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73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时候做官的,尤其是科举出身的,都是读书读出来的。真要是说话,就算空无一物,都能连说几个时辰不重样,况且又是这种大义在身、舰炮在侧、言之有理的情况?

从这些人来了,就开始挨骂、上课。一直骂到了天色将晚,却还不够。

“今日天色暗了,你们暂且回去。待明日,继续前来,本官自要开导开导尔等!”

“临走之前,本官再赋诗一首,赠与你们!”

“耶稣不怪生衰汉,玛窦何心唆故明。圣代即今殷未雨,百年淫蔓一洗空。”

这些人心里烦躁,本就担心澳门的命运,又被人居高临下地上了一整天课,甚至明天还要再来。

这诗做的水平极差,不懂汉学只能听通译直译的心道这也就是在你们大顺这要是在欧洲非要上火刑架不可。

懂汉学的传教士觉得这啥玩意儿啊也配叫诗?再说,这说的耶稣跟什么妖魔凶兆、朱厌化蛇似的,汉统衰落、王莽酿祸,和耶稣降临有个啥关系?只是时间巧合了一点点而已……

可即便如此,一个个也只能拜谢,嘴里称是,慢慢退出。

等回到他们自己的地方,全都苦着个脸。

他们现在着实也是无计可施。前朝天启年间,对付对付荷兰人,还能凭借海岸防御打一打。他们可不会傻到真的要和面积广阔、刚以雷霆之势把荷兰从东南亚彻底驱离的大顺对抗。

尤其是土生的葡萄牙人,见多了大顺香山县的县官执行死刑的场景,也不是没杀过葡萄牙的商人、水手、黑奴之类。

他们对中国还是有所了解的:在澳门起兵对抗,那叫谋反,领头的是要被凌迟的。

现在大顺又不给出明确的态度,但听起来却又根本就是要收回澳门的样子,这时候说什么也都没用了,一个个只能唉声叹气。

县令那首即兴诗,简直如同明讲了,都把耶稣扭曲成朱厌化蛇这样的凶兽,一出天下凶了。又说要把百年藤蔓一扫而空,这不明摆着要连根拔起吗?

根是哪?

根可不就是澳门吗?

和那些出于利益、贸易考虑的人不同,耶稣会这边考虑的更多。

他们对大顺要收回澳门这件事,可以说是所有在澳门的欧洲人中最为担忧的。

澳门,是中华教区的根,如果澳门也丢了,他们在中国的传教就彻底完了。

日本没有澳门,所以日本这些年除了在荒岛上还能找到当年流氓的切支丹教徒后裔外,已经没有天主教徒了。

传教所需的钱财、传教士要学中文的最佳地点、和大顺宫廷打通关系、培养华人传教士,这些都需要澳门作为中转。

不然,随便去个地方,直接就被官府抓了。

今日去听香山县令张汝霖训斥开导的人里面,也包括前些日子和刘钰套过近乎的蒋友仁。

他虽然是新来的,但天主教有内部组织和品阶。他是巴黎圣叙尔皮斯神学院的毕业生,毕业就是干部,起步就是六品执事;在南锡进修几年后,就升到七品司铎了。

放眼澳门,在天主教干部体系内,即便他是新来的,那也是可以直接参与这种会议的。

他在大顺禁教之后,仍旧被派来中国,是负有特殊使命的。

是耶稣会在大顺禁教之后,进行的一种新方法的尝试。

这种尝试,也算是延续了利玛窦的那一套:以科技为饵,以数学天文为食,引诱士大夫亲近,从而慢慢传教。

只是,那时候半本几何原本,就足够引诱。现在,却不行了。

耶稣会的会士,确实要进行一定的科学教育。然而之前派到中国的那些耶稣会会士,科学素养不能说不高,只是在科学圈里属于二三流的人物。之前二三流人物就能引诱朝廷,可现在二三流人物已经不足用了。

本来耶稣会在大顺禁教之后,试图和大顺这边辩经,说清楚传教的好处,但大顺这边直接给出了拒绝的理由:天主教廷一天不松口,中华教区的人士任命由大顺礼政府负责,一天就不可能允许传教。别处,大顺不管。但在大顺,教皇的话,必须没有礼政府的话管用,否则一切免谈。

在正式方法碰了一鼻子灰后,耶稣会认为,既然现在大顺创立了科学院,开始重视科学了,是不是可以以此为突破口呢?

蒋友仁是法国人,天文学导师还是俄国科学院天文系的负责人,是否可以利用这样的机会,耶稣会以这种方式重返中国?

耶稣会和多明我会不同,耶稣会认为,想要在中国传教,必须要走上层路线。上层同意、同情、许可,下面就好说了。否则,就只能秘密传教,效率太低。

现在来看,谁是上层?到底是谁在背后给了天主教釜底抽薪的一击,以至于连用科学为饵这一招都不那么容易用了?这事明摆着的。

然而,刘钰见到蒋友仁、蒋友仁把推荐信拿出来后,刘钰直接和旁边的人说警惕耶稣会打科学牌,这就一下子让耶稣会极为被动。

现在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士,是分层的。

早来的一批,也就是在禁教前就来的一批。当时在科学界就是二三流的人物,现在其实差的更远了,因为几十年的时间,数学天文等进步极大。

六十年前来华的那一批耶稣会成员,所掌握的科学知识,本就不是当时的世界前沿。六十年后,更是被甩的完全落后了。

禁教之后,大顺朝廷和教廷打了好几年嘴炮,没干正事。

一直到蒋友仁来这边,才算是耶稣会在确定不可能靠嘴解决禁教问题后的一次新尝试,通过各种关系,在各个大学挑人,找当时一二流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培养指导,然后再来中国。

也就是说,当年两千年前的半本几何原本,就能被当时的士大夫惊为天下奇书。

而现在,不会微积分、不懂万有引力、不知道星表月相、不知道土星环木卫四土卫五这些东西的传教士,已经没资格在大顺尝试上层路线了。

第583章 看懂了史书的传教士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份,总和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如同蒋友仁是耶稣会会士,同时也是一批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的弟子。

而在他们看来,刘钰既是大顺的勋贵和幕后外相,同时也是个科学圈里的人物。

于是等到蒋友仁等一批尝试新路线的人来到澳门,接触到大顺这边的更多情况后,便有些绝望。

蒋友仁在翻越了一些大顺这几年出版的科学类书籍后,觉得自己的水平比禁教之前的传教士肯定是高出许多。

但要说能打动大顺的兴国公,让他出于对科学的支持从而允许耶稣会再度入京……怕是痴心妄想了。

他受到的专门面向中国的特训,是天文学。找的理由,也是参与15年后的金星凌日观测、确定日地距离这件大事。

但是,他来到澳门之后,翻阅了这几年大顺科学院的一些期刊册子之后,发现大顺毫不掩饰地在搞月相图,试图打破英国航海钟对经度定义权的垄断。

一群搞月相图的人,哪怕今年就有金星凌日,大顺都能抓出来至少三五十人参与观察测算。更何况15年后,又得有多少人有能力干这件事?

利玛窦来的时候,拿出几何原本,天下独步。

蒋友仁自觉,自己的天文学和数学水平,比利玛窦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然而,想要达到利玛窦那种天下独步、士大夫皆以为大才的水平,自己却要能做到独自解决费马大定理、独自解决任一大于2的整数都可写成三个质数之和这样的问题,才有可能。

不是自己比不过前人,而是目标受众的水平比之前高多了。之前整天啃白菜,偶尔吃块肥腻的猪淋巴结那也是美味;等着吃惯了山珍海味之后,谁还能再去把猪淋巴结奉为美餐?

针对大顺特殊国情特训的数学和天文学,没办法用来做机会。

那剩下的,就更别提了。

不是说水平不够这么简单,而是剩下的,完全就是“异端”、“谬论”、“扯淡”、“妄图篡夺神的伟力”了,这是耶稣会不可能踏足也根本不可接受的东西。

比如蒋友仁看到的一些威海、松江府等地新学的教科书,主要是《通识》、《自然》等,完全既是在摧毁宗教的基础、亵渎神的伟力。

比如豌豆故事、比如沧海桑田泥沙淤积出的中原、比如原子分子……前者分明是在试图触摸上帝才能管控的力量,不管真假,本身这就是不对的。

蒋友仁倒是明白一个道理。

一个能流利背诵《圣经》的人,并不能自己一片空白地独自写出《别的什么经》,能写出来的无一不是一时人杰、搅动世界的人物。

同样,这些接受新学教育的孩子,你问他们豌豆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发现证明的,他们可能也就讲个故事。但他们却对这些东西,深信不疑。

蒋友仁觉得,大顺已经没救了,已经是上帝抛弃之地了。他们已经开始向孩子下毒手,自小灌输那些魔鬼言论了。

可怕之处,就在于“常识”二字。

教徒的常识,是七天创世。

这些被灌输了魔鬼言论的孩子,他们长大后的常识,却和七天创世一点沾不上边。

和儒家士大夫,还能讨论讨论玄之又玄的道、太极、气、理。

和这群人,讨论什么?讨论为啥双眼皮单眼皮?这是上帝才该掌控的力量,是凡人该讨论的吗?

本来耶稣会的目标,是扭曲概念、鸠占鹊巢,把上帝之类的词借来用,取而代之。

现在耶稣会试图走动的“大顺幕后外相”的这条路,人家根本就不给鸠占鹊巢的机会,大肆宣传魔鬼言论,根本不谈什么太极、气、理之类的东西,甚至自己扭曲了“道”、“自然”的概念。

关键是,人家根本也不争辩。

而是利用权贵的权力,直接灌输下一代。

武功绝然的国公,手里又有钱,皇帝又宠信,纵有反对的,却也没什么用。

天文学和数学,不够优秀,不能鹤立鸡群;其余常识,则根本是魔鬼言论,自己根本不可能比魔鬼更优秀吧?

那还怎么渗透?

在福建事件之前,蒋友仁只是觉得前路艰难。

福建事件配上鸦片事件后,加上刘钰直接说警惕耶稣会打科学牌的话后,蒋友仁就直接绝望了。

他认为,耶稣会一直试图走的上层路线,已经失败了。

在多明我会因为中国礼仪问题发难之前,耶稣会走的是“忒修斯之船”计划。

一艘船,木头全换了,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上帝之类的名字,还是那个名字,但本意悄悄替换,中国的上帝,还是原来的那个上帝吗?

本想着借着以耶补儒的机会,把儒家的很多东西换掉,如同佛教染宋儒一般,本也是外来宗教,悄悄在本地扎根。

等着日后如同佛教那样,使得百姓不觉得这是外来的东西,到时候再传播真义。

如很多士大夫信徒之前所言,佛教不能杀生吃荤,而天主教不能纳妾,除此之外,剩下的都比较容易守住戒律,也多有君子之德。

然而,这个忒修斯之船计划,被那群搞异端审判所起家的多明我会,搅合黄了。

教廷开会讨论,支持多明我会,否定耶稣会的变通,认定上帝、祭祀祖先等,皆是异端行为,不可用。

忒修斯之船计划失败后,耶稣会研究了中国后,发现中国问题的关键,在于皇帝。

皇帝问题的关键,在于继承人。

而继承人问题的关键,在于混入皇宫。

混入皇宫问题的关键,是大顺需要历法、天文学和数学知识。

于是开启了上层潜移默化影响计划。

这个计划之前还算是比较成功的,大顺要绘制地图、要改进历法、要对外交流,正需要人。耶稣会垄断了对外交流的途径,也利用了英荷两国傻呵呵地劫舟山、抢货船的行径,隔绝了新教。

甚至利用在皇宫教授数学的机会,试图影响过继承人。

其实他们的运气已经不错了,耶稣会曾经试图在皇子继承问题上站队的,但是一些久在中国的传教士觉得这是一部险棋,一旦走错了就万劫不复,是以并没有在继承人问题上站队。

这就是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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