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430章

作者:上汤豆苗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白身庶子,面对王平章麾下的悍勇虎将都能做到泰然处之,更何况今时今日?

跟在裴越身后的使团随员同样神情从容,没有一个人会在这样的场合下露怯或者故作姿态,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大梁朝廷的脸面。

按照先前议定的座次,使团的其他官员纷纷落座,裴越与盛端明径直来到御阶前方,然后在首辅徐徽言的礼请下,依照客左主右的礼制入座。

裴越神色平静地观察着周围。

坐在对面首位的是南周太子陈顼,裴越对他的印象不深,算上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这位太子殿下的形象其实非常符合裴越的认知——不出挑不狂妄,谨遵多做必然多错多言必然失言的准则,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姿态,存在感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次席便是内阁首辅徐徽言,其人内敛深沉,看似温吞拖沓远不及洛庭那般雷厉风行,但是只要想一想南周内部复杂的局势,以及他能稳坐内阁首辅的位置七年之久,当能明白这个温和中年人的底蕴和能力。

裴越大抵能感觉到徐徽言内心的纠结,源于此人对两国关系的担忧,只可惜世事如棋,凡人难以左右,纵然他贵为内阁首辅亦无济于事。依照裴越的分析,这件事几乎牵扯到两国所有权贵门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抉择,已然汇聚成一股碾压所有人的洪流,宛若历史的滚滚车轮,没有人能够只手扭转乾坤。

东面第四席便是拒北侯冼春秋,老人神色淡然,冲裴越微微颔首致意。

即便没有那天的密谈,裴越也不会轻视这位能在叛逃之后青云直上的当世名将。

向冼春秋还礼之后,裴越移动目光,看向坐在他与徐徽言之间的那个中年男人。

镇国公方谢晓,总理军务大臣。

此前听过太多关于此人的传说,譬如谷梁对他的评价。虽然谷梁口中的方谢晓要永远逊色一筹,但能够被谷梁视作一生之敌就足以说明他的实力。

对于裴越来说,方谢晓最危险的地方不在于行军打仗的能力,而是站在他身后的十余万平江子弟。

从方锐到方云虎便能看出,即便这些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偏执的特质,依旧远远强于大梁京都里那些纨绔子弟,因为他们敢于杀人而且拥有杀人的能力。

两人目光交汇,仿佛这一刻周遭猛地安静下来。

那个夜晚在丹霞湖畔发生的厮杀被压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在得到裴越的许可之后,徐徽言带着庆元帝的旨意逐一劝说那些亲眼目睹的文人,这才没有酿成轩然大波。可是对于此刻大庆殿内阶附近的人们来说,方云虎的死亡根本不是秘密。

有人满心好奇,也有人忧心忡忡,因为谁也无法预料经历丧子之痛的方谢晓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裴越面色平静目光淡定,从容地与方谢晓对视,从始到终没有半点色厉内荏的情绪。

这一幕让不少南周大臣心情复杂,他们知道裴越背后有整个北梁为倚仗,也知道这个年轻权贵胆气雄壮性情坚韧,可是他们很希望能在裴越脸上发现些许破绽。

最终只有失望。

换而言之,或许在这个北梁权贵看来,杀死方云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方谢晓很快便读懂裴越平静眼神的含义,于是他抬起双手放在面前的桌案上,面色一点点冷下来,眼中渐渐泛起冰冷的杀意。

在他身后跪坐的方云天同样冷漠地盯着裴越,似乎下一刻就将暴起杀人。

太子陈顼眉头微皱,他显然不愿意这场大宴平地起风波。在两国交换婚书之后,今日便是清河公主的大成之宴,他身为储君又是清河的皇兄,岂能坐视双方再起冲突?

只听他轻咳两声,示意方家父子不要冲动。

裴越嘴角微微勾起,望着眼中满是悲痛之色的方谢晓,淡然开口道:“镇国公,久仰大名。”

方谢晓语调深沉地回道:“中山侯果然是少年英雄。”

这句话当然不是称颂,徐徽言甚至能从他刻意加重的后四个字听出肃杀的味道。

少年英雄这个评价,可以理解为夸赞,也可以是盖棺论定的总结。

裴越脸上泛起恬淡的笑意,迎着方谢晓的目光说道:“不及令郎多矣。”

没有人知道裴越为何要这般近乎于赤裸裸的挑衅,就连坐在旁边的盛端明都心中震惊。

老学究先是看了一眼脸色逐渐铁青的方谢晓,又看向安坐如山的裴越,不禁由衷地生出叹服之意。

就在这时,纠仪御史猛地砸出三声清脆的鞭响,随即便有恢弘雄壮的大乐在殿内响起,十分巧合地将方谢晓将要爆发的怒气压下去。

庆元帝出现在龙椅之前,群臣山呼万岁。

第808章 剑锋所指

“众卿平身。”

庆元帝面带微笑地说着,随即由大太监高亢嘹亮的声音传至大殿每个角落。

群臣谢恩归座。

裴越状若不经意地望着对面的方谢晓,发觉对方眼中的悲痛郁卒之色并未消退,不由得暗暗提高了警惕。这些年他见识过太多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人物,方谢晓这样的神情显然不太正常,因为根据过往获得的消息分析,这位镇国公绝非城府浅薄的角色。

龙椅上的庆元帝看起来心情倒还不错,似乎并未察觉到下面的暗流汹涌。

在绝大多数朝臣看来,陛下之所以龙颜大悦,自然是因为联姻终于成行,为此前两国拟定的盟约加了一层保障,可以为大周赢来两三年的承平年景。其实大殿中列席的朝臣不会像那些文人学子一般天真单纯,无论他们的立场为何,至少能够看出联姻的好处。

对于大周来说,这是眼下唯一的缓兵之计,因为北梁在去年挫败吴国之后,显而易见要趁势挥军南下。

这也是去年北梁皇帝宁肯抽调京军赴西境支援,却让南境边军不动如山的根源。

庆元帝面露喜色的另外一个原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譬如此刻捻须微笑的冼春秋。

虽然裴越不能确定这位老者如何向皇帝禀报两人的谈话,但是其中一点可以断定,那就是必然会提起自己的态度有所松动,继而让皇帝误会将来会有更大的把握招降他。

果不其然,庆元帝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两分,望着裴越说道:“裴正使。”

裴越拱手道:“外臣在。”

庆元帝温和地道:“早先听闻卿天资聪颖文武双全,朕起初并不相信,试问世间焉有如此聪慧全才之人?当然,关乎卿之武略,朕从来不曾怀疑,就连镇国公和拒北侯都数次在朕面前称赞。唯独这诗文之道,朕总觉得是世人以讹传讹,直到卿于数日前在东林文会上写出一首酣恣淋漓的破阵子,方知传言不虚。”

裴越心中微微一动,面上无懈可击地微笑道:“陛下谬赞,外臣愧不敢当。那首词不过是一时游戏之作,实在当不起陛下厚爱。”

他这番话自然不是刻意贬低稼轩的词作,只是这位皇帝陛下的话里又套着埋伏,不得不提前婉拒。

庆元帝却仿佛没有听出裴越的言外之意,稍稍抬高语调道:“裴卿何必过谦?今日乃是大喜之宴,周梁终成邻睦之邦,裴卿何不再作一篇诗词,以记这千载难逢之盛宴?”

大庆殿采用独特的内部设计,能够将人声放大一部分,虽然位于下方的那些低阶京官依然听不见,但至少有接近半数的官员能够听清庆元帝的声音。

很多文官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又难堪,只因如今的大周相较于北梁,唯一占据优势的便是文华鼎盛。这既是当年世族南渡的丰厚遗泽,亦是近百年来的繁华孕育出来的南国文气。他们可以承认裴越的战功武道,可以承认他的杀伐果决,唯独不能承认这个北梁权贵在诗词文章上的优秀。

这是他们面对梁人最后的骄傲。

如今皇帝陛下对裴越的文采推崇至此,甚至反复说服对方为今日这场大宴留下华美篇章,这让殿内的文人大儒如何能够接受?

窃窃私语之声渐起,唯独坐在东面的那几位大人物依旧保持着平静。

裴越抬头看向神情温和的庆元帝,竟然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嘉许之意,似乎是刻意让他展露才华。再看对面那些人神情各异的姿态,他很快便理清楚其中的关节,想来是庆元帝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拉近和南周文坛之间的关系。

庆元帝高声道:“裴卿可有佳句?”

裴越平和但又坚定地说道:“还请陛下恕罪,外臣素无捷才,且这段时间无心吟诗作赋,故而无句可献。”

庆元帝应了一声,面色略显惋惜。

裴越不想将气氛闹得太僵,至少在离开建安城之前,他不希望再出现无法掌控的混乱。方才之所以刺激方谢晓,一方面是笃定此人绝对不可能公然对抗庆元帝的旨意,另一方面则是希望给他加把火,让他可以顺其自然地完成后续的动作。

大宴正式开启,待庆元帝举杯饮过之后,裴越便代表大梁向其敬酒。

今日的宴会规格极高,自然就不会有人故意闹酒,再加上旁边有个酒量惊人的老学究盛端明,裴越倒也乐得清闲,不过是依照礼节与身份相当的数人饮过而已。

在这样喜庆祥和的气氛中,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殿中群臣大多有了三两分酒意,坐在方谢晓身后的方云天忽地起身,来到内阶中央空旷的区域站定,面朝庆元帝躬身行礼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庆元帝面色红润,微笑颔首道:“准。”

殿中渐次安静下来,群臣纷纷转首望着那个挺拔的身影。

方云天目不斜视,恭敬地说道:“今日乃是公主殿下大喜之日,岂可无名篇佳作以贺之?适才中山侯谦辞推让,想必是因为酒兴未酣难以挥毫。然而徒饮无趣,微臣愿以一支剑舞略助酒兴,为公主殿下、为大周江山、为圣天子贺!”

庆元帝大喜,赞道:“爱卿此举大妙。”

殿内登时响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叫好声。

唯独盛端明微微皱起眉头,他略有些担心地看向裴越。

“无妨。”裴越轻轻一笑,低声说道。

他平静地望着不远处肃立的方云天。

这是鸿门宴?

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啊。

当此时,方云天从太监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反手捏着起手式,左臂徐徐伸开。

“剑气寒高倚暮空,男儿日月锁心胸。”

只听他口中吟诵一句,身影蓦然化作一缕清风,长剑在空中抖出无数道波光,宛若细雨丝丝缕缕,带起一片龙吟之声。

世人皆知方家五虎,对于方云天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平江陷阵营主将的身份上,极少有人格外注意他的武道修为。直到此刻千人瞩目的大殿中,他全力施展开来,人影随剑飞,恍若谪仙人。

“莫藏牙爪同痴虎,好召风雷起卧龙。”

第二句出,剑气陡然转为凌厉,配合着他沉稳厚重的步伐,隐隐有股黑云压城的气势。

“旧说王侯无世种,古尝富贵及耕佣。”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手中长剑仿佛承着千钧之力,每一步踏出都力透青石,每一剑挥出都沉重凝滞,渐渐流露出几分挣扎之意,犹如被这尘世间困居一隅。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南周的文臣无不被方云天这一曲接连变化气势煊赫的剑舞感染,听着气韵悠长的大乐,望着殿中那个逐渐人剑合一的身影,不断有人发出惊叹声。

裴越当属殿中真正的内行,当他看着方云天的剑势从飘逸转为沉重,面色渐渐凝重。

太史台阁的情报中,关于方云天的武道修为只有寥寥数字,因为此人从未与人公开切磋过,在战场上也是以杀敌冲阵为主。直到此刻亲眼目的,裴越才能确认一件不容乐观的事实。

方云天的武道修为不在他之下!

便在这时,方云天身体猛然一个停顿,长剑画出一个半圆,伴着他吟出最后一句诗,剑锋朝着裴越的方向闪电般奔袭而去。

“须将大道为奇遇,莫踏人间龌龊踪!”

随着那个踪字出口,长剑已然来到裴越的面前。

大庆殿在这一刻陷入喧杂又死寂的诡异状态,喧杂是因为无数人惊呼出声,其中不乏一些大人物呵斥方云天住手。死寂则是由于时间仿佛忽然变得极慢,裴越和方云天这对大江南北最优秀的年轻武勋彼此对望,外部的噪声已然消失不见,他们眼里只有对方。

裴越平静地看着长剑逼近。

方云天漠然地盯着裴越的面庞。

“锵!”

大乐在此时戛然而止。

方云天的长剑停在裴越面前三尺之地,剑身稳如磐石,握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裴越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甚至连端着酒盏的动作都没有改变。

坐在上方的庆元帝松了口气,正要命令方云天退下,却听这个年轻人抢先说道:“孤剑失色,中山侯以为然否?”

众人无不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