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742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一旦再有一场不亚于三十年战争的大战,天朝出口锐减,白银瞬间通缩,天朝怎么办?”

“我是官,是朝廷大员,白银在我眼里只能是货币而不是财富。你认为,这还是杞人忧天吗?”

“朝廷,或者说政府,关系的是屹立不倒,是稳定,是延续。而不是去关注今天棉布的利润是多少、明天香料的利润为几何。”

法扎克莱对此十分赞同,他已经渐渐明白了刘钰说的“官、商”之别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虽然大部分是刘钰希望他理解的意思,但这种理解至少还是有能讲得通的道理在里面的。

法扎克莱也不认为自己有很强的政治头脑,但对刘钰说的下一场战争正在酝酿、现在就算停战也只是一场各国舔舐伤口的休战这个问题,颇有同感。

公司肯定要和法国在印度继续争夺的,这毋庸置疑。

北美、加勒比、非洲的矛盾,一点不比法国亚洲公司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矛盾小,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而且刘钰说了一个在东印度公司看来非常可怕的场景,那就是伴随着各国的技术进步,使得各国的商品价格在扣除了关税和运费之后,趋于相似。

对一家英国的贸易公司来说,英国货比中国货便宜也好、英国货比中国货贵也罢,都是可以接受的。

东印度公司可以接受曼彻斯特的棉布,比松江府的棉布便宜也更好,打的松江府的织工一个个饿死在家里。

也能接受松江府的棉布比曼彻斯特的棉布更好,打的曼彻斯特的织工一个个去北美种植园当契约奴。

唯独不能接受松江府的棉布和曼彻斯特的棉布,彼此价格在互相的八成左右。

在国际贸易的资金动辄以一年季风为周期的时代下,按照英国的利息水平,八成左右其实就没啥赚头了。

这种情况是否有可能出现呢?

法扎克莱虽然内心对刘钰的每句话都很警觉,担心刘钰又在诈他,搞各式各样的欺骗。

然而刘钰说的这些话,都是正确的实话。

没有谎言,没有诈术,顺着这个思路去思考,的的确确就能得出和刘钰一样的结论——只要脑子正常。

刘钰在制造焦虑。

只是制造焦虑的他,本身并不焦虑。

却用一种道理上必然焦虑情绪,把焦虑传递给别人。

法扎克莱站在公司股东的身份角度,很容易就接受了这种焦虑,不得不去考虑公司的未来。

在大顺下南洋这件事之前,各国东印度公司不会产生过多的焦虑。可以互相对抗、可以互相使诈。

但从未有人想过,一个偌大的、资产上亿的、延续百余年的、在金融市场可以影响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巨型公司……能在一夜之间破产、倒闭、一无所有。

至少,在大顺下南洋之前,人们会想荷兰东印度公司可能欠债、可能某年不能兑付足够的股息、可能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财政问题、可能会出现董事会的内斗。

却从未有人想过,曾经那个跺跺脚欧洲贸易都要抖三抖的巨型公司,在短短半年之内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直到这一刻,欧洲很多商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荷兰东印度公司给人们带来的这种稳固的感觉,只因为不远处的那头巨龙,之前一直睡着了。

当巨龙沉睡的时候,并且拿刀子戳两刀都不醒、只是扭扭身子的情况下,人们分析问题的时候就会潜意识地觉得这东西死了,就是个背景板。

就像所有人考虑问题的时候,都不会去考虑太阳万一熄灭,我这件事还不能做成一样。在太阳从未熄灭过、几千年来每一个明天都会照常升起的常态,让太阳的存在成为了某种背景板。

之前的天朝也是一样。

对各种各样的东印度公司的各种市场信心,也是源于天朝只是个背景板的前提。否则,没有人会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信心:这么大的利润,旁边就是一个上亿人口的大国,正常情况下怎么会有金融信心?怎么会募集到足够的股票?怎么能发行债券还有人买?

二十年前,这头巨龙忽然一下子醒了。于是,瑞典东印度公司不得不容纳半数的中国股份、荷兰东印度公司一夜之间崩溃。

这种焦虑从中瑞合作开始,到荷兰东印度公司一夜崩溃达到顶峰。而焦虑的背后,就是不能再把天朝沉睡当成太阳照常升起一样的常态。

这就好比,假设欧洲人现在于大顺周边发现了巨型的、堪比波托西的金银矿。这时候,开矿的说发财了,要在欧洲募股。如果天朝是醒的、并且欧洲人的思维认可了天朝是醒的,那么这个矿要是能募股到一个银币,便可以自信地说这一个银币绝对是托。

之前欧洲投资界对荷兰英国等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信心、投资信心,只能证明一件悲哀的事实。

从他们来到东南亚的那一天、并且香料最高得到过1400%利润的时候仍旧获得了大量投资的那一刻,整个欧洲都在潜意识里认为,天朝是死的、睡着了的,并且将此作为常态且认为不可能醒过来。

第593章 落入圈套的英国(八)

社会意识,总是落后于社会存在。

一场剧烈的变动、战争,会加速社会意识跟上社会存在的脚步。

大顺在亚洲下南洋、在欧洲干涉俄国政变,就是催生这种社会意识跟上时代脚步的军鼓。

大顺的对外战略,需要一群脑子好使的敌人、至少是一群意识到“时代变了”的敌人。

否则,恐吓、威慑之类的办法,就用不了。

这就好比之前来伶仃洋的乔治·安森,那就是个标准的对社会的认知落后时代的人。相隔数万里的大洋补给线、大顺的战列舰已经开始巡航亮肉、自己舰队的水手因为坏血病死了三分之一,这种情况下开着一艘破百夫长号居然还在伶仃洋牛哄哄,这不是没意识到“时代变了”是什么?

和这种人,怎么打交道?正常思维完全没用。

当然,在下南洋事件之后、在俄国政变之后,欧洲各国已经开始逐渐改变了对世界格局的认知。

英国东印度公司算是最先受到这种冲击的。

只是,还不够。

现在,刘钰用另一种方式,唤醒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内心的焦虑。

这就是在逼着东印度公司发散思维、开创思路、不能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

不但要让法扎克莱焦虑,还要让法扎克莱将这种焦虑,传递给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会、以及任何一个投资在500磅以上的股东。

你们不想赔钱、不想将来一夜破产,最好就是转变转变思路,看看好望角以东的亚洲地区,哪里还有利润增长点。

比如说……雪域高原以南、南洋以西的某个地方?

比如说,公司的利润增长点,应该放在于某富庶之地收税上,而不是单纯的贸易上?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多远算远?

刘钰这是远、中、近三位一体的焦虑。

近,有鸦片事件悬而未决。

中,有大顺开辟了中荷合作贸易,理所当然会打压竞争对手。

远,有技术交流导致的技术爆炸,最终会导致单纯的东西方贸易无利可图。

自然,这种引导,有利有弊。

引向印度,也意味着吕宋问题可能要在几十年后才能解决了。这种焦虑,必然会让英国放弃吕宋,转而集中力量于印度。不会捧着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的。

而西班牙作为潜在的“反英同盟”的准盟友,真要是英国把吕宋还给西班牙了,那就短时间内还真不好动手。

但这种利弊,从稍微长远来看,也不是问题。南洋既下、印度既服,孤悬海外的吕宋,早晚的事。

有所得,便有所失。

在这种焦虑引导下,刘钰面前的法扎克莱果然沉思起来。

虽然脑子里始终有个声音在提醒法扎克莱:

小心,小心!你眼前的这个人是个魔鬼,他的话不可信,他骗过很多人,想想锡兰移民吧、想想瑞俄战争中俄边境谈判吧、想想荷兰东印度公司倒闭吧!

然而,这个声音之外,还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他:

是的,你眼前这个人是个魔鬼,但他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依靠的也不是谎言。荷兰东印度公司不接受锡兰移民计划,又能怎么样?屠又不敢屠、救济又不肯救,暴出大起义的结果就是大顺提前出兵,锡兰移民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多活了三五年,多赚了几百万两白银;俄国不接受边界谈判又怎么样?瑞俄战争爆发,若真不接受,大顺难道不会出兵西进吗?

这两个声音不断在脑海中回荡,法扎克莱的内心越发紧张和恐惧。

眼前的这个人,很随和,脾气很好,虽然刚刚因为鸦片问题骂了半小时的娘,但现在依旧文质彬彬地请他喝茶。这个人并不残暴,也不以杀人和战争为乐。

但这个人背后却蕴含着一种叫人与他为敌时候莫名恐惧的力量。

未知。

法扎克莱心想,你的每句话,好像都不是假话。

可你说的每一句真话背后,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目的。

然而,偏偏你的每一句真话,让我们自己思索,最终总能达成你想要的目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

想不通这一点,法扎克莱的内心始终不安。

而且,更加的不安的,便是一开始本能地警惕刘钰说的话可能是谎言、蕴含着某种阴谋;然而在本能地警惕过去之后,认真思考,却又觉得每句话都是真话,叫人无法辩驳且合乎理性的真话。

法扎克莱紧张之余,不免多喝了几口茶,滋润一下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的喉咙。

在长久的思考之后,法扎克莱终于问道:“公爵大人,您的话,无疑是非常有道理的。站在您的角度,或者站在您是国家高级官员和内阁成员的角度,您思考的方向是无可指摘的。”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您把‘航海钟’作为我们诚意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刘钰仍旧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看过一部书吗?是你们英国人写的。”

“叫《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

法扎克莱当然知道,也可确定刘钰不是要用航海钟去找乌托邦群岛,这是浪漫的幻想家才会做的事。

眼前这个人一点都不浪漫。

于是他点点头,表示这本书自己当然读过。

但只表示读过,却并不对此书发表任何政治上的见解和意见。

刘钰则用舒缓的语气,引用了里面的一句话。

“绵羊本来是很驯服的,所欲无多,现在它们却变得很贪婪和凶狠,甚至要把人吃掉,它们要踏平我们的田野、住宅和城市。”

引用完这句话后,刘钰笑道:“我们天朝呢,玩的比你们早点。村社什么的,解体比较早;井田制什么的,都完了两千年了。也没有什么公地可被圈、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村社的公共土地。君子庶民的等级分野,早就名存实亡了。”

“我们天朝,一直以来实行的,是最为标准的土地私有制制度。自唐朝均田制瓦解之后,土地自由买卖,自由租赁,国家都不能干涉。”

“当然,我们也没有你们那边的村社的传统地租,传统在金钱利益面前,一文不值。我们千年前证明了这一点,你们最近的圈地运动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想,你一定对伦敦街头游荡的失地农民,印象深刻吧?当然,你们有《济贫法》。”

“从《济贫法》问题上,就能看出来天朝和你们英国在一些问题上的重大分歧。”

“这有助于你们理解天朝,什么是天朝、天朝存在需要做什么,以免我们彼此之间产生诸多误解。”

他借着济贫法的问题,逐渐把问题引到了土地问题上。

或者说,引到了英国和大顺在“抑兼并”问题上的巨大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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