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51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其实某种程度上,明末顺初的诸多事,都算是复现了当年朱熹的预言。

毕竟朱熹的学术底子摆在那,是明知道有些东西是假的,但为了对抗而假装不知道的那种人。

朱熹早就说过,陆王心学这一脉,被佛禅所染,早晚会找不到出路,最终兜兜转转发现走不通,自然会回头。

而事功学说、功利学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是可能动摇根基的。不是动摇他的根基,而是可能展开之后,最终把孔孟的根基给刨了,哪怕叶适陈亮他们都是儒生,但这条路走下去会很危险,难以控制。

明中期到明末顺初的种种,基本是沿着这个套路来的。

空谈心性,导致东林党的道德尊朱派回潮,阳明之学盛极而衰,自然回头;道德尊朱派的路也走不通,实学派崛起;实学派、考证学、功利学崛起,直接挖了朱子学的根,也导致了打开了缺口,以至于有【扬矢周孔】之虞,因为只靠周孔的原旨圣经撑不起整个天下。

至于如今,程廷祚、孟松麓等人尝试儒学复古的乡约村社时候,所处的位置,又必不可少导致大量的泰州学派的儒生投身其中。

因为,泰州学派一脉觉得,和百姓接近、搞平民化,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也只有他们,才肯真正扎根村社,与那些泥腿子接触,讲授儒家道德。

颜李学派,终究走的还是精英主义。

颜元的想法,是认为儒生的路走歪了,所以要搞分斋教育,把一个个儒生,都搞成六边形战士——懂学问、懂水利、会武术、懂兵法、知天文、懂地理——由他们引领百姓,发展经济、开展教化。

这和明末的大混乱时代,有直接关系。

按照颜元的设想,如果顾炎武说的六十万生员,各个都是颜李学派试图树立的那种形象。

即不是六十万废物蠹虫,而是六十万会武术、懂兵法、懂水利、知天文、懂算数、会稼穑、服从指挥、绝对听从师长的生员,做到【人皆兵、官皆将】,做到“先生有命,弟子赴汤蹈火而从之”,每个儒生都是合格的君子,明末那点事还叫事?

目的还是培养几十万有能力、有技术、有道德、有学问、能打仗、会种田,上马能直捣黄龙、下马能治水均田的儒家精英。

那么,他们认为,若真要办成了,再把土地问题解决了,理论构建完成了,天下根本就不再可能出现明末那种差点神州陆沉的情况。

而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生存的年代,东虏还是大明忠臣呢,压根没有什么太大的外部威胁。

反倒是内部,死气沉沉。

王艮在拜师王阳明之前是干啥的……一个盐丁出身的,出去“做了几年生意”就“家道日裕”了。干的啥买卖,也就不必说了。

私盐贩子出身,对于内部那种暮气沉沉、封建枷锁、等级制度,肯定是相当不满的。

他由心学衍生出的“淮南格物论”,说的是什么?

说的是,天道存在,那么,普通百姓、愚夫愚妇的吃饭穿衣、欲望需求,这就是天道。

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关键是【凡有异者,皆为异端】。

玄而又玄的那些东西,百姓不知、不行,这就明着这些玄而又玄的高深理论,都是异端。

于愚夫愚妇相同的,是谓同德;于愚夫愚妇相异的,是谓异端。

甚至直接说“六经皆我之注脚”。

还有“庶人非下、侯王非高”。

这是一套标准的为小生产者、工商业者、小商人小资产者服务的意识形态理论。

发源于日渐发达的商品经济、明中晚期对封建人身控制的放松、小生产者私营手工业逐渐发展的现实情况。

而他是盐贩子出身,理论基础不够扎实,所以漏洞太多,很快就被大儒批的体无完肤,认为这套东西简直是骇人听闻的异端邪说。

也正是因为他是盐贩子出身,理论基础不够扎实,所以在传道的过程中,反而比较善于用一些平民百姓听得懂的宣传方式,歌谣、唱诗,讲故事,偶尔再讲个“神迹”,梦中托天而救世等等,影响极大。

而泰州学派的另一位,何心隐,则是组织了聚和会。这不是东林党那种松散的地域或者说党争冠名的党,而是真正有政治理念。

虽然是空想的,但也是有政治理念并且做了尝试去搞乡村自治、甚至有可能准备武装抗苛捐杂税的。

到李贽那,思想更是直接放飞,被儒学主流评价为“人妖”、“异端之尤”、“妖怪之物”了。

泰州学派,出了名的“以狂闻名”。

但其实颜李学派这群人,也狂的一批。比如王源年轻时候就是个愤青,得谁喷谁,李塨直接说:“你我之辈,当与尧舜周孔衡长短,何故教论时辈耶?”咱们是要和尧舜周孔看齐的,和这群庸碌之辈扯淡,毫无意义。

如今,这两派凑在一起,难免产生一些奇妙至极的化学反应。

一派狂,是公认的异端,是异端之尤、祸乱天下之邪说,甚至还要为明末的思想混乱背大锅。

另一派也狂,说自己是真正的儒生,至少他们自己认为自己是。然后说只读经书之辈,非儒也,文人也;而天文地理算数物理音乐骑马射箭兵法农学这些,一分学、九分实践,能够精一艺的,才算是入门级儒生。文人压根不配叫儒生。

一派走的是人人成圣的精神需求之路。

一派走到了地主土地所有制的反面,从一开始就认为均田为天下第一仁、天下第一义,虽然空想过诸如赎买、自发还田等等,但核心思想还是消灭地主土地所有制。只是认为无需暴力,可以通过温和手段解决,甚至或许可以靠地主的仁心自发还田给佃农。

基本上,颜李学派王源的“惟农民身份方可有田论”、“城市土地房税论”、“商人纳税额度授勋提升为虚衔士大夫论”,算是旧时代土地均田思想和工商地位的最终版本了。

旧时代限定下,不可能提出比这个更高级的版本了。

泰州学派后期的儒学平民化、人人成圣论、歌谣唱诗传道法,也算是走到了儒学宗教化的边缘了。

按说,这两派应该算是两个反向极端了,压根不可能有坐在一起聊天的可能。

但有两种情况,两派可能会聚在一起,搞出点事情来。

一种,就是社会矛盾激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两家走到了一起,来“救世”。

成体系的天朝均田田亩制,配,梦中托天救万民的神迹。

六艺精湛能打仗能种田懂水利会兵法、认可均田为天下第一仁政的“真”儒生,配,歌谣布道传名教的平民化儒学魔改。

一家动则一家兴、天下动则天下兴的习动理念,配,泰州聚和会的超越了宗族的组织模式。

……指定是能搞出点大事的。

甚至基本就是封建社会农民起义的巅峰配置了,要素齐全。

另一种能让两家走在一起的情况。

那就是大顺此时特有的“盛世”危机了。

第810章 上国心态(八)

伴随着大顺工商业的发展,商品经济的分工,江苏改革,对外贸易,西方冲击,儒学理论无法指导此时现实等等一系列问题。

以及刘钰是在泰州学派的大本营淮南搞的盐改这个特殊情况。

使得这两个学派的继承者们,最终走到了一起,进行了一次尝试。

这种尝试,两个学派的化学反应呈现出一种非常微妙且有趣的状态。

在教育、儒学正统、政务和意识形态上的小社会尝试上的一点“小”分歧。

颜李学派是反对科举的。

认为科举制度是无法选拔出人才的。

那应该怎么办呢?

他们学派的制度构想,总结为两句话。

学校教育。

官吏一体。

乡人之子,若到八岁,则选拔进入乡学。如果聪明的,可以五岁入学;如果有病,可以推迟,但最晚不能超过十岁。

乡学进行启蒙教育,学会礼仪、认字、算数等基础知识。

乡学是走读制,住在家里。

五年后,也就是十三岁,选拔乡学中的优秀毕业生,进入县学。

在县学,再学五年。

每逢一、六日课数,三、八日习礼,四、九日歌诗、习乐,五、十日习射。当然,伴随时代发展,天文、地理、水利、物理、农学,这些东西,都是主张学的。

经书,总共分为八门,经书任选一科学。

县学必须是寄宿制,哪怕就住在学校旁边,也必须住校。

在县学,学到十八。在进行一次考试和选拔。

选拔其中的优秀者,进入郡学。允许县学生复读,但只允许复读一年,一年之内还没考上,就算没戏了。

县学进入郡学后,郡学算是省学的预科,只学三个月。

主要是考察之前是否作弊、各项是否合格、道德是否达标。

郡学入省学,考核之后,选拔送入中央的太学,他们学派起的名是成均馆。

成均者,取《周礼》之【成人才之未就,均风俗之不齐】也。

总共分十二个专业,或者叫十二科。

成均馆学成之后,分配到各个县。

在各个县的县衙,实习三年。根据各自的专业,担任县衙的“吏”。

三年实习期满,根据实习期的表现,选拔成为正式的官员。

不经过三年基层实习的,是不能做官的。

而那些乡学、县学,复读期过了仍旧不能进学的,则可以学习一些别的专业技能,学医、学制造、学技艺、学制器等等。

应该说,想法是不错的。

这也是当初大顺科举改革出了问题之后,颜李学派建议全面复学校教育而取消科举的建议不被朝廷认可的原因。

想法是好的。

但是,朝廷没钱。

这么搞,这得多少钱?

在全国铺开乡学八岁入学制、十三岁县学选拔制、十二科分专业制,当朝廷手里有金山吗?

财政税收制度在这摆着,基层控制力就这么个现实,土地掌握在乡绅手里,税收压根收不上来多少钱,打几仗、治治水、赈赈灾,国库就见底了,哪有钱搞这样的学校教育?

颜李学派倒不是空想,当初大顺科举改革的时候,他们就说过。没钱,土改啊。

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当然,这也是他们学派和刘钰不对付,两边互相嘲讽,但却又关系尚可有时候又互相称赞的原因。

因为刘钰搞得那一套新学,基本就是这么个类似的体制。

只不过,专业和他们的十二科专业不一样。

但是,八岁入学,小学选拔进初中、初中选拔进专业学校或者科学院的整体思路,倒是基本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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