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7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宋辽事,约为兄弟,论以齿序。且辽有冀州、雍州之土;我朝虽承罗刹之位,罗刹却在九州之外,此不过汉与西方大秦之交;唐与大食之交也。此四别也。”

“至于宋辽之外,则有武穆泣血天日昭昭,而罗刹国亦有昏君误国以致其伯爵因失土而气死,又岂可相提并论?”

“秦桧有美髯,关云长亦有美髯,以此歪理,则秦桧与寿亭侯同论?”

李淦轻轻点头,便有其余大臣道:“左平章事之言,句句在理。我朝与罗刹事,自不可与檀渊之辱相提并论。国子监诸生不懂实务,夸夸其谈;江南士林,亦不知北疆之事,更不晓其中细节。虽有一片拳拳之心,却如以美髯而论秦桧与寿亭。”

“是故孟子言: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既其为众,则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既然他们不知道,那么就应该教化他们,让他们知道。

这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短句,有七八种解释。如今换了个断句的方式,立刻一切都说得通了:那群结社的,显然啥也不懂。那么他们不懂,就该让他们懂。

李淦只不过是个皇帝而已,让士林怎么断句,让士林怎么理解,他是没能力管的。

既然有人这么说了,那就是说这事会有人去告诉结社的士林,这是正确的理解。

至于能不能做到……当然是肯定能做到的。做不到那就是在提醒皇帝,你们违约了。

左平章事显然是在传达一下皇帝的底线,也显然底线不至于这么简单。

果然,左平章事又道:“而如天朝体面,若东周时候,纵有天子,体面何在?如今大争之世,若求体面,必要有汉唐之武德,方有体面。”

“今英圭黎国,岁入两千万银;法兰西国,岁入千五百万,半于我朝,此皆西洋大国也。架船万里而至南洋,我朝可有至西洋之船?”

“传教士多有祸心,不言真情,或为赏赐,或为传教,而以‘朝贡’为名。众人不察,沾沾自喜,此岂非自欺欺人?”

“或曰,王者不治夷狄;或曰,分封外服隔绝往来……此皆掩耳盗铃之言。两千年前古人便知,今人却不察,岂非可笑?”

“若真有雄心,当效昔年列国之志,一四海而定文轨,方为真天朝。否则,则与倭人自号小朝贡何异?前朝徐光启云:会通中西,以求超胜。若不会通,如何超胜?”

“通派使节,效张博望出西域、班定远通大秦,方为汉之风;效苏定方安西域、都龟兹,效刘仁轨白江口镇倭八百年不敢觊觎九州,方为唐之雄。”

“做妇人态,言什么王者不治夷狄,此皆宋之弱气、妇人之情。却把宋之弱气做天朝之态,实贻笑大方。”

“野有人言,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臣以为,必破一分天朝,始近一分汉唐。”

若是平日里说出这番话,尤其是那句“必破一分天朝,始近一分汉唐”,只怕立刻要被唾沫星子喷死。

各方定会引经据典,痛斥此言。

虽说名义上大顺的官方意识形态在讲“破程朱理学”,可实际上几百年的浸润,又岂是这么容易破除的?纵然明面上都在批判,可事实上却深入人心,连带着批判的时候,却还是在原本的框架内批判,以为批判的是骨,实际上批判的只是皮。

王阳明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大抵此意。

然而今日朝会,不是辩经,而是在讨价还价。

就像是菜市场买菜,这不是评论白菜萝卜血缘更近还是萝卜芥菜血缘更近的时候。

而是皇帝出价,文臣还价。若是都能接受,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左平章事是在帮皇帝出价,说的那几句都是废话,众人听得懂,真正有用的,其实就一句话。

通派使节,效张博望出西域、班定远通大秦,方为汉之风;效高仙芝定西域,效刘仁轨白江口镇倭八百年不敢觊觎九州,方为唐之雄。

简而言之,皇帝开的价已经很明确了。

首先,罗刹使团前来,承其帝位商讨北疆政策这个事,不能动。

其次,驻派使节团,出使罗刹,开眼看世界。不能动。

苏定方的安西都护府定龟兹,刘仁轨的白江口之战,这是在说两件事。

西域,肯定是要平定的,这个没得谈。

朝鲜的事,要趁着朝鲜内乱,加紧一下控制和渗透。

一共这四件事。

皇帝在告诉众臣,这四件事,没得谈。

如果接受,那就在朝堂上不要再反对了。士林舆论,也不要指桑骂槐、借古讽今。

如果不接受,你们不是愿意借古讽今吗?好啊,讽为宋辽,那多没意思?小家子气。应该把汉武帝他老人家拿出来用用,也好些年没人用《迁茂陵令》来讽了,刘钰这个疯子的奏疏上可是有这一条的,朕这回让你们讽个够。

第111章 绝缨

四个条件一开,廷议菜市场就变成了不再深究的绝缨之会。

大顺没有一个拧成一股绳、似乎都有了独立意志的、人格实体化的文官集团,明朝也没有。

甚至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么一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实体,而是分成各自小块有着完全不同利益诉求的群体。

本身大顺的朝中就有西法党、守旧党、北派、南派等等诸多不同的集团。儒家有三不朽,也真的有人想要立德立言立功,不惜背叛自己的经济利益的。

只是刘钰往粪坑里扔爆竹,这爆竹真要是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老成谋国的,不想国内出大的变乱,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西法党不希望真的完全禁教,断绝和西方的往来。

代表江南士绅利益的,既不希望完全闭关,也不希望优免和士绅纳粮改革。

本就对南方举人和进士多而不满的北派,也不想武德宫这群科举之外的人再占更多的名额和权力。

最关键的两条优免政策和武德宫出官的问题,更是让这些不同利益的小集团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明末的情况,那是大顺荆襄之战后,跪求士绅们不要当汉奸。把顺天倡义的口号都换成了保天下,为此妥协了很多。只要你不当汉奸,很多事都是可以谈的。

现在的情况,是即便想当汉奸都没门路,皇权自然准备磨刀霍霍了。明末是此处不优免爷,爷剃发当汉奸;现在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无分号,你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

种种不同的原因,在今天这件事上让他们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各让一步。

结社议政之风日盛,朝中所有的小团体都有自己发生控制舆情的社团。

这个共识一旦达成,各个不同的小集团就要各自约束自己手下的人,在这四条底线之内不要再搞事。

出面和稀泥的未必心怀鬼胎、顺风墙头草的未必不是英雄。

廷议开到这一步已经成了绝缨之会。

到底谁是忠的、谁是奸的、谁有私心、谁真为国、谁在幕后、谁在台前,已经彻底分不清了。

皇帝不深究,大臣们也不想皇帝追究。

所有变法的条目,非是所有人都反对,也非是所有人都支持。

但一旦讨论任何一条具体的条款,今天这件事就没法收场了。

若争辩,党争必起。

很多人不想看到党争的局面,因为大顺已经面临着一条守旧党和西法党之争了,这时候再出事就彻底乱套了。

不管是反对的还是支持的,此时都只能出面和皇帝打配合,把这件事压住。

皇帝是铁了心要办这四件事,再不同意,皇帝就只能分化瓦解搞大案了。

真要搞出个大顺的乌台诗案,那就是有资格参与廷议的朝臣都不想看到的景象了。

条件已经开出,而且是廷议中各个不同的利益集团妥协后的共识:此时不揭烂伤疤,日后再提。

这个共识已经不只是皇帝和所谓的一股绳的文臣,而是各个不同小集团之间的共识。

谁越了界,其余团体就会猛而攻之。

互相制衡,互相提醒。

也算是皇帝提前点醒了一下还在明末梦中没醒来的诸臣:时代变了。以前怕士绅当汉奸,现在不用怕了。

变革肯定是要变的,支持变革的抓紧时间造势、讨论变革的具体条目;反对变革的,也请抓紧时间造势,讨论反对变革的大义。

今日和稀泥风平浪静,不过是为日后私下里的翻江覆海做个体面的掩盖。还不是时候罢了。

朝会到了这里,皇帝便不再提关于那封奏疏的任何事,而是终于问到了一些实际的问题。

比如出使罗刹的使节团该派谁去。

比如朝鲜内乱问题该怎么解决。

比如改四夷馆为翻译馆,各部已经挑选一些年轻的干吏送来。

这些平日里会争论是否“合于义”的实际问题,这时候再也没有了“义”的争论,而是一个个勤勉认真地讨论起了细节。

那封奏疏似乎彻底被人遗忘了。

又似乎从未出现过、存在过。

今天这场朝会简直是李淦从北疆归来后开的最顺心的一场朝会,屁话没有,众臣都凸显了工作能力和实践水平。

朝会散后,翼国公刘盛被留下来,皇帝单独召见。

顺便一起吃饭。

不同的身份等级,与皇帝一起吃饭的感觉完全不同。刘盛还不至于捧着个碗小心翼翼,但吃起来也还是少了几分滋味。

“上一次刘守常搞出了热气球,朕应该比你先知道吧?”

刘盛回道:“是。不只是上次一陛下比臣先知道,这一次陛下也是比臣先知道。”

这个答案,意料之内,情理之中。果然,刘钰这一次闹事,又是没和刘盛商量,和上次一样。

李淦心想有这么个儿子,你也是够担心的了。只是他那些变革的想法,难不成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转念又想,这想法虽然新奇,但朝中未必就没有人能想到,只是不想想、不敢想罢了。

“刘守常如今在忙什么?”

“回陛下,在忙着学习书写策论。”

刘盛在策论二字上加了个重音。

“哦。策论!”

李淦也加了个重音,又道:“嗯,这是正途,当该好好练练。他如今还未及冠吧?”

“是,尚差一些年纪。”

“既未及冠,那就是孩子。待若及冠,那就不是孩子了。这么胡闹下去可不行。他既这么爱胡闹,只怕也少敢有放心把女儿嫁过去的。”

刘盛心里明白这是皇帝在提点自己,刘钰是要被重用的,这婚事就不要先急着定了。

日后怎么样还难说,毕竟你们家已经是世袭公爵了,若再重用他,这婚事就要缓一缓,不要琢磨着用来联姻结亲了。

“犬子自小便有些异常,小时曾见西洋钟表,大为惊诧,后就多学西洋学问。这几年更是多做一些乖张之事,也有一些‘匈奴未灭不言家’之语。臣壮其志,也恐日后连累他人,故而也一直没有安排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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