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80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第二封奏疏送走之后,刘钰就在黄河大堤上巡视了七八日。

站在高高的堤坝上,拿起望远镜,看着只有一河之隔的对面,阜宁县的巡河徭役们就像是对待敌人入侵一样,恐惧着即将到来的雨季。

几名之前在清口见过面的治淮河的官员,也在对面的堤坝上。

刘钰回头看了看那如一道山丘般的黄河二道堤,那些散布在二道堤与一道堤之间的田野里种满了各式作物,只是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收获。

自宋至今数百年的冲刷和淤积,已经让黄河高出了平地太多。谁也不知道,或许某一天黄河就会决口北流,好好的济南,怕是要改名为河南了。

如果不废漕运,将来黄河决口,从兰考北上,或许朝廷那边还能选择黄河归故。

现在漕运一废,黄河真要决口了,真的走北道夺大清河入海,恐怕朝廷算一算,觉得就这样吧。

再加上如果淮南淮北的盐改若是成功,淮南苏北的土地改革能够成功,这里面让朝廷决策的天平会更加倾斜。

想着这场百万人死亡千万人受灾的大灾难,或许可能就在今年,可能十年后,也可能几十年后,如同一把随时会落下、但又无法知道什么时候能落下的利剑,刘钰只能冲着黄河讷讷地念叨了两声。

“母亲河啊母亲河……哎。”

史世用与刘钰相熟多年,当年面对看起来千年僭越的那样庞然大物,刘钰都是谈笑间运筹帷幄,如今面对涛涛河水却如此长吁短叹,看着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无力落寞。

“国公不必感叹,如今海运既兴,漕运被废,朝廷每年也能省出来三五百万两的疏通运河的钱。这也意味着可以多花三五百万两在黄河河工上。人不能胜天,可国公也算是尽人之所能事了。”

刘钰只是笑笑,苦笑着摇摇头,心想自己干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间接决定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命运?

都说君子远庖厨也,然而只怕将来黄河决口,朝廷最终决定不复故道而走鲁西南向北,沿途的几十万上百万淹溺、饿殍的亡魂,至少有五成的责任在自己,在海军,在苏南苏北的一系列改革上。

“变法还是要继续啊,朝廷应该完善财政税收制度,保证足够的粮食储备,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灾情。变法深入一分,朝廷多攒一分银,到时候便可能少死一个灾民。否则今年死十万、明年死八万,这些已然成为习惯的死亡,加起来也有千万了吧?”

许久,对着黄河水,刘钰像是安慰自己一样,给一时间有些情绪触动心态软弱的自己打了打气。

史世用也跟着叹了口气,心道看来国公也有脆弱的瞬间。朝中早就有人上疏,力陈下南洋之苦之难,备说【装船运送、与畜无异】,非王道也。

这种大仁、小仁、大义、小义之争,当真压心。诸多改革,根子也都出在这:如果不改,每年死的人,都是“正常”死的,正常淹死几万、正常饿死几万,谁都没责任。可要变法,恐怕那些问题都要压在变法者的身上了。

正准备再说点什么,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史世用回身一看,派去京城的手下回来了,跟随来的还有几名禁宫里的禁卫。

没有摆案焚香,传旨的人选也不合规矩,而且不曾宣读,只是将一封密旨交到了刘钰手里。

其余人都退到远处,刘钰自己将密旨打开,皇帝开篇就写了六个字定题。

爱卿忠心可鉴。

后面则是同意的刘钰要和盐商们玩一玩的想法,并让刘钰坚定变法之心。本来准备先淮北、后淮南,一步步的来。既然刘钰准备连根拔起,那就让刘钰放手去办。

又说担心刘钰的息本不足,又送来五十万钞。

刘钰看着密旨开篇的忠心可鉴四个字,心下只想笑。自己在皇帝看来,可不忠心可鉴嘛,自己送出去这么大一个把柄,收受贿赂,这等于给皇帝递过去一个随时可以用、但又根本无法说清楚的把柄。

只是自己送的把柄已经够多了,本来就想的清楚,打好基础,一旦皇帝身体有不行的征兆,就立刻跑路。

也不差这一个了,算是给皇帝背个黑锅,换皇帝生前继续敢用吧。

合上密旨,刘钰回头冲着黄河拜了拜,心想既走到这一步了,已经不能退了。

现在已经是不进则退了,但愿漕运废掉、淮河修完、苏南苏北加盐税改革完成,朝廷能积攒下足够的银子,应对可能的黄河决口北上山东的大灾。

只盼着母亲河可怜可怜千万百姓,三五年内不要决口,等着朝廷的库银从修淮河、改漕运、安置漕工等恢复过来后,再决口吧。

不然,没钱赈灾,不知道要死多少呢。而且说不定就要给皇帝扣个“上天预警”、给自己扣个“天诛国贼之警示”的大帽子。

一众人也不知道皇帝的密旨写了什么,只看到刘钰走完接旨的程序之后,又在那拜黄河,一时间不解其意。

许久,待刘钰拜完了黄河,走到众人旁边,拉着缰绳的时候,忽然猛力地呼了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翻身上马,故意用一种高亢的、仿佛要冲走刚才的那些抑郁情绪的语气,大喝道:“儿郎们,随我回海州!”

说罢,竟也不等身边的护卫和随同前来的孩儿军,一马当先径直冲了出去。

史世用等人赶忙上马,追赶过去。

一路烟尘,竟少停歇,不日到了海州。

再入海州,盐商们自有耳目,只说兴国公这几日根本没在盐场长久停留,反倒是在黄河岸上驻足数日,实不知是何等打算。

盐商们越发感到困惑,怎么都看不明白了,心说这么大的事,或者在海州、或者去扬州、亦或者去盐场,都能理解。

可是,跑黄河堤上干什么?

还听说跟兴国公一路来的孩儿军,这几日散出去,有些人在打听私盐贩子。

朝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皇帝修完了淮河,还要修黄河堤,觉得上次在扬州要的钱要少了,可已经要过一次了,这一次也不好再伸手,却叫兴国公来要钱来了?

若这么想,似乎竟也解释的通,否则孩儿军怎么来查私盐贩子、却不查官盐贪腐等事?

海州这边的盐业总承包商郑玉绩这几日也没闲着,将这边的情况快马加鞭地送去了扬州。

淮南、淮北,至少在盐上,那是一荣俱荣、一废俱废的,没有橘枳之别。

……

得到消息的扬州,几日后也乱成了一团。

几个大的淮南总承包商,抛却了平日里的明争暗斗,坐在了一起,讨论着这一次朝廷派刘钰去淮北的意思。

只从这一次盐商密会的名单上来看,会感觉这一次盐商聚会过于魔幻。

天保府的何家、天波府的闫家、西京的张家、大同的马家、蒲州的韩家、安徽的汪氏、邹氏、郑氏、江氏……

平日里他们的关系可不好,相当不好的那种不好。

秦晋商人与徽商之间的斗争,可是从明朝中期就开始的,两边的商贾基本上是不结亲的。

能把秦晋商人和徽商聚拢到一起谈事,足见这件事对盐商来说已经严峻到了什么程度。

历史上,明朝的“商籍科举之争”,只是两边斗争白热化的表现,可不是两边斗争的开始。

历史上,最终徽商全面胜出。

而如今这个时代,两边则是平分秋色,还未彻底分出胜负。

这和大顺的勋贵皇族都是陕西人,没有什么关系,至少没有太大的关系。

主要原因是满清和大顺起家的位置不同。

历史上的满清本身就起家于辽东,征服了蒙古,然后南下窃取神器。

如今的大顺是被怼到了荆襄,在荆襄绝地反击,一步步反推回了辽东。

这就产生了区别。

对辽东犁庭扫穴、对西北蒙古用兵作战,需要商人协助办后勤。明朝的开中法,正是这些秦晋商人崛起、深入两淮盐业的巅峰。

历史上的满清,是往南打,北边本来就是他们的老窝。

大顺是往北打,需要深入辽东、蒙古。

历史上的满清,用不着秦晋盐商来帮着办后勤……至少在其开国的前几十年,不是很用得着,即便用规模也没那么大。

而大顺,往北打,就需要秦晋盐商帮着办后勤……至少在其开国之初犁庭扫穴的阶段,很需要。

于是这个蝴蝶的翅膀,就导致了此时和历史上的区别。

历史上徽商凭借地利和宗族人脉,因为满清前期不需要秦晋商人办往北打的后勤,所以秦晋盐商衰败了。

现在,徽商依旧凭借地利、宗族、人脉、祖上百余年的积累,却只比那些陕西、山西的商人略占优势,不能做到历史上几乎的“清一色”。

明朝需要防备北方,尤其是土木堡之后,所以特殊的“商籍”里,秦晋商人从正统十四年到崇祯最后一年,一共出了37个进士、82个举人;而江苏浙江安徽的“商籍”,从正统十四年到崇祯最后一年,一共出了12个进士,35个举人。

而满清对北方防御的迫切性没那么大,所以扬州地区的秦晋籍商人进士、举人数严重降低;而作为对比,单单一个徽州,41个进士、94个举人。至于别处的,江苏浙江的商籍都算上,那就直接把秦晋商籍的人甩没了。

同样的,这种军事环境的改变,在大顺这里,就体现的非常有意思:开国前五十年,秦晋这边的商人科举的人多;但开国五十年后,渐渐少了;到开国80年以后彻底征服漠北蒙古后,不再依靠盐商而是依靠陕晋的皮货、茶叶、放贷、碱面商人后,数量更少。

徽商和陕西山西的商人习惯不同,或者说,陕西山西的商人很难适应江南的风俗。

所以,被讽刺为:高底馕鞋踩烂泥,平头袍子脚跟齐。冲人一身葱椒气,不待闻声是老西。

而徽商则喜好结交文士,号称“左儒右商”,是以在江南如鱼得水。

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实际上在解决了西域和罗刹问题后,徽商也早晚要把陕西山西商人给彻底赶走的。

这个节骨眼上,看似差不多是势均力敌,实际上则是徽进陕退——不要忘了,大顺开国之初的几十年,北方战争一直持续,盐商协助后勤的制度也一直有用。所以实际上山、陕的商人是在极大的五十年优势下,被挤到现在这种势均力敌的地步的。

实际上,这就是败了。

其实很多陕西商人已经跑路到四川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两淮不留爷,爷卖四川盐去也!

是以走私盐问题中的“川盐入楚”问题,也可以视作是陕西商人两淮正面打不赢,转战四川“曲线斗争”去了。

理清了扬州盐商之间的关系、矛盾,以及旧时代商会的地域性要素之后。

就可以很直观地理解,这一次陕西、山西、安徽的盐商居然能坐在一起,是多么魔幻的一个场景了。这是一个在日本长崎,宁波帮、福州帮、漳州帮都能因为地域而打的你死我活的旧商会时代。

如今,一个幽灵,盐政改革的幽灵,在两淮上空徘徊着。为了对付这个幽灵,天保府的何家、天波府的闫家、西京的张家、大同的马家、蒲州的韩家、安徽的汪氏、邹氏、郑氏、江氏,抛却了从大明正统十四年开始的三百年恩怨,联合起来了。

第666章 给钱

对这些盐商,刘钰基本不怎么正眼看。

至少在刘钰的评价里,这些人比那些跑去小仓对马走私的海商走私海盗们,差的太远。

平日里刘钰对他们唯一一个算是正面点的评价,也不过是:

他们的存在,客观上,使得在明亡顺兴期间被毁灭的江南庄园主经济下的畸形文化繁荣,得以在扬州延续。

高额的利润和财富,豢养了一大批的风雅文人,使得音乐、诗歌、绘画等这些前朝依附大庄园地主经济的文化得以传承。他们取代了明末江南大地主的金主地位,塑造了畸形或者正面的各种审美。

但他们却也很快堕落,贵族的审美基础,是不劳而获为荣;商人的审美,是白手起家为荣;中产的审美,是一技之长为荣。

至少现在扬州府的文艺作品,戏剧歌舞等,逐渐丢掉了一技之长、白手起家的故事内核,而转向了以不劳而获的贵族优雅为底蕴。

商人审美贵族化,意味着百年固化,也意味着这种堕落使得他们最后一点存在的价值都没有了。贵族这玩意可以量产,血统而已,甚至现册封都行,非往这边靠,那不是反动吗?

是时候摧毁这一切的经济基础了。

让松江府最近流行的那种【海上冒险误入黄金岛一夜暴富的坠崖奇遇流】;【勤俭持家原始积累的生活种田流】;【资本生息投机买卖的天才投机流】;【今天努力买织机、明天卖布生息当机户、后天赚钱当大工厂主的稳步发展流】;【指腹为婚女方悔婚,一气之下去南洋闯荡,三年后用松江府银行百两大钞甩在前准岳父脸上的阶层跃升流】;【新世界里、以钱为尊。商界之内、无有老幼齿序,以其财产多少论地位的社达混沌流】;【误入监狱,学到技术,技术复仇的,迎合中产心态的要有一技之长为立身之本、且一技之长有大用流】这样的文化审美,取代扬州府的盐商金主所塑造的“腐朽”、“反动”的贵族、士绅、地主审美。

这场布尔乔亚的文化上的革命,就先从毁灭盐商集团的经济基础开始吧。

扬州府的大盐商根本想不到他们在刘钰心里的评价如此之低,也就更无从想到刘钰想的是直接把他们存在的经济基础摧毁。

甚至根本无法想象如今在淮北徘徊的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

至少他们不会想到,刘钰准备将他们连根拔掉,而不是小打小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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