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80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人头税也是包税的,所以包税人是不用交人头税的。换言之,欧洲人在没有占据印度、工业革命和海军后勤局革命以至于有足够的统治力统治南洋之前,对金字塔顶端的华人,是合作关系。

合作到历史上荷兰商人跑到阿姆斯特丹公司总部告状,说总督过于优待高等华人。

对中层的手工业者、买卖人、开饭店的、开旅店的华人,有没有压迫?有。而且很深。

对底层的奴工、契约工、债务奴隶等华人,有没有压迫?有。而且非常深。

但是,对金字塔最顶端的十几家华人,此时几乎是没有的。

在大顺,他们头顶还压着一个朝廷这样的庞然大物。

而且,八字不合。

大顺的主要矛盾是土地问题,所以大顺最擅长调和的矛盾也是兼并和小农的矛盾,用同样的逻辑去处置工商业矛盾,就会经常性出现“割以永治”的情况:我把萌芽都干掉,不就不用处置我不会处理的工商业矛盾了吗?

最简单的开矿,为什么王朝经常禁矿?因为矿主和矿工的矛盾,用对付地主和农民那样的手段,处置不了。

地主的地,逼急了,万一遇到清官,查清楚,退还土地,人人歌颂。

再不济,揭竿而起,均田免粮。

矿呢?工厂呢?拆成小块?

一个集中了权力的封建王朝,怕那几个矿主、机户吗?随便就弄死了。

怕的是和矿主、机户对立而生的矿工、织工。

与其说封建王朝害怕资本主义萌芽,不如说他们害怕萌芽带来的无产者。

巴达维亚这边的情况,就是类似的。

糖厂工人,和糖厂老板之间的矛盾,是地主和农民之间那样的矛盾吗?能用同样的思路解决吗?把榨糖的机器拆成小块?把甘蔗园分成小片?

《大顺律》是传统封建王朝的法律,解决不了巴达维亚布尔乔亚和拉查隆尼之间的事。只会倾向于选择把两者都一起抹掉。

大顺,是标准的、地主和农民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

它无力调和雇工和资产者之间的矛盾。

除非是后者的矛盾达到了一定程度,旧的统治阶级和统治手段无法照旧统治的时候,一个能够调和此种矛盾的国家就会诞生:

这个国家可能叫大顺,也可能不叫大顺,但肯定不是现在的大顺。

也不仅仅是“奴工”、“压榨”这些黑暗面。

《大顺律》同样无法解决巴达维亚这边的股份制、雇佣合同、产权所有、私产保护等等一系列新问题。

所以不论是暗面、还是亮面,巴达维亚的高层华人,都不希望大顺的统治延伸到巴达维亚。

在大顺的本土,旧有统治阶层的实力强大,他们无力反抗,也无力如同欧洲同行一样,能摁着皇帝的脑袋要求答应他们的条件。

所以在远离大顺的海外,他们也不希望大顺的手,彻彻底底地伸过来。

除非大顺这边明确给出了日后如何统治南洋、如何保护他们利益的条件。

一来红溪惨案并未发生,这些人并不知道荷兰人的危险;二来屠杀未发生的情况下,七省共和国的法,也确实比封建大顺的法,更适合他们这些金字塔顶层的华人。

种种因素下,连富光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

至少,主动把这件事挑明。

倒不是说自己去说自己不要天朝的管辖,而是只要点清楚这件事要解决,至于怎么解决留给大顺和荷兰。

自己,则根据大顺的态度,判断该怎么站队、如何站队。

此时大顺的战列舰已经靠的很近了,自小被荷兰人的分尸之刑吓到认为荷兰不可战胜的连富光,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了大顺不可战胜。

在这种情况下,他,或者说巴达维亚的高等华人的渴望,也就明确且清晰地分出了轻重。

最好,大顺不管巴达维亚的事,一切照旧。

其次,大顺攻下南洋,但法律一切照旧、统治手段一切复用荷兰之法。

再其次,顺荷开战,不分胜负,生意好几年没得做。

最最次,大顺攻下南洋,用在大顺的旧制度,统治经济基础完全不同的南洋。

如果真有可能是最坏的结果,那现在就要考虑断尾求生,准备转型了:比如,变卖家产,跑路回大顺,买房子买地,捐个监生,请个西席教儿子读十三经,准备孙辈科举,重孙为官。

第279章 都是生意(上)

无论是回大顺买地耕读科举当官,还是在巴达维亚办产业兴工厂当甲必丹,于个人而言区别其实不大。

都是个人的最佳选择。

最多也就是转型的时候需要付出点代价就是了。

但只要有钱,事都好办。

可对于国家而言,这区别就大了。

如果买地、耕读、科举、当官、收租子、成为铁打的乡绅,依旧是大顺个人的最佳选择,那大顺可能会很稳定,但中华指定是要完犊子了。

连富光等人不会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但却知道如果回去当乡绅、买地、科举,即便有钱,也颇麻烦,至少也得三五代人才能取得如今这样的地位,混成一方一县铁打的老爷。

他们当然还是希望大顺不要插手太多南洋的事。

因为如果大顺搞不定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也就没办法吃肉。

没办法吃肉,就只能琢磨着喝汤,朝廷花钱下南洋总不能连口汤都不喝吧?

而连富光等人原本在这个体系内就是喝汤的。

朝廷没法吃肉,只能抢汤喝,那原本喝汤的就要去舔勺子了。

虽然大顺的战列舰已经开到了巴达维亚,距离巴达维亚只有三五海里的距离了。

可是,距离波斯市场、非洲市场、西欧市场、美洲市场,还有几万里呢。

就像是巴达维亚的糖。荷兰东印度公司总归还是荷兰的金疙瘩,就算价格比西印度的稍微高点,在关税上调一调还是能卖出去的。自己家的,还是要照顾照顾的。

而如果巴达维亚的糖,归大顺了呢?是西印度加勒比的糖不好吃?还是说大顺的糖有魔力,吃起来就是比加勒比的糖更香甜?

南洋和大顺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竞争的,并不完全是互补关系。仍旧是糖来说,如果东印度公司没有关税保护,福建广西台湾的糖,早在三十年前就能让巴达维亚糖厂倒闭、遍地都是乌衫党和无裤汉,哪里轮得到现在?

又何止是糖?

巴达维亚还是东印度公司的“首都”,任何首都的人民,都不希望迁都,这是铁律。

种种不安和惴惴,都要在这一次钦差大人宣慰南洋一事上,得出个最终的结果,也好安心。

这种不安随着大顺的军舰距离港口越近,也就越发惴惴。

等到军舰终于靠港,看到舰队鸣炮的是礼炮而不是实弹时,这种惴惴不安的第一层担心终于散去。

钦差的仪仗打起来,圣旨读起来,刘钰也终于踏上了巴达维亚的地面,在瓦尔克尼尔的引领下检阅了一下巴达维亚的守军部队,在场的所有巴达维亚方面的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终于,没有开战。

冗长的欢迎仪式结束后,依旧是由连富光引着钦差大人,前往他的庄园暂住,那里是巴达维亚最好的中式庄园,经过了些微修缮后也更适合接待钦差。

进了庄园后,连富光等人齐齐跪下,刘钰免了他们的礼,在态度上还是表达了一下友善。

“我听闻在巴达维亚之公堂,凡有矛盾,皆求诸于甲必丹、雷珍兰。当堂断案,民只长揖,素来不跪,口称晚生即可。尔等还能记得天朝仪礼,足见不忘天朝,足可嘉奖。”

这话听起来比较友善,连富光小心翼翼地抬头瞟了一眼,看看这个传闻中指挥过万人规模作战的将军到底怎番模样。

看过之后,也觉得亲切和蔼,脸上始终笑嘻嘻的,并没有戏文里传说中的不怒自威之类的庄严。

他以为这是刘钰平易近人,实则却不知道这笑嘻嘻纯粹是一种看天下如戏的玩乐心态。最简单的路走完了,最差也不会再有持续百年的屈辱了,后面的路茫然无措不知能否走得通,可南洋这边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小步于大局无补。身处南洋,自是心态轻松。

“钦差大人一路辛苦,寒舍自入不得大人的眼,但我等也是费了些心思。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说着这些场面话的时候,连富光内心狂跳,犹豫了几次,看着刘钰笑嘻嘻的神情,终于把真正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大人此番前来宣慰,我等自是感念朝廷恩情。只是,我等听闻,朝廷亦是认可出洋谋生之行。如今天朝又取消丁税,人多流动而官员不禁,毕竟人走地不走。这日后下南洋的依旧不少……此番宣慰,是为今日昨日?是为今日明日?”

“有何区别?”

“回大人的话。若为今日昨日,只消管今日昨日之唐人。若为今日明日,便要管明日之唐人。巴达维亚今日不允唐人来,明日说不准又求唐人多来。”

刘钰心道最多三五年,巴达维亚都要改为汉名椰林城了,哪还有什么今日明日?

他也不知道连富光等人有自己的小算盘,只当是瓦尔克尼尔派他们来试探自己的。

于是问了一句废话。

“本官前来宣慰,就是要多问荷兰人对唐人可有不公之处?若有,自是要与本地总督商谈,日后立为约法便是。”

这句话本身不是废话,但问题是各种苛捐杂税是包税制的,眼前这几个就是包税的。

问包税人苛捐杂税好不好,何异于问地主收地租好不好?

果然,连富光忙道:“荷兰人自有法度,制度与中原多有不同。但也算秉公而行,并无太多不公之处。我等祭祖,亦无阻碍。唐人自治,亦以《大顺律》为准,荷兰人少有干涉。”

“唯有一件事,似有不公之处。”

刘钰大吃一惊,心道你们居然也能感觉到有不公之处?

人头税不是你在包吗?到底啥玩意能让你们感到不公?

好奇心起,心说能让包税人都感到不公的,那得是什么样的恶政?连忙问道:“说说看!本官定会据理力争。”

连富光忙作揖致谢,说道:“五十年前,甲必丹郭君冠,设置【weeskamer】。此荷兰语孤儿鳏寡之意。一如天朝之慈幼堂、抚育院、育婴社。可曰济贫院。”

“若有人死,而无遗嘱,则清查资产,变卖为银,存入其中。其子嗣领取利息年金,待成年后,则返还本金。济贫院之资产,平日有专人管理,使钱生钱。”

“平日或置义学、或救济癫痫、或抚育孤儿。”

刘钰点头道:“这是好事啊。有什么问题?郭君冠此人,若在天朝,亦可立祀矣。”

连富光道:“如今济贫院资金不足,荷兰人便强制要求,待死后,清查家产,必要捐献千分之五为慈善之用。”

“捐赠是好事、济贫也是好事,救助鳏寡亦是善举。我等若是捐赠,自是心情舒畅,亦算行善积德。可是,哪有强逼着捐钱的?况且,哪有收死人钱的?”

“三十年前,闽人邱祖观任这个济贫院资产管理委员,他见资产日少,便出台了政策:凡是家里有奴婢的,奴隶的,奴婢奴隶死后,不得私自埋葬,必须要去济贫院买票,交25文钱才能埋葬。”

“他死后,举城皆恨,无一人去抬棺。”

“慈善之举,捐钱,可以。但死后捐钱,实在惹人恼怒。但凡家里有奴婢、奴隶的,缺这25文钱吗?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大人能否与总督商谈,免了死后按照资产百分比捐赠之政?”

刘钰呵了一声,心道他妈的巴达维亚城外,五六万华人被人头税和失业逼得差点大起义,几万人要渡海去锡兰求活,至少三分之一的死亡率。

我他妈问你荷兰这边对华人是否不公,我好和巴达维亚的荷兰人谈,你就说这个?

连富光见刘钰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有些不太理解刘钰的这声阴阳怪气源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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