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322章

作者:上汤豆苗

今年已经六十七岁的莫蒿礼伏案桌前,似乎在查阅一本古书。

年轻官员站在门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良久之后,莫蒿礼合上书卷,抬头看见年轻官员,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微笑:“守道何时来的?”

年轻官员便是翰林检讨吴存仁,守道是莫蒿礼为他取的表字。

吴存仁恭敬地躬身行礼,轻声道:“回先生,刚来不久。”

莫蒿礼指着旁边说道:“坐。”

“是。”

“观你气色似乎心中颇为不忿?”

吴存仁轻舒一口浊气,摇头道:“弟子不敢欺瞒先生,心里的确有几分怒意。”

莫蒿礼略显好奇,他知道自己这个关门弟子素来修身养性,为官数年从未与人起过争执,纵有分歧也会尝试用道理说服对方。今日在自己面前都无法遮掩,可见确实遇到想不明白的怪事,便温和地问道:“虽说君子要懂得制怒,但是红尘俗世中历练难免积有块垒,不妨说出来让为师帮你参详一二。”

吴存仁感激地说道:“多谢先生。其实这件事倒也不算大事,方才陛下命弟子草拟一份圣旨,说是看中弟子的浅薄文采,可就是那份圣旨让弟子心绪不稳。”

“哦?”莫蒿礼淡然地说道:“想必是陛下要再度赏赐中山侯。”

吴存仁满眼讶色。

莫蒿礼话锋一转道:“你前日说的那件事,为师反复斟酌之后,暂时还不能同意你的谋划。”

吴存仁不解地问道:“可是弟子记得先生曾经说过,当年林清源的举措对于大梁来说乃是王道之术。纵观青史记载,王朝倾覆皆因武勋势大无法压制,前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如今西府能够和东府并驾齐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西府掌握着五军都督府,等于形成一个完全能够自理的封闭阶层,文臣除了名不副实的监察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制约的手段。”

前几日他和韩清端私下密谋,以除掉裴越为代价达成初步意向,最终便是要两方合力将五军都督府的职能移交兵部。如此一来,西府便只能负责练兵和打仗,但是粮草军械却牢牢掌握在文官手中。

听到他提起林清源这个名字,莫蒿礼苍老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感伤,缓缓道:“林老想要开创万世不易之基业,然而朝中阻力实在太大根本无法推行,他的很多想法也被后人肆意涂抹,完全背离这位大才的初衷。守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我等在朝为官最重要的是辨明风向,切不可与大势背道而驰。”

他的语调略显沉重,继续说道:“何谓大势?陛下兵锋直指南周便是大势。这便是陛下虽然要打压王平章,却始终没有对西营下手的原因,因为陛下知道那是王平章最后的底线。陛下提拔谷梁重用裴越亦是此理,他希望军中能够尽快形成均衡之势,各方势力都将目光放在南面的军功上,而不是困在都中争权夺利。一言以蔽之,在陛下没有吞下南周之前,军方的地位只会水涨船高,你们想在这个时候对五军都督府下手,可曾想过后果?”

吴存仁闻言默然,却略显不甘地说道:“弟子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若不能提前加以制约,等那些武勋亲贵带着一身战功回朝,岂不是更加难以对付?单说这个中山侯裴越,几年前还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庶子,凭借横断山剿贼和西境大胜,竟然一跃成为二等国侯,以弱冠之身执掌京营,实在让人寝食难安。”

莫蒿礼微笑问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忧虑吧?”

吴存仁规规矩矩地点头道:“很多同僚也是这般想法。”

莫蒿礼赞许道:“你们的心思自然是极好的,然而凡事不必操之过急。倘若真到了平定南周的那一天,武勋亲贵的削弱立刻就会提上议程,这件事不必你们操心。”

说到这里他轻叹道:“莫要忘了这大梁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吴存仁心中一凛,旋即豁然开朗,起身行礼道:“弟子受教,多谢先生点拨。”

莫蒿礼抬手虚按道:“为师也不是要你们什么都不做,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只将目光放在裴越身上。这个年轻人崛起虽快,但观其本心还算不错,至少那个祥云号做的无可指摘。”

吴存仁望着他深邃的眼神,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人,微微惊讶道:“先生是指韩清端?”

莫蒿礼沉吟道:“此人对你说的话半真半假,他那位大兄清正端方,即便想削弱武勋亲贵的实力,也绝不会用下作手段构陷裴越这样于国有功的后辈。不过,你暂且不必拆穿他的面目,虚与委蛇便可,为师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背后搅动风雨。”

吴存仁仔细回想与韩清端的那次见面和谈话的过程,终于发现一些不妥之处,汗颜道:“先生,弟子让您失望了。”

莫蒿礼并未苛责,平和地说道:“韩家这两兄弟截然不同,韩公端称得上正人君子,有些方面为师亦不能及,但是韩清端心术不正愧对其名,只不过平时掩饰得极好。你本就不擅这种勾心斗角之术,一时受人蒙骗也算不得大事,往后多留几个心眼便可。”

吴存仁恭敬地应道:“是。”

莫蒿礼想起他刚才面带不忿的模样,便温和地问道:“陛下这次又赏了裴越甚么?”

吴存仁语气复杂地说道:“陛下没有赏赐裴越,而是恩旨封赏他今日迎娶的那位如夫人为七品孺人。”

莫蒿礼微微一怔,随即轻声道:“圣眷若此,令人惊叹。”

吴存仁说出自己之所以愤怒的原因:“先生,那女子是西吴人。”

莫蒿礼神色淡然,缓缓道:“你不懂,陛下这是一石二鸟之举,既能让裴越因此感恩戴德,更是昭告天下大梁的气度,但凡真心归附者必然能受到厚待。想必不需要太久,台阁的乌鸦就能将这件事传遍整个南周。”

吴存仁忽觉头皮发麻。

莫蒿礼道:“陛下的眼界岂是你我能比,不谋全局如何能谋天下?”

吴存仁心悦诚服地说道:“弟子这点微末道行不值一提,但是先生能够一眼看穿陛下的用意,可见这朝局仍旧要靠先生掌舵。”

莫蒿礼笑了笑,没有在意关门弟子的吹捧。

他看着桌上那本古卷,忽地感叹道:“只是不知裴越能否明白,这世上盛极必衰的道理。”

“陛下,何至于此啊?”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深深藏在心中。

第615章 贺新郎

中山侯府,蕊香院。

此处位于后宅东南区域,是裴越为林疏月准备的院子。不出意外的话,她往后余生都将在这座蕊香院内生活。

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五间抱厦上悬“蕊香院”匾额。整个院落环境清幽,繁花盛开,剔透玲珑,后院则有满架蔷薇并太平花,另有一带水池。

迈入正堂之内,远远便能瞧见一幅中堂,上书“一树轻冰冻,满林疏蕊香”。

字体遒劲有力,虽无书家风骨,却有扑面而来的豪壮气韵,乃是裴越亲笔所书。其实这副楹联亦是他所作,不仅巧妙地嵌入林疏月的名字,还将她比作傲雪凌寒的冬日梅花,故而便有蕊香院之名。

在看到这副楹联之后,林疏月满心欢喜之外,愈发震惊于裴越的才情。

犹记当年灵州初见,两首绝妙好词让她春心萌动,这才有了后来的半推半就。

“林姑娘,我估摸你这大半天滴水未进,且先取下盖头,用些点心罢。”

裴宁温婉的声音将林疏月从遐思中惊醒,她乖巧地应道:“是,大小姐。”

旁边站着的大丫鬟便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盖头揭下来。

裴宁望着她楚楚可人的容貌,不禁由衷地赞叹道:“三弟好福气。”

林疏月含羞笑道:“多谢大小姐夸赞。”

裴宁温和地说道:“不必这般见外,你随三弟喊我一声大姐便可。”

林疏月心生感动,垂首应道:“是,大姐。”

裴宁莞尔一笑,转头朝旁边站着的良言招招手。

她从良言手中接过那个紫檀百宝嵌方匣,对林疏月说道:“林姑娘,三弟他从艰辛中步步走来,富贵却不改初心,这一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承你喊我一声大姐,这只镯子便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望你莫要推辞。”

裴宁将方匣打开,取出一只整体呈椭圆形、单边沁褐的白玉手镯,递到林疏月手中。

林疏月见识出众,一眼便看出这只手镯品相不凡,略有些忐忑地说道:“大姐,这份礼物太贵重了,疏月承受不起。”

裴宁微微摇头,含笑道:“这不是天家的赏赐,若真是如此我也不敢转赠于你。这只镯子是我十二岁的时候自己选的生辰礼物,已经温养七年,也算是勉强衬得上你这般花容月貌。”

林疏月便不好再推辞,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手镯,然后戴在左手腕上,起身福礼道:“疏月拜谢大姐。”

裴宁起身受了她这一礼,又温言道:“三弟心地纯善待人亲和,但他实在太过忙碌,还望往后林姑娘能够体贴一二。”

林疏月微笑道:“疏月明白,定不会让少爷失望。”

裴宁登时愈发满意,眼中笑意盈盈。

便在这时,一名大丫鬟快步进来,行礼之后说道:“禀大小姐,侯爷派人传话,请林夫人速去前面接旨。”

众人面面相觑,裴宁意外地问道:“你确定是让林姑娘接旨?”

大丫鬟垂首道:“是,宫中内监带了圣旨过来,指明让林夫人接旨。”

裴宁稍稍思索,旋即对满面紧张的林疏月微笑道:“不必担心,应该是好事。”

她指着几名丫鬟说道:“帮林姑娘戴上盖头,然后搀着她去前面接旨。路上好生看着,断不可磕了碰了。”

“是,大小姐。”丫鬟们齐声应下。

……

侯府前宅大厅,宾客满堂,气氛欢庆。

虽然似王平章、莫蒿礼和洛庭这等大人物都只送来贺礼并未留下用饭,其他一些重臣也只派了家中嫡系子弟前来赴宴,但京中大多数武勋亲贵还是亲自到场,可谓给足了裴越这个新任北营副帅的面子。

宴席才刚刚开始,宫中内监便携圣旨而来。

宾客们无不羡慕地望向主桌上的裴越,暗自猜测这是皇帝陛下又要封赏这个年轻权贵,不禁感叹世事之奇妙,当初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竟然能在今日成为当仁不让的主角。

其实就连裴越都是这样想的,然而内监却没有立刻宣旨,反而让裴越将林夫人请出来。

裴越心中好奇,如果放在平时早就有亲随给那内监塞过去几张银票,从对方口中挖出一点消息,然而他今日什么都没做,因为宣旨内监旁边还站着一个气度沉静的年轻人。

“今日裴侯大喜之日,小可空手上门,还望裴侯勿怪。”

这位名叫陈安的年轻人笑容可掬地拱手致歉。

裴越微笑道:“陈公子身份贵重超然物外,本侯确实不敢妄下帖子相请。如今陈公子飘然而至,寒舍蓬荜生辉,还请留下来喝一杯水酒。”

陈安回道:“裴侯盛情,小可却不敢叨扰。今日此来一是奉陛下之命,二是想近观裴侯风采。稍后宣旨完毕,小可还得返回宫中复命。”

裴越略微疑惑,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矫情。

当日在闲云评上,陈安仗义执言替裴越缓解局势,他对这个皇后的亲侄儿观感还不错,但是却不会完全相信他是一个好人。毕竟此人身份特殊,裴越必须要多留几个心眼,却不料今日会听到这番言辞,一时之间弄不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

俄而,四名大丫鬟小心翼翼地搀着林疏月来到大厅,裴越上前接过牵着她的手,然后在早已备好的香案前方行礼。

内监宣旨完毕,厅中鸦雀无声,旋即便有此起彼伏的恭贺道喜之声。

林疏月如在梦中,她根本没想到大梁皇帝会恩封自己为七品孺人。

依照大梁规制,诰命夫人亦分为一到九品,即一品国公夫人、二品侯夫人、三品淑人、四品恭人、五品宜人、六品安人,六品以下皆为孺人。七品孺人看似品阶不高,但是正常情况下只有正室才有资格获封敕命。

虽然裴越给予林疏月极大的尊重和礼遇,但是她妾室的身份无法改变,纵然是国侯的妾室亦是如此。开平帝这道圣旨不仅仅是给了林疏月一个七品孺人的身份,更让她成为裴越法理上的夫人,而不是一个说来好听实则没有任何权利的如夫人。

林疏月当然明白这层深意,不禁潸然泪下,几不能自制。

裴越轻叹一声。

在看到那些宾客们无法掩饰的羡慕和嫉妒之后,他就领悟到皇帝这一手的老辣之处,然而感受着身边人轻轻颤抖的手腕,他却没有办法婉拒和推辞。

“臣裴越,谢过陛下隆恩。”

裴越长身一礼,然后从内监手中接过圣旨。

陈安上前微笑道:“事已办妥,小可便告辞了。”

裴越正要试探几句,却看见来到自己面前的陈安目光中那一抹惊恐之色,他便一手握着圣旨,另一只手揽着陈安的手臂,笑道:“来都来了,饮一杯水酒再走。”

陈安作势去挣脱他的手,趁着这个机会急促低声地说出几个字,然后朗声道:“小可还要回宫中复命,还请裴侯见谅。”

裴越便松开手,然后亲自将陈安和内监送出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