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76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眼看已经还不上了。

自己家里祖传下的那点地,打不了多少粮食。那就得租别人的地。

租地,就得交租子。

交租还不算完,这年月,租地都得“卷”。

别人租地,有每个月要请主家吃顿饭的,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一年几次次。或者家里有媳妇比较漂亮的,请主家睡一睡,尝尝鲜。

张皮绠一来不想把媳妇让主家尝鲜、二来他媳妇也不咋好看主家也没啥意愿。所以他属于那种非常典型的“农奴”。

主家家里有什么活,他需要去劳作。比如挖挖水渠、修修围墙、修修坝埂子之类。

若有志气,只说什么咱俩是租赁关系,你我是平等的,我凭啥要无偿给你干活?那有志气当然是好的,但可以选择饿死。

地里产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吃,不租地也根本活不下去。

张皮绠这样的人,其实不怕大灾,怕小灾。

大灾还好,朝廷会赈济。自从大顺得了天下之后,在赈灾问题上出的钱,确实比前朝多了许多,毕竟大顺知道有灾不赈的后果。

真要是大灾,有了赈济,至少也还饿不死。甚至不算利息的话,欠的债还能比平时年头少点。

怕就怕那种小灾。

朝廷又不赈济,完后地方官还得征发劳役去干活。征发劳役是要脱层皮的,这一点和黄河运河地区又不一样。

黄运地区,理论上朝廷要贯彻一条鞭法,也就是“募役”,花钱雇人干一些水利工程。

其实朝廷给的,是一个月二两银子。但到了地方之后,也就剩下一人一两二三钱。

而那里的土地兼并还没到非常严重的地步,是以比如一家普通小农家庭,被摊派了这个活,正赶上农忙时候,知道去干活肯定赔死。

于是地方上也默许:点了你的徭役,你可以花钱雇人去干。一个月一两二,你不愿意干,自由比你还穷的人愿意干,你自找人就是了。

但张皮绠在的这地方,还不是黄河、淮河这样的大河区。而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

朝廷是不可能走中央财政拨款搞这条河的水利工程的,说句不好听的,就户政府收那几个钱,维护黄河和运河都不怎么够,怎么可能拨钱修什么根本没什么名气的射阳河。

中央不拨款,地方官也得修啊。年年发水,这谁受得了?

地方官也不能拉出来金子,所以还得摊派。

摊派,不是国税,是地方税。地方税、杂役,士绅是优待减免的,这叫“贵贱之别”。在前朝开国典籍中,这是作为贵贱之别的重要体现,是儒家意识形态的政治正确。像是杂役,让士大夫去干泥腿子的活?去修河堤?这不是有辱斯文吗?和泥腿子干一样的活,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而且就算没有明文减免,地方官增加摊派,士绅也完全有理由觉得这是乱收费,告一状就得让地方官吃不了兜着走。

士绅说的也没错,国税我按时交齐了,也别说我偷税漏税,国家就规定了三十税一,我该交的钱交了,凭啥说我是偷税漏税?地方摊派,我凭啥要交?你这摊派,有户政府的文书吗?有天佑殿的公文吗?有皇帝的圣旨吗?今儿交了一两的摊派,明天再来十两呢?

全国十亿亩的土地,2000万的亩税国税,一亩地就摊0.02两白银,折合大米3斤。

虽然地方有一定的截留,但也肯定不够花,但一些事地方官又不能不干。徭役摊派下来,主要就摊派在张皮绠这样的小老百姓头上。

要摊派的事多了去了。

有官员来检查,消费得摊派;运送粮食交国税,粮食不能自己跑到太仓里,这需要摊派人手,得运过去;修河堤,这需要摊派;交税熔铸成银锭,有损耗,那也得摊派;驿站有官员经过,理论上官员随从和家属都得自己花钱、驿站只负责官员个人,但理论上吴三桂还该为本民族的利益而奋斗呢,所以地方官真能让人家自己花钱?

故而张皮绠的老婆不好看,他居然还能租到地、还能活这么大居然还没死,可见他不但勤快,而且体格还很不错。

但问题是这么勤快,依旧欠了一屁股债。

人贩子说南洋千般好、万般好,在张皮绠看来,就一句话最吸引人:

南洋,能靠劳动致富、改变命运。

似乎,只要有力气,肯干活,就能从雇工变为半雇工半自耕;然后再阶级跃迁到自耕农;再跃迁到地主;再跃迁到种植园股东;再完成原始积累,成为种植园园主,然后上升到松江府大资本家。

当然,此时的张皮绠所能发挥的最大的想象力,也就到成为“自耕农”这一步。

但,这已经足够吸引他了。

毕竟,听起来,那是个劳动能改变命运的地方。

按张皮绠所想,自己今年才十八。去了南洋,干三年或顶船资。然后再干三年干到24,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积攒下本钱,自己开五六年地,到30的时候,有个四五十亩土地,牛一头,这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

张皮绠觉得,就凭自己这一把子力气,平日在主家干活都能得一句主家“皮绠真能做”的夸奖,若能有些资本,就算暂时买不起牛,一把锄头,只要天天能吃饱饭,便也能楞生生每天刨出半亩地,也能赶得上小半头牛了。

将来若有个四五十亩地,种上二亩地棉花,老婆在家里纺纱织布,孩子每年过年都能换件新袄,这日子那还不是让当神仙也不换?

不想当自耕农的佃农不是好佃农。哪怕是出去做工,那也只是“曲线自耕”。

南洋这种地方,不怕人有梦想,就怕人没梦想,觉得在哪都是苦哈哈地活着,何必跑那么远?

这正穿了张皮绠的心。

跪了半天,哭求了半天,对面人贩子就是不松口。待那人贩子说完他自己刀山血海也见过,心硬的很后,张皮绠知道在这跪着也没用,只好带来老婆暂时退到了后面。

这边就收1500个人,多了不收。这边聚集了十一二万等着水退、天天喝赈济粥的人呢。

好在有八岁以下小孩的不要、有老人必须赡养的不要;有病的不要;身体不好的不要;年纪四十的不要;和主家签了长契的不要。

虽然不少人想去,但真正选中的也没几个。

人贩子可能是以前挑过兵,非常专业。见着人就先捏开嘴,看看牙;然后朝胸口怼两拳,试试咳嗽不;敲敲膝盖,摸摸骨头。

和牲口市挑牲口差不多。

这边比苏南农村唯一强点的地方,就是因为气候因素,血吸虫病的感染率,比长江沿岸地区要低一些。

是以虽然这样或者那样的要求、这样那样的不准,这1500人的名额,眼看就要满了。

张皮绠心里着急,听说今年可能还会再来要一批人,但也可能要等明年。明年自己是死是活都难说呢,这哪里等得到明年?

再说明年孩子也不到八岁啊。

瞅了瞅妻子怀里的孩子,咬咬牙道:“要么,淹死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到那边再生就是了。”

妻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刚刚喝完米汤的婴儿幸福无比,还不知道此时生活有多残酷,已然睡下。小手在睡梦里还一抓一抓的,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嫩嫩的脚丫虽然脏兮兮的,却在灰突突的地方露出一抹婴儿才有的白嫩。只要不哭,煞是喜人。

张皮绠的老婆看了一阵睡着的婴儿,也没有犹豫太久。嗯了一声,点点头,觉得还是淹死吧。

第615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三)

大顺整体上的道德水平,在封建王朝里还是挺高的,并没有如晋八王之乱时候,明文出台过法令允许互相换孩子吃的情况。

士大夫对溺婴之俗,也颇多声讨。

但架不住民间觉得这很正常。年景好就养着,年景不好就溺死呗,要不还能咋办?

张皮绠的老婆年纪不大,没有啥熟能生巧的经验,但小时候也见过母亲溺死自己的弟弟妹妹的事。

因为比较正常,所以根本也没有留下诸如心理阴影之类的情况。反倒还要感谢感谢老天爷,自己出生的那几年年景不错,自己也没被佘化龙他老婆收走。

可能要是吃自己的孩子吧,还真下不去手,所以要互相换一换,吃别人家的。

现在这情况,就算好心,把孩子放在这不管,不亲自溺死,那也没人要。最后活活饿死,那还不如直接溺死呢,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张皮绠也算是心疼老婆,虽见老婆点头了,也知道溺死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实在有些舍不得。

想了想,只道:“你先在这等着。”

说罢,自己瞄了几处地方,挤过去,找到了一个和他情况有些类似的一家人。

不是一个村的,也不认得,只唱了个好,问道:“要不咱俩把孩子换换?我家里那个怕是下不去手。其实我也下不大下去手。大哥你看行不?”

另一家人也没犹豫,嗯了一声道:“成啊,但就是怕这边淹死了,那边也不让去。伙计,我刚才看你在那求了半天了,要不你先去问问,就说已经把孩子弄死了,他让不让上船?”

张皮绠一想,倒也是这么个理儿,点头道:“那成,我去问问。”

拨开人群,又来到了人贩子旁边,依旧跪下道:“老爷,我这回没孩子了。我俩能去了不?”

人贩子皱皱眉,看了眼张皮绠,哎了一声,也没摇头也没点头。

“伙计,这事说真的,我是真不想让你去。你说我让你去了,到时候这不是显得我们鼓励杀子杀父母吗?”

张皮绠跪地咚咚又是几个响头道:“老爷,俺听主家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大户,见有人牵着羊过堂要去杀了祭祖。就说自己不忍心。所以说老爷不去后厨,怕看到杀羊。这就是良心。”

“但老爷也知道,溺个孩子这不正常的事吗?便你不管,就不溺了?假装看不到,良心就好受了?”

“你不收我们,你良心是好受了。可我们这一家子,指不定明年就全死了。一年能活几个人啊?”

“咱就是去干活的,又不是要选孝廉、立牌坊。再说了,我们也没杀爹害娘。老爷,您行行好吧。求求您了。”

人贩子低头看看跪在那的张皮绠,打量了一下,知道是个干活的好力气。又想着国公那边要求男女比例,至少得到一定的数目。

其实那边也给了他们一些钱,因为女人这时候就是物品,父母可以卖,丈夫和公婆也有权力卖,那些没嫁出去的年轻女人要说上船走去干活,父母那边还真不一定放。

给点钱才能放,就当是卖了。

给的钱倒是不多,但能省出来一个就能得一些回扣。

他也是个善良的人,见张皮绠都这样了,觉得虽然说自己要把他收了,这就是在黄淮地区日后鼓励溺婴。今年这样,明年还有想去的,便想着在人贩子来收人之前,就先把孩子溺死。

可终究还是心软,心道罢了,就收了他吧,当是行善积德了。

“这样,你不能在这边等着,我不好直接收你。直接收你,显得我像是鼓励溺婴一般。事后惹一身骚,我倒没什么,别到时候连累国公。你知道南边的十里铺吧?”

张皮绠摇摇头。

“我不是这地界的人。而且我也没怎么出过远门,几次服徭役都跟着人走的。剩下的时候就在乡里做事。”

人贩子愣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心道是了,自己没当兵之前,不也就以为村子三十里就是天下吗?

“那你往南边走,沿着路,那边有两棵大榆树。在那等着吧。”

张皮绠赶紧又磕了几个头。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小的还有个事儿……其实,我下不去手杀自己家的孩子,是和别人换着杀的。老爷能不能把他也带上?”

人贩子嘿了一声,苦笑道:“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倒还有心思管别人?行吧,但你不能再多人了。再多人的话,我到时候可不收你。去吧。”

咚咚咚……

张皮绠又猛磕了七八个头,这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希望的神采。

回到自己老婆身边,见老婆还在那抱着孩子刷刷地抹眼泪,张皮绠咬咬牙道:“他命不好。下辈子命好点,托生在个老爷家里就好了。”

说罢,一把将老婆怀里的孩子夺过来。

他老婆几乎是天性般地站起来,想要把孩子抢回去。但起的太快,又饿的久了,眼前一黑,终究没站起来。然后木木地颓然坐下,看了一眼最后还在熟睡的孩子,狠狠心,把头扭了过去。

张皮绠抱着孩子,来到刚才说好的那家人旁边,将人贩子的话小声嘀咕了一遍。

两家换了孩子,张皮绠抱着别家的孩子来到河边。那孩子恰巧没睡,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可能是这几个月都在躲灾,到处是人,倒也不怕生人,眼睛只看这张皮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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