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205章

作者:上汤豆苗

当裴越与叶七同行进来的时候,沈淡墨便收回目光,神色温婉地望着出现自己视线里的这对年轻男女。

她对裴越知之甚深,在沈默云的默许纵容下,这位定国庶子从出生到旗山冲之战所有的信息都呈现在她眼前。再加上曾经的书信往来,恐怕连裴越自己都不知道,纵然从来没有见过面,他在沈淡墨心中也早就是一个完整又立体的存在。

望着裴越挺拔的身姿与英俊的面容,沈淡墨眼中流露出几分感慨。

曾几何时,面前这帅气的年轻人还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她在沈府水榭旁还为其担心过,倒不完全是因为同情心作祟,至少裴越在信中说过的那些新鲜玩意儿让她很感兴趣。如今这一见,当初想象中的瘦弱少年已经成长为手握重兵渊渟岳峙的武勋亲贵,仅仅过了两三年的时间,一个人的变化就如沧海桑田,足以令人惊讶赞叹。

她的目光同样没有忽略旁边的叶七。

太史台阁的情报非常详尽,虽然还未查清楚叶七的身世,但是从她与裴越相识之后开始,这两年的所有举动都没有逃过暗中的眼神,包括她跋涉两千里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裴越的壮举。

沈淡墨知道自己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在看到叶七之后便认定这女子与自己一样,都是本心强大无视外物的性情。只不过她的骄傲还有一部分来自父亲沈默云的庇护,而叶七则是完全依靠自己在武道上的天赋和勤恳。

观察总是相对的。

裴越早就听说过沈淡墨才貌双全的名头,如今看到衣着打扮十分悠闲的沈淡墨,再看她的容貌,便知道京都那些无赖闲人没有夸大其词。

单论相貌而言,沈淡墨比灵州九大家更要胜出半筹,尤其是似羊脂玉一般白皙的肌肤和那双含蓄清贵的丹凤眼,以及眉目之间隐然一股书卷的清气,愈发衬得她气质雍容。

如果说叶七是英气逼人,那么沈淡墨便是贵气盈盈。

但是在裴越看来,他当然更喜欢叶七的气质,不仅仅是因为关系不同,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叶七更加真实,面前这位沈府千金则显得朦胧许多。

换而言之,大抵便是不接地气这种感观。

“沈姑娘,请坐。”裴越平静从容地说道。

沈淡墨并不拘束,微微点头之后选择在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下。

裴越没有选择主位,反而与叶七一起坐在她对面。

明面上是礼敬这位客人,实则是拉开距离,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沈淡墨当然清楚这个动作的深意,眼神中微露笑意,并不介意裴越的表态,温声说道:“那次你去了我家,为何不与我见上一面?”

这个话题突兀且生硬,裴越不禁略有些意外。

他只去过一次沈府,便是从横断山归来之后,将裴戎等人通贼的证据交给沈默云。因为沈默云言语中流露出维护裴戎的暗示,当时的交谈并不愉快,所以裴越最后婉拒沈默云的提议。这在他看来是非常合理的态度,却没料到沈淡墨在初次见面时会旧事重提。

稍稍沉默之后,他淡然地回道:“不合礼法。”

叶七有点想笑,终究还是忍住,饶有兴致地觑了裴越一眼。

沈淡墨面容古井不波,心中却有点失望。当初与裴越书信往来自然是沈默云的嘱咐,但是后来她的确喜欢和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聊天,因为对方对她的态度与旁人不同,既没有高高在上,也没有刻意伏低做小,在她心里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朋友。

不过,往事不可追,既然对方摆明态度,她沈淡墨又怎会故作怨妇姿态?

一念及此,她平静心神,缓缓说道:“左令辰已经命我严厉训斥林合,并且免去他的坎部主事之职,待他伤势痊愈后还会详细调查旗山冲之战相关事宜。左令辰知道你的部属在那场战役中损失不小,虽然战场上生死有命,但终究是台阁中人办事不利,故而命我来此向你当面致歉。”

裴越心中恍然,从沈淡墨这番话中品出许多潜台词。

其一便是林合果然做了手脚,当初他便怀疑这厮故意隐瞒情报,如果他提早将陈希之手下的动静如实相告,藏锋卫也不会被困在旗山冲里。毕竟当时陈希之调动千余人赶赴旗山冲,如果太史台阁连这种动静都捕捉不到,那么谁还相信他们的能力?

其二则是沈淡墨如今的身份,她以官职称呼沈默云,说明她如今在台阁中具备一定的身份,至少也是临时性的身份。大梁立国近百年罕有女子为官,但既然是罕有,说明曾经的确有过。最出名的女官当属太宗皇帝的次女祁阳公主,做过一段时间的东府参政,这位祁阳公主本身便是一位传奇人物,而她的大女儿更牵扯进一桩秘闻中,此处不便赘述。

最后让裴越震惊的是,沈默云竟然让沈淡墨来当面致歉,这不禁让他十分好奇对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第383章 藏锋

似沈默云这等人物,行事必然有其深意,绝不会无的放矢,这一点裴越早就领教过。

他至今仍然忘不掉当初在大朝会上使手段扳倒原户部尚书孙大成和七宝阁的许颂,事后被莫蒿礼三言两语点出的场景,那时候他被惊得一身冷汗,同时也明白这些大人物能走到权力核心圈绝非侥幸。

林合这件事当然很过分,但是沈默云想要掩盖的话也很简单,毕竟太史台阁内部的事还轮不到裴越插手,他根本拿不到任何有关林合隐瞒情报的证据。

面对沈淡墨平静中带着几分歉意的眼神,裴越冷静沉着地问道:“林合所犯之事,按律应该如何处置?”

沈淡墨想了想答道:“陈希之和王黎阳联手夜袭,他已经将功赎罪。当然,如果确认他隐瞒军情,左令辰自然会按照规矩惩治他。”

言下之意,这终究是台阁内部的事务,能向你知会一声已经很给你面子,再往后却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叶七眉尖微蹙,神色淡漠地看着对方。

沈淡墨注意到她刀剑一般锐利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迎着叶七的目光,脸色没有丝毫波动。

单论武道,一千个沈淡墨加起来也不是叶七的对手,只不过要耗费一点时间罢了。但是即便知道叶七的武道修为在年轻一辈中没有敌手,沈淡墨也夷然不惧,因为曾经的叶七或许没有弱点,随时随地都敢拔剑杀人飘然远走,可如今她一颗心都记挂在裴越身上,又怎会因为意气之争给裴越惹来沈默云这样恐怖的敌人?

既然有顾虑那便不足为惧,沈淡墨对这一点看得非常透彻。

叶七看出她的想法,轻轻一笑道:“我虽然没有接触过官场政事,但也不是一味杀人的蠢货,更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暴起杀人,你也不必思虑过深。不过凡事总有底线,下次若还有人像林合一样欲置裴越于死地,你当我会在意你父亲是什么人?你猜到时候我敢不敢杀你?”

沈淡墨眼帘微垂,淡淡道:“我知道你敢,不过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今日来此,除了替家父转告那番话之外,还有几件事想告诉裴越。”

裴越对叶七微微一笑,然后颔首道:“请说。”

沈淡墨道:“藏锋二字出自《论书》,曰用笔之势,特须藏锋,锋若不藏,字则有病。我知道你在绿柳庄中读过很多书,但这本书你应该没读过。它是林清源林老病逝前所作,迄今只有一册孤本,藏于皇宫典阁之中。”

裴越陷入沉思之中。

林清源这个名字如今很少被人提及,但是熟知大梁立国前后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林清源是绝对绕不开的奠基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功劳比开国九公更大。只不过其人淡泊名利,坚辞高祖的爵位赏赐,故而后人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抬眼望着沈淡墨,迟疑着问道:“陛下究竟何意?”

这话问得有些笼统,但以沈淡墨的机敏自然能听懂。当初开平帝封赏功臣,李进以燕山卫指挥使的身份被封为燕山子,裴越却被封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中山子,这已经让他心中隐隐有些疑惑。后来他在洛庭的帮助下实领藏锋卫,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番号,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典故。

不过他也明白为何朝野之间没有议论,既然这册孤本藏在皇宫里,而且是林清源病逝前所作,恐怕除了几代帝王之外,压根无人知道这本书的存在。沈淡墨之所以清楚,自然是因为沈默云的特殊身份。

所以裴越愈发不解,皇帝为何千方百计要将自己和那位根本没有关联的老人的遗泽联系在一起?沈默云为何要告诉自己这些?

沈淡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叶七,见裴越完全没有让她暂避的意愿,便缓缓说道:“我爹让我亲口告诉你,如果想知道陛下的真实用意,藏锋卫必须要在西境战事中脱颖而出。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保存实力,毕竟这支骑兵是如今你的立身之本。”

裴越沉吟道:“沈大人这样帮我,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

沈淡墨眉头微皱,不解地问道:“为何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裴越哂笑道:“沈大人与我非亲非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享受他的无偿帮助。”

沈淡墨不禁加重语气道:“裴越,或许你不知道,在你还是定国庶子的时候,我爹就在裴太君寿宴时想收你为徒,让你进入太史台阁办事。我明白,你志向远大不愿走入台阁这样的阴暗之地,而且你也很有能力,自己闯出来一条坦途。但是我爹对你从未有过不利之举,你怎可这般臆测于他?当子骂父是为无礼,你这般揣测怕是也有些不妥吧?”

裴越微微一怔,和叶七对视之后,十分意外地看着面上浮现怒色的沈淡墨。

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桩公案,收徒之事从何说起?

不过现在细细想来,过往那些阴差阳错的事情里,太史台阁确实有帮过他,譬如刑部审问李子均之时,便是太史台阁的乌鸦将那两名西吴刀客带回,坐实李子均的罪名。

想到这儿,裴越不禁微微苦笑道:“沈姑娘,令尊的心思请恕我猜测不出。”

沈淡墨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心中那股怒意悄然而散,便和缓地说道:“你是先定国公的血脉,我爹照拂你有什么奇怪?不然他也不会让我特意跑这一趟,将这场大战前后的蹊跷之处都告诉你,好让你在接下来的战事中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听她这般言语,裴越终于确认一件事。

沈默云对他的关照并非作假,但是绝对和定国公裴贞无关,也与谷梁的出发点不同,再联想到方才关于藏锋二字来龙去脉的释疑,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定和自己的真实身份有关。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太久,就连席先生详细解说过永宁年间的往事之后都没有解决,自己的血脉父亲凌平究竟是谁?他和裴贞又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卷进当年陈家的灭门案中?

叶七似有所感,转头关切地看着他。

裴越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激动,因为沈淡墨明显不知底细,否则她也不会言之凿凿地将原因扣在定国府血脉这条线上。眼下更重要的是她带来的情报,或许就能帮自己破解开之前苦思不解的谜题,毕竟西境战事到了如今的局面,无论是张青柏还是路敏都显得不太正常。

“请说。”

裴越正襟危坐,无比认真地说道。

第384章 草蛇灰线

“这次西吴发兵的举动非常突然,太史台阁在那边的乌鸦是在战事已经开启之后,才将相关的细节送回来,所以从一开始朝廷就非常被动,我爹也在御前当众承认了失职。”

沈淡墨面色平静,但是眼底深处藏着几分不平意。

太史台阁在西吴的探子分为明暗两种,但无论是否具备明面上的身份,西吴朝廷对这方面查得很严。尤其是想要穿过茫茫高阳平原将消息传递回来,还要在路上避开西吴铁骑的视线,这显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无关心气与意志,人力总有尽时。

在张青柏挥军攻下刀口等三座军寨后,西吴那边的消息才开始送回,差不多是和裴越取得旗山冲之胜的消息同时送达京都。

裴越缓缓点头道:“虽说朝堂上下对台阁早已养成习惯性的信任,但我不认为这件事的责任在于沈大人。密谍的工作隐秘又复杂,任何一条线上出现问题都会殃及全局,再加上大梁与西吴之间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事,仓促之间肯定赶不上以前的水准。”

沈淡墨颇为意外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方说道:“我爹私下里的看法与你一致,也说这是整肃台阁内部的机会,所以特意派出蔺主事随我来到西境,由他专门负责在西吴境内的乌鸦们。”

“台阁现在有没有掌握西吴人的整体方略?”裴越忍不住问道。

沈淡墨微微摇头,沉吟道:“西吴这次发兵三十万,刚开始的调动非常隐秘和自然。想必你也知道,西吴的军队主要布置在东境,差不多将近他们总兵力的三分之二。每年春夏之交西吴都会在高阳平原上举行军演,今年他们便借用这种方式改变兵力分配的格局,将一半以上的骑兵调遣到东面六城附近,还有二十多万步兵。”

她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继续说道:“南面张青柏部一共有十五个万人队,其中有三万骑兵和十二万步卒。北面谢林部一共有十三个万人队,其中包括五万骑兵和八万步卒。整体的作战方略应该出自那位大都统之手,也就是现今西吴皇帝宣武帝的三弟,被封为靖王的李宗玉。西吴那边的军部架构与大梁不同,宣武帝一手掌握军方大权,通过皇族成员组成的都统府制约四方大将军,具体的作战通常都由大将军挂帅负责。”

裴越皱眉道:“谢林居然带着五万骑兵?西吴拢共也只有十余万骑兵吧?”

沈淡墨颔首道:“确切来说,是十四万三千,其中包含一万三千名安阳龙骑。”

“安阳龙骑?”

“相当于咱们大梁的禁军,而且安阳龙骑是世间唯一的重甲骑兵,西吴人宣称安阳龙骑无坚不摧,没有任何军队能够抵御他们。”

裴越闻言默然。

他并非是被重甲骑兵的名头唬住,而是顺势在思考前世战争史上破解重甲骑兵的方法。

沈淡墨神情凝重地说道:“在我抵达荥阳城的第三日,西吴那边的乌鸦拼死送回来一条消息。九月初七日,大约五千名安阳龙骑从西吴京城出发,一路向东朝边境而来。”

冷兵器时代,重装骑兵的威力无需多言,尤其是在高阳平原这种广阔平坦的地形上,可以将重骑兵的作用发挥到极致。野战相逢,目前大梁绝对没有哪只军队能够挡住五千名重骑兵的冲击。

裴越抬眼诚恳地说道:“沈姑娘,多谢告知这个消息。”

沈淡墨摇头道:“不必言谢,目前关于西吴方面的消息只有这么多,但是我们可以判断出,他们至少在两年之前就开始筹谋这场大战。但最开始这件事仅仅在西吴皇帝、靖王和张青柏等人之间商议,我们的乌鸦还无法进入这样的核心圈子。后续的情报我会按照轻重缓急派人送给你,这也是台阁对旗山冲那件事的补偿之一。”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便没有矫情,坦然应了下来,而后沉声问道:“沈姑娘,京都那边还安稳吗?”

“安稳?”

沈淡墨打量着裴越的目光,想要从中分辨出对面男子真实的想法,不动声色地说道:“京都一切都好,虽然在战事开启的消息传回时有过短暂的人心浮动,不过当成安候领着京军踏上西行之路,那些躁动也逐渐消失。大梁在西境有四座大营数十座军寨三十多万大军,还有虎城在手,如今又有右军机成安候亲自赶赴西境主持大局,所有人都相信西吴兵败是早晚的事情。”

从她几乎不带感情色彩的叙述中,裴越隐隐察觉出一些端倪,他尽量平静地问道:“成安候路敏,和建平二年的那桩往事有无关联?”

三十五年前,即中宗建平二年,开国九公之一的楚国府被指谋逆,当家人冼春秋率九百子弟夜渡天沧江,投奔南周朝廷,留在京都的冼氏族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广平侯谷梁的父亲谷豪也被这桩大案牵连,判了一个即刻问斩。

在两人最初的书信往来中,沈淡墨特意提过这件事,但她没想到裴越会将楚国府与路敏联系在一起。

沉思良久之后,沈淡墨缓缓摇头道:“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路敏和冼家没有关联。”

裴越上身微微前倾,紧紧盯着沈淡墨问道:“先帝在时,路敏与其是怎样的关系?或者说,路敏和十五年前被灭门的陈家有没有关系?”

沈淡墨霍然变色,冷声道:“裴越,有些事你不能查。”

裴越面无惧色,眼神坚定地望着她。

沈淡墨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片刻后摇头道:“永宁元年,路敏时任南境祁年大营主帅,并不在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