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337章

作者:上汤豆苗

莫蒿礼望着他的双眼,沉吟道:“你从开平三年秋天开始起势,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已经成为国侯大帅,可曾想过这辈子要达到怎样的高度?”

裴越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最终化作一片冷肃之色,沉声说道:“老大人此言何意?”

莫蒿礼不答,静静地望着他,那双老眼中的昏花之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明冷静。

“不愿答,还是不好答?”

片刻之后,莫蒿礼的声音打破房内的沉默。

裴越吐出一口浊气,正色道:“我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会被人轻松随意地处死。”

又是长久的沉默。

莫蒿礼脸上浮现温和的神情,缓缓道:“很好。”

第641章 局中人

“老朽这些年旁观你平步青云,一方面为国朝有你这样的年轻俊彦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忧虑。”

莫蒿礼神态慈祥,语气委婉。

裴越在皇帝跟前已经习惯藏拙,但是面对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他表现得格外坦然,平静地说道:“老大人担心我将来会功高震主难以善终?”

莫蒿礼道:“方才陛下对老朽说,洛季玉和韩公端都很年轻,但其实他们再过几年便知天命,如何能与你这等初升的旭日相比?弱冠之年的京军主帅,不仅在大梁近百年的历史上属于首次,翻遍古书也找不出几个。如今陛下春秋正盛,而且十分相信你的忠心,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将来呢?”

裴越渐渐品出这位老人的心思,面上浮现崇敬的神色。

太医已经诊断过莫蒿礼的身体状况,能让皇帝纡尊降贵摆出这副阵仗,可见那一天就在不远的将来。到了这个时候,莫蒿礼心中所想依然是为大梁排除危险,这样的人值得裴越尊敬。

但他不会因为尊敬就放弃自己的谋划,故而沉静地说道:“老大人,我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虽说往常晚辈与您并无交际,却始终对您心存敬意,所以才不会在您面前虚与委蛇。假如晚辈现在主动退却,不说守住自己的基业,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全。”

莫蒿礼忽然双手撑着,缓缓坐了起来。

裴越连忙起身上前,帮老人置好靠枕。

莫蒿礼微微一笑,轻声道:“老朽扪心自问,大抵不算一个好人,但是决计不会对一个年轻后辈行下作之举。其实即便你真的想远离朝局,陛下定然不会应允。”

裴越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面前这位老人此前与开平帝有过一番长谈,而且从自己进来之后对方始终都能掌握谈话的主动,看起来压根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他将这个疑问按在心底,诚挚地说道:“还请老大人明示。”

莫蒿礼缓缓问道:“关于伐周大业,你有什么看法?”

裴越想也未想,果断地答道:“势在必行。”

开平帝定下的先周后吴之策并非单纯从实力的角度考量,实际上这里面还牵扯到一些旧事。

世人常有三家分魏之说,但是在京都绝大多数朝臣心中,大梁承袭前魏正统,南周凭借当年衣冠南渡卷走大批文华世族,西吴则是荒蛮之地,除了高阳平原之外乏善可陈。近些年来朝中甚至有了一种言论,对付西吴只需要收回高阳平原即可,不必浪费时间和精力夺取极西之地的领土。

想要重现前魏鼎盛时期的诗书风流,南周是必须消灭的对象。

莫蒿礼自然清楚这些道理,他将双手交错置于身前,望着裴越说道:“其实陛下一直没有做好准备,六年前改元开平更像是对朝臣的激励。至于原因倒也简单,想必你能看得明白,如今大梁的国力胜过吴周两地,然而仍旧不具备同时开战的能力。倘若陛下决定伐周,西吴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届时将是两面对敌之势。好在去年你在西境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终于坚定了陛下动手的决心。”

裴越沉默片刻,抬眼冷静地问道:“老大人希望我不要南下?”

莫蒿礼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的反应敏捷到这种程度,面上不禁微露诧异,旋即应道:“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裴越皱眉道:“哪怕坐视军中儿郎慷慨赴死?”

谈到此时,他终于露出几分凌厉的气质。

莫蒿礼显然不认同裴越这个说法,正色道:“你在兵法上的造诣师承席思道,自身又天资聪颖,的确称得上可圈可点,同时对于行伍操练亦颇有见地,老朽并不否定你的长处。但是南军的真正实力你没有见过,又有谷梁这样的名帅坐镇中军,其人麾下良将无数,他们不见得比你差劲。”

裴越轻轻一笑,坦然道:“老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我如今是领军大将,必须尽自己的能力做事,而且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陛下的胸襟。”

“一定要去?”

“是。”

裴越的回答简短有力,莫蒿礼便没有再问。

良久之后,莫蒿礼脸上的肃然之色消失不见,微笑道:“如此也好。”

裴越终于有些忍不住。

他并不畏惧跟这些大人物谈论机锋,但是今日出于尊敬的原因来到莫府,陪着这位四朝元老云山雾罩许久,难免会觉得有些憋闷。

一念及此,他不禁苦笑问道:“老大人,您究竟是希望我南下领军,还是想要我留在京都安心赚银子?”

莫蒿礼目光中露出一抹狡黠神色,仿佛一个成功耍了把戏的孩童。

裴越当然不会肤浅到以为对方是在逗自己玩。

莫蒿礼近些年来在朝中发声不多,但裴越很清楚此人在开平帝心中的分量,再联想到那位极其擅长谋略大局的皇帝,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猜测。

片刻之后,他忽然问道:“老大人,其实您的身体没有大碍,对吗?”

莫蒿礼笑吟吟地望着他。

裴越无奈地笑道:“倘若我刚才答应不去南边,是不是能说明我心中有鬼?”

莫蒿礼轻声道:“并非如此,但是眼下看来你确实比世人要更加坦荡。”

裴越又问道:“老大人,如果我真的愿意留在都中,您打算怎么对付我?”

莫蒿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郑重地说道:“只要你忠心为国,没有人能陷害你。对了,今天你我之间的谈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广平侯谷梁。”

裴越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又说了几句闲话,裴越便起身告辞。待他离开片刻之后,莫蒿礼伸手摸向床榻旁边,摇动帐幔内侧的金铃。

一名相貌平凡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神色恭敬地走进来。

莫蒿礼将裴越方才最重要的几句回答说了一遍,最后盯着这个年轻男人说道:“替我转告陛下,裴越的忠心毋庸置疑,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再试探他。另外,那件事不可拖得太久,以免人心浮动影响朝局稳定。”

“小人遵命!”

“去罢。”

莫蒿礼轻轻摆手,靠在床边望着那张空空如也的太师椅,想起此前与开平帝对话时旁边站着的太史台阁掌舵之人,眼中渐有凝重神色。

房中静谧安宁,只听这位老人轻声自语道:“陛下,为何你连沈默云都要防着?难道十二年前那件事真的与你有关?”

“唉……”

风乍起,吹散他这声叹息。

第642章 荒唐言

莫蒿礼在病倒之后上表乞骸骨,开平帝自然不允,君臣之间往来十余次,到最后莫蒿礼只能待在府中将养身体,仍旧保留着东府左执政的官职。

开平帝对他的敬重不止于此,在一日之内连续加封太师、太保衔。莫蒿礼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是当朝太傅,如今更是成为大梁第一位集三公于一身的文臣。其人生前尊荣已臻极致,甚至很多人都默认他在百年之后会得到“文正”的谥号。

生晋太傅,死谥文正,这是数千年来文臣追求的最高荣耀。

莫府立刻成为都中最热闹的宅邸,风头盖过开年以来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中山侯府。每日都有数不胜数的大臣前来问候关切,即便他们知道自己根本见不到莫蒿礼,终究算是尽到心意。

莫蒿礼共有四子,除了在外地为官还没有赶回来的三子和四子,长子莫修庭和次子莫修平均已上表辞官。开平帝将这些奏章一律留中,尽显天子对那位老臣的恩宠。

与此同时,开平帝下旨将翰林学士韩公端擢为东府参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陛下这是为莫蒿礼离去之后的朝堂布局,韩公端显然就是他心中接任执政的最佳人选。

对于朝臣来说,这真的不算一个好消息。

韩公端清名传遍天下,乃是当世公认的学问道德大家,虽然他在翰林院中一待就是近二十年,但是这么长时间的养望,足以让他当仁不让地成为清流文臣的领袖。

洛庭与韩公端这对全新组合看似差别极大,前者重实务后者谈道德,但两人对待自己都有一种苦行僧似的严苛,更遑论其他臣子。以前莫蒿礼主持大局的时候,洛庭必须要尊重这位老人的看法,如今换了一个清正端方的君子搭档,怕是会掀起一场令人心惊胆战的官场风暴。

果不其然,当时间来到五月中旬,在韩公端上任东府参政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一个骇人的消息从东府传了出来。

京察开启!

此事由东府牵头,韩公端亲自主持,吏部尚书宁怀安协助,吏部考功司具体执行,御史台全程监督。京察针对在京所有带品文官,上至六部尚书,下到九品主事,所有人过去三年间的职事表现都将一一考评。

京官们风气为之一变,所有衙门再无一人告假,每个人都忙到脚不沾地。

京察不是今年首创,之所以这次的反响如此热烈,只因东府那些舍人早就放出风来,朝廷下定决心要肃清吏治,洛执政和韩参政手里可有不少黜落的名额。

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成为出头鸟。

……

文官们乱成一锅粥对于裴越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立场和本分,与绝大多数文官都没有交集,仅有的两位忘年交洛庭和简容也不会被京察波及。其实在外人看来,他和洛庭除了筹建石炭寺之外没有交情,与简容更是因为迎娶林疏月那件事公开决裂。

说到底他如今是顶尖武勋,和文官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当然,裴越也没有心情去幸灾乐祸。

西城,祥云号总店后宅。

裴越坐在廊下一张藤椅上,望着庭院里树上的青绿枝叶,耳边听着房内不断传来的笑声,眉头微微皱着。

从莫蒿礼突然病倒这件事中,他隐约嗅出一丝阴谋的味道,尤其是那日与莫蒿礼之间的对话,让他意识到皇帝又在下棋。这几年来或亲身经历或暗中旁观,开平帝谋局总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起初悄无声息,往往收官时才露出全貌。

用西境战事算计路敏、用四皇子磨砺大皇子、甚至包括裴越自己,曾经都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却不知这次他要算计的是谁?

裴越不是神仙,无法从莫蒿礼似是而非的提示中一窥全貌,只能不断地提醒自己,在羽翼远远没有丰满之前,尽量小心谨慎,避免被牵扯进皇帝的棋局之中。

“少爷,少爷!”

清脆的声音将裴越从思绪中惊醒,他转头望着一身绿色长裙的桃花,露出微笑道:“怎么了?”

“娘让我去洗把脸再换身衣服。”桃花乖巧地答道。

裴越瞧见她那双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袖子上满是眼泪的痕迹,便点了点头,温声道:“去吧。”

桃花像一只春燕般轻快地离开,虽然这次哭得有些惨,但是能看出来这丫鬟心中的喜悦。

裴越收拾心情,然后起身进屋。

堂内有一名衣着普通的中年妇人,见到裴越的身影之后主动上前行礼道:“给侯爷请安。”

“免了。”

裴越神色平静地说道:“请坐。”

两人落座之后,裴越看着她紧张局促的模样,便语气和缓地问道:“见过陈希之了?”

中年妇人便是桃花的生母,当年陈家小姐身边的丫鬟冷凝。

“见到了,多谢侯爷大恩大德。”冷凝又要起身行礼。

裴越摆摆手,开门见山道:“这是叶七给她的承诺,我只是不想看到叶七伤心,所以你不必谢我。不瞒你说,即便到现在我对她的看法也没有任何变化。她能老老实实活着便罢了,若是还有什么念想,我不会给她出手的机会。”

冷凝轻叹道:“侯爷放心,姑娘再不会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