个小畜生得寸进尺,非要我辞了爵位,这是为人子能做出来的事情?若真辞了爵位,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活着,死了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父亲?”

裴太君老眼泛红,一时间心里苦痛难忍,这座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出过两位名扬天下的国公,为何会变成今日这样?

子孙不肖,父子相残,将这般高门大族操持得如此乱象,她将来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亡夫?

席先生看着神情不太好的裴太君,温声道:“太夫人莫急,他今日有些疯了,等清醒之后就会明白过来的。”

裴戎冷笑道:“我疯了?先生倒是会说话,却不知十年前我被人毁了前程的时候,你为何不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静静看着此人丑态毕露的裴越,此时终于开口说道:“你这一切只不过是自作孽罢了,哪来的脸怪责他人?当年的事情我不清楚,可若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纵然遭遇一时坎坷,也不会像你这样夜夜醉生梦死。你可是定国公府的承爵人,外面不知有多少世交故旧能出力提携,想要卷土重来又有何难?可是这十年你做了什么呢?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就算当初你没有遇到那种挫折,只要随便有些不顺,你就会是这副模样。”

他嘴角泛着淡淡的讥讽:“你总是埋怨别人,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不足,看得见别人家瓦上霜,却看不见自己身上的污泥。”

裴戎满面不屑道:“凭你也配教训老子?”

裴越摇摇头道:“算了吧,定远伯,时至今日,你还认不清自己?你只是投胎的好,生在这武勋豪门之中,有父辈帮你撑起头上的一片天,让你坐在家里也能享受到旁人几辈子都努力不来的富贵。若你生在小门小户,你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