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941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孟松麓哈哈一笑,以箸轻夹起茶点中的一个生煎馒头,笑道:“按照登州府的叫法,这不叫馒头,这叫包子。”

“如今松江府人流往来,茶馆之中,多有此物。世人皆以为此物乃吴地美食,实则十余年前,并无此物。”

他将这个包子用筷子剖开,点了一下外面被炸的金黄的皮道:“所炸之油,源于登州府之花生。”

“所用之皮,源于辽东之麦粉。”

“其内馅料,黄龙府豆饼所喂之豚。”

“其所以兴者,又肥、又油,贩夫走卒劳力之人所最爱。”

“其所以数年之内遍地开花,源于京畿铁制成的炉、徐州煤搓成的煤球。”

“袁子才、戴东原,取新学之论、承顾亭林考据学之妙,以此物为开端,以食喻时、以小见大。”

“食辩,时变也!”

“一如赵兄母国之《花史》,以花喻人、以花喻史,此正《离骚》文字。”

孟松麓的笑声中,权哲身吓得脸色苍白,最后那句《花史》,已然直接点破了权哲身的身份。

正紧张间,却见孟松麓起身拱手道:“赵兄放心,既来寻道,又何必问自何处来?”

“明日此时,我在此恭候,赵兄可随我一同往淮南。告辞!”

礼毕手落,待权哲身反应过来后,孟松麓已经飘然而去。

看着桌上剩余的生煎馒头等茶点,想着孟松麓刚才的那番点评,喃喃道:“辽东麦粉、黄龙府豆饼、登州府花生、京畿铁炉、徐州煤球,方有生煎馒头?”

再想想孟松麓最后点破他身份的话,心中暗凛,只觉大国风物,果然不同。

按照先生李星湖的教导,珍惜盘中餐饭,将桌上食物吃了个干净后,这才起身出门。

稍微一问,便知旁边就有书店,径直而去。

入店一看,书籍琳琅,无论种类还是数量,都远胜汉城,又忍不住悲从心来。

李星湖曾对仁川开埠后的纸张贸易感叹不已,说朝鲜国产纸,可却不产文。古时无纸,先贤载道于竹简,亦不妨碍大道传承。朝鲜国有纸无文,实可悲矣。

悲虽悲矣,他权哲身终究还是落了下乘。

大顺此时的新生代学者,已经开始将顾炎武开创的考据学风气,与大顺兴起的实学经济考量,融合一处。

于朝鲜纸事,大顺的新生代学者并不会去感叹什么有纸无文之类的情绪化的东西。

而是考虑有三。

其一者,苏南人口密集,燃料尚且不足,遑论造纸?

其二者,苏北种棉兴起,棉秸秆却被苏北土地资本家,作为雇工“福利”,发给雇工取暖生火,也不造纸。

其三者,林木丛生之关东,人力昂贵。一夫种豆所得利润,远胜造纸。而朝鲜国、日本国,人力皆贱,海运又比陆运便宜,遂使朝、倭二国造纸业蓬勃。

权哲身的思考,仍旧都留在“有纸无文”的感性之中,悲从心来,感叹久久,终究还是按照孟松麓的推荐,买了那本小册子。

第二日一早,孟松麓再见到权哲身的时候,只见他眼圈乌黑,显然昨天夜里不知道看书到几点,但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见到孟松麓的时候,连声道:“孟兄所荐之书,粗读只觉惊诧、再读思索良多、三读恍然大悟。如今尚且余香满口,食不甘味。”

“万万想不到,这简单至极的生煎馒头、羊肉、鸭蛋、熏鸡、牛肉,竟有如此说法。”

“按书中所言,如天津等港,日后必有油大肉馅且方便的包子畅行。至于熏鸡等物,更随天朝废运河而兴海运,渐在港口蔓延?鸡豚狗彘之畜,因海运兴、因豆饼繁。”

“粗看第一遍,看看其中数字,触目惊心。心中所想,惟一句话。”

孟松麓不等他说粗读第一遍想到的第一句话到底是什么,便笑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

“赵兄想的可是这句话?”

“读此书者,多半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不想这句,足见此人没有良心;只想这句,却言此人殊乏心智。”

第799章 工业革命(十六)

确实,权哲身读这篇杂记小品文的第一遍时候,出现在脑海中的那句话,就是孟子的那句“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

甚至他都不用去看更多的书,查查去年大顺哪里又遭灾了。

因为昨天他出门,就看到了一个倒毙的尸体。

天下最繁华之处,都有冻毙饿毙之尸,难道还用去想别处有没有饿死的吗?

这本《苏食辩考》,从很小的着眼点入手,介绍了这些年因为贸易,或者说因为大顺的资本主义萌芽而产生的资本主义体系催生的一系列新出现的食物。

生煎包的考据,自不必提。

吃禽蛋的传统,因着高邮鸭蛋的传统,倒也不必提。

而因为苏南工业革命爆发,苏北种棉所产生的在食物上的影响,却不得不提。

圈地后为了保持土壤肥力、为了增加利润、为了保证棉花生产利润,以及苏南棉纺织业对欧洲走私所需的毛纱,使得苏北一跃成为中原地区畜牧业、养殖业最发达的地区。

没有之一。

八钱银子一石的豆饼、相对过剩的玉米高粱,这是养殖业、畜牧业的基础。

畜牧业、养殖业,又是肉食的基础。

城市市民,对于高脂肪、高热量食物的追求;运河被废,原本运河商路上面向漕工的肉食做法,也流向了港口;羊绒纱的需求导致的苏北养羊业的发展,也使得羊肉渐渐成为了苏南地区的“传统”食物。

如同后世的熏鸡,从运河走向了铁路,于是凡有铁路交叉处,必有知名熏烤鸡。

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萌芽卷入的经济体系,带来的不只是冒着黑烟的烟囱。

而是哪怕在衣食住行这些最小的地方,悄悄改变着当地千百年的“传统”,然后又变为所谓的“传统”,继承下去。

当然,这些东西,毕竟还比较“浅显”。

这本书,之所以被孟松麓所推荐,甚至盛赞这本小册子是自顾亭林开考据学之滥觞后,真正有力量的一本书,就源于他说的那句“食辩、时变也!”

戴震是有政治抱负的。

原本历史上,王国维评价戴震,是很明确的。

“戴震是想取代朱子的地位”。

包括其同时代的钱大昕,也说过类似的问题。大意是说,小戴啊,你天文学、数学、考据学、历史学的水平是很高的。但是吧,你搞性理学、义理这些东西的水平,其实有点那啥……所以说,你最好不要琢磨着搞个大新闻,直接把程朱斗倒批臭,因为术业有专攻。

你擅长的那玩意儿,跑到人家研究义理、性理、心性、道统的这些人的主场,那不是纯粹找抽吗?你一学数学天文学历史学的,去和人家专业辩经的,去辩经,你立的起来吗?

原本历史上,姚鼐曾经点了四个人的名字,评价之凶,可谓极矣。

其人生平不能为程朱之行,而其意乃欲与程朱争名,安得不为天之所恶。故毛大可、李刚主、程绵庄、戴东原率皆【身灭嗣绝】,此殆未可以为偶然也。

文人相争,学派斗争,思想交锋,这都很正常。

但用【身灭嗣绝】这样的词,在讲究子嗣延续的传统里,已经可以算上最凶恶的诅咒了。

李塨。

程廷祚。

戴震。

全都榜上有名,是直接被人恨到希望断子绝孙的。得亏颜元没有去过江南,不像弟子李塨似的后期跑江南去了,否则毛奇龄的位置肯定被颜元顶了。

虽然说,权哲身压根不认识戴震,也其实不是很了解大顺的一些情况、思想争端。

但是,正如孟松麓点破权哲身身份的那个比喻。

说你们国家的那本小说《花史》,写的都是花之王国的故事,牡丹芍药菊花桂花等的争斗,但实际上写的啥、影射的事啥,你心里是有数的。不但你心里有数,这本身就是本汉文小说,传到大顺这边来,大顺这边的任何一个读书人,看完之后都明白到底是在写啥玩意儿。

这就是同文化圈。

而这本《食辩》,也是一样的道理,其实就是《时变》。

是有学术“野心”的。

甚至算是想要“开宗立派”的。

同文化圈内的思想启蒙,基本是类似的。

比如宋明理学,初始是为了反击佛教,完善了世界观、宇宙观。

也就留下了许多“破局点”。

这些破局点,就在宇宙观、世界观众。

对朝鲜国来说,其思想启蒙的起点,是天文学、地理学。

天文学、地理学、日心说之类的东西,传入了朝鲜。

然后,产生了对“中”国和四夷这个概念的思考,开始动摇对朱子学的确信。

这些,权哲身当然是亲身经历过,虽然是私下流传的思想,但作为被安鼎福认为这厮的激进行为必然会毁灭星湖学派的人,这种激进思想自然是早早接触了。

历史上,戴震对朱子理学的撕咬和击破,也是从天文学、世界观、宇宙观上开始的。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左旋说”、“右旋说”争论。

宋儒的理论,是说“天为父、日为子,故天左旋,日右行”。

基本上,天文学是为了配合伦理学的。

朱熹的解释也差不多,理由是“天行健,这个事物极是转的速”。

就是说,因为天行健,所以天肯定转的最快,为啥呢?因为天行健。

因为天行健,所以日只能行次健。月亮比太阳大,所以跑的慢。

应该说,到宋代之后,天文学水平,直接倒退回了西汉之前。

以至于到了蒙元时候,科举考试还专门出过这个问题。

就说自从张载提出了左旋说,朱熹著书之后,成为了主流。可这个说法,和汉唐时候的说法完全不同啊。为何会这样呢?

当然,最有意思的不是科举出这个题目。

而是题目的最后一句话:【勿徒曰吾非瞽叟,焉知天道】

意思就是说,请认真作答,不要说我他妈又不是舜他爹,怎么能懂天文学?

《左传》说,舜他爹瞽叟,知天道,知气象,导民种植以时。

专门在试题里加上这么一句话,显然之前类似的题目里,有人理直气壮地交了白卷,说过类似于我他妈又不是干这个的,我哪知道之类的话。

原本历史上,戴震正是靠着天文学的进步,从左旋说开始,猛撕宋儒学,最后搞出了《孟子字义疏证》,准备搞波大的,甚至提出了“狱吏以法杀人,宋儒以理杀人”的礼教吃人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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