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54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至于奥兰治派那边,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的。既然新王即位,按照‘礼法’,这朝贡国该派人前去天朝请封,天子遣天使来册封才是啊。”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都知道如今再去,那便是火上浇油了,打着捍卫祖国尊严大旗的奥兰治派,也会借机炒作这件事,非要弄得轰轰烈烈把刘钰派去的人轰走不可。

不过,反正此时要轰走刘钰的这些人,本就是将来的敌人。

而之前让刘钰颇为不爽的东印度公司、荷兰的金融家们,其实已经有了和他做朋友的基础。

只要大顺能够顺利地拿下南洋,这个“友情”就会更加地稳固。

这里面的原因很简单。

占据南洋的东印度公司,和试图下南洋的大顺,不死不休。

大顺下南洋成功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大顺资本,可以合作。

这叫【有些本来是对抗性的矛盾,如果处理得当,则可以转化为非对抗性的矛盾】

对抗性矛盾和非对抗性矛盾的转化,关键就在于找到转化的节点。

资本是逐利的。

在大顺不下南洋的时候,VOC掌控着南洋的香料贸易垄断,投入一块钱,哪怕贪腐横行、哪怕听调不听宣、哪怕总督腐败人尽皆知,依旧可以给股东每年最低18%的股息。

如果大顺下南洋,荷兰资本想要夺回南洋、重获香料贸易的垄断,考虑到绕好望角的损耗、后勤补给、死亡率,至少需要30艘战列舰,五万名士兵,300艘辅助船只,不要说18%的年息,单单是这个成本,每年的利息就要让荷兰受不了。

稍微算一算,这就至少需要一亿两白银的军费。

东印度公司若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金,还用得着十年做一次财务报表,努力做假账吗?

很多年前,西班牙有个著名的笑话,说大明孱弱不堪,20000名西班牙士兵就能征服大明。

这话,真的一点没错。但就和刘钰常说的那些“绝对正确的废话”一样,这就是一句标准的绝对正确的废话。

能在风帆舰时代把20000名士兵从西班牙运到大明,这能力……1977年惊动世界的苏联埃塞俄比亚战略大空运,堪堪能达到这个水准,那是苏修的巅峰时代。若问问巅峰时候的苏修,能否放弃卫星、运输机,纯粹风帆舰来一波20000人的战略投送,苏修都要头疼。

在这个英国人远征加勒比都有三分之二死亡率的时代,西班牙若有能力在大明晚期把20000名士兵运到大明,也就意味着西班牙的后勤、海运能力,莫说征服大明,征服世界都不是问题。

所以,这种话就是屁话。

也所以,荷兰人的脑子根本意识不到大顺与荷兰之间的对抗,到底有多危险。

古人说,百里之城,必有国士。但看看东印度公司这几年的决策、作为,刘钰觉得荷兰顶尖的那群人的脑子,也就那样吧。

和大顺的士大夫犯一个毛病,不笨,很聪明。但是认识和看待世界的方法论,和他身边的那些参谋们都有代差。

南洋,就是把对抗性矛盾,转换为非对抗性矛盾的关键节点。

荷兰对法宣战,则是这个关键节点能够发挥双倍效果的关键。

如果荷兰不对法宣战,大顺依旧可以赢,但是刘钰嘴里的“敌人”的狂热的爱国情绪,会弥漫很久,没办法打断他们的脊梁骨。

如果荷兰对法宣战,大顺在南洋也得不到法国的援助,区别在于荷兰民众的脊梁骨会被打断,丧失最后一点爱国的狂热,接受荷兰已然成为一个小国的事实。

93年巴黎的那场风暴降临之前,就将荷兰人民的脊梁骨打断。那样,荷兰人便不会想到第三条路。

在绝望之后,只能选择躺平等死,再也不会关心国家的前途、政治的走向、荷兰的命运。

因为没有人告诉那些绝望的人,原来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只会演变成:寡头、摄政、大商人、奥兰治派,你们随便折腾吧,反正就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老子抗争过、奋斗过、为祖国流过血,为尊严撒过汗,可到头来有什么改变呢?我爱这荷兰国,可谁爱我呢?躺平等死吧,反正都是你们的游乐场,爱怎么样怎么样、爱怎么卖怎么卖吧。

刘钰很确信,和那些大商人、寡头、大股东们,可以合作。但和尚有爱国热情的荷兰民众,没法合作。

广大的人民群众,才是荷兰的基石,也是他嘴里的“我们”最大的敌人。

所以才要打断荷兰人民的脊梁骨,只剩下一群独立战争给西班牙提供贷款、法荷战争向法国卖军火走私粮食的荷兰统治者。

他和注定要下台的奥兰治派,没什么可说的。

但和此时看似矛盾重重,不可调和的议会派,大有话题,虽然看上去是他把议会派坑下台的。

非要去奥兰治派那“自取其辱”,主要还是给议会派“纳投名状”,证明自己的清白,并没有与奥兰治派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不过,这投名状,纳的是自己的头。

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两日后,还不等刘钰派人去要求“执政官派人去天朝请封”呢,前大议长、没有如同他的前辈那般被人活剐吃肉的安东尼,主动前来拜访刘钰。

这位之前呼风唤雨的大议长,如今已经卸任了大议长的职位。

荷兰奇葩的政治制度、一票否决权,注定了威廉四世想要成为成为共和国执政,需要先成为七省的七个省执政。

这和大顺是相反的。

大顺要执行什么政策,需要的是天佑殿和六政府那边通过,由上而下推行。

荷兰这边要执行什么政策,需要的先是七个省的各个城市,在各个省的议会里达成一致;然后七个省再在联省议会中达成一致。这不是少数服从多数,而是各个城市都有一票否决权。

如今七省都没有反抗,也没有力量反抗。

奥兰治派在与大商人们在暗地里达成了“不会改革”的交易后,七省都承认了威廉四世成为联合省的终身执政。

实际上,这就是称王了。

世袭、终身、子嗣妻子继承,除了不叫国王叫执政官外,和国王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这也就是个名头。如同威廉四世的前辈威廉三世那样,敢改革,股价就崩,所以强如兼任英国国王的威廉三世,也只能向荷兰省点头哈腰,没有荷兰省的同意,也不会制定什么政策。

不因别的,就因着荷兰省拿着七省财政开销的57%。

威廉也绝对不敢把“王宫”放在阿姆斯特丹,要么去鹿特丹、要么去海牙,一定要逃离议会派势力的大本营阿姆斯特丹。

虽然议会还是掌权,可面上也要过得去。

对人不对事的好处,就在这里,大议长下台,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下台的大议长,依旧是商人阶层的领袖。

前大议长的下台,只是在给民众一个交代,而不是要给民众一个承诺。

这种时候,高举着维护祖国尊严、国体的奥兰治家族,肯定是不可能来找刘钰的。所以,反正已经背了个大黑锅的前大议长安东尼,只能出面来和刘钰谈谈。

这一次会面,算是私人会面。安东尼已经不再是大议长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侯爵大人。您已经完成了对联合省的报复。您成功地把联合省拖入了一场战争,数万荷兰人的生命、几十万上百万的弗洛林银币,都是您报复的成就。”

“我很想知道,您的报复,是针对我这个拒绝了您‘自由贸易、关税协定’的大议长?还是针对整个联合省?”

刘钰哈哈笑着,用了一个特别粗俗的比喻。

“母狗不先把尾巴翘起来,公狗也没机会趴上去的。可不是我把母狗的尾巴翘起来的。您认为这是报复?”

安东尼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是的。一场残酷的战争。以及,您不会不知道这几天阿姆斯特丹股交所发生的事,几支股票的价格狂跌,尤其是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很多人都在抛售,人们怀疑失去了对华贸易,东印度公司是否还能维系许诺的18%的最低年息。”

刘钰心道18%的最低年息?待老子下南洋,让你1.8%都没有。再说这才哪到哪啊,这算个屁的报复?

“安东尼先生,如今您不再是大议长,我希望您能和议会派、以及商人们,带个话。”

第357章 对抗性和非对抗性矛盾(下)

“您请说。”

“我想说,我们之间,是有合作的可能的。我非常钦佩他们能够在八十年战争的时候给西班牙贷款、也非常赞同法荷战争的时候向法国售卖军火和粮食。这是真正的自由贸易精神,是真正的资本的自由!而这,正是我一直渴望在欧洲追求的。本国的工业成本这么高,凭什么不在本国投资就是卖国?我看那些行会工匠、工厂主,就完全没有自由贸易精神……资本是逐利的,你们应该继续向外投资。我听说,眼看就要开战了,他们又购买了300万盾的法国国债?”

这话让安东尼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脸颊,完全听不出刘钰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讽刺?

可看看刘钰的面部表情,又特别的郑重,怎么看都不像是讽刺。

“我们中国的先贤有句话,叫‘知行合一’,翻译过来是说知道理论并且认可理论,就要去实践的意思……我既然认可自由贸易,当然要贯彻自由贸易……”

一旁的康不怠听着刘钰扯淡,忍不住暗笑,心道公子又在故意曲解,望文生义。

公子啊公子,你自以为自己是个大顺人,可实际上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大顺人。

知行合一,可不是公子你常说的理论联系实践的意思,知是良知,这个良知也不是如今白话意里的良知,而是源于孟夫子的“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而更往深里究,是源于“人性本善”。

因为“人性本善,故而本性的想法就是良知;本性的想法就是良知,所以人性本善”。这是个完整的环。

公子你连人性本善都不信,也好意思谈什么知行合一?若不性本善、本有知,何来不虑而知的良知?阳明先生说的那个盗贼不脱裤子的故事,这一路在非洲停靠,光腚的见多了,可见不虑而知纯属扯淡。您这当真是曲解先贤本意,胡编乱造。这也就是在荷兰,若在天朝说什么理论联系实践,非叫人骂死你不学无术不可。

刘钰倒不在意。反正是扯淡扯得多了,张口就来,又冲着安东尼一顿输出,说了好大一堆自由贸易的好处。

说到最后,安东尼反倒更加不信刘钰相信这玩意儿了。

就他的观察,但凡刘钰支持的,没有一件是对荷兰有利的;但凡刘钰反对的,则多半对荷兰有利。

现在的问题,是刘钰到底是否知道俄国亲英反普、普鲁士退出战争的事?

如果知道,那么这事儿可就大了。这么大的阴谋,肯定憋着什么坏心思呢。若是不知道,荷兰这边倒是可以自喜,觉得刘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侯爵大人,您现在给我讲这些,也没有用了。我已经卸任了大议长的职务,如今政策的制定要奥兰治家族的执政官同意。我想知道,您到底对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怎么看待?”

刘钰反问道:“你们愿意贸易吗?”

“当然!”

安东尼急忙回答了一句,心道这不是废话吗?

朝贡贸易是多有不便,相较从前。

可总比没有了要强吧?如今不是百年前的明末了,扶植海盗搞私掠,根本不可能,因为不再是和马尼拉竞争,而是和欧洲一大堆的东印度公司竞争。

英国还在爪哇扶植了起义军,东印度公司一直瞒着这事儿呢。

要是公开,加上对日贸易被取缔、对华贸易可能中断、再加上爪哇反荷起义……东印度公司的股价,那不是要跳水?东印度公司的股权,贷款,借款,又关系将近百分之六十的荷兰股份制公司,真的是不想断绝贸易啊。

大顺真要是断绝了贸易,最多疼两年,两年后原本属于荷兰的份额就被各国瓜分了。可荷兰就不是疼两年了,而是历经百年开拓出的渠道,要彻底完蛋。

刘钰笑了笑,打了个响指道:“这样吧,如你所说,该报复的我也报复了,让我不爽的人,我也会让他一辈子不痛快。做的也算是差不多了,你们死个几万人,耗费了百八十万银币,我这心情也算是舒爽了一些。”

“你给他们带个话吧。贸易的事,让你们议会派的人,跟着我去京城,我们再谈。至于奥兰治派那边,我也知道他的苦衷,拉不下脸来,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示弱。你传个话吧,叫他们暗地里派人去天朝朝贡一下,回来你们该怎么骗老百姓就怎么骗老百姓。”

“面上,若是要做出一副铮铮铁骨、驱赶我们,我也不记恨。主要是若提前和我说了、打了招呼,私底下给足我面子,我也不会没事找事,对吧?”

“天朝需要让老百姓看到天朝还是天朝,荷兰需要让老百姓看到荷兰不是朝贡国。咱们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话至于此,安东尼更加看不懂了。

刘钰这是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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