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78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瓦尔克尼尔实在是摸不透刘钰,又一直怀疑刘钰当初殴打荷兰水手就是为了用巴达维亚华人的血,换中荷开战以全其养寇自重之用。

故而这一次也真是下了血本,把公司在东南亚能拼凑出来的战舰都拼凑出来,担心刘钰“独走”。

悬挂着VOC旗帜的战舰靠近邦加后,刘钰下达了一个绝对违反海军条例的命令,要求各舰下帆,就停在没有己方炮台掩护的港口。

荷兰的舰队司令看着在港口下帆停靠的大顺舰队,心里反而更加不安。

之前回到巴达维亚通报消息的船,可是带回了大顺海军和英国远征舰队在伶仃洋玩老鹰抓小鸡游戏的消息,给出的评价是“训练有素,可怕程度不下于他们的陆军”。

现在这支训练有素的舰队,反而违反常态地下了帆,也不知道是存着什么意思。

反常的举动,让舰队司令不得不小心翼翼,派人用最正式的礼节去了邦加的港口,递交了邀请。

“尊贵的侯爵大人,巴达维亚总督已经做好了迎接您的准备。我方舰队将一路护航您前往巴达维亚,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宴会和美酒。”

“贵国的科学考察船队也在巴达维亚休息,水手在岸上喝多了打砸,我们不便处置,还请移交给您来处置。”

十足的诚意,也有十足的小心,生怕刘钰找茬。

这里面的面子,三分之一是看在大顺的海军舰队上,三分之一是看在大顺千万手工业者搓出的茶叶丝绸瓷器上,最后三分之一是看在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军的面上。

至于天子的皇冠,在荷兰人眼里倒是不怎么有面子,远不如福建茶农的面子大。

荷兰使者很恭敬地递上了文书,待刘钰看过后,又递送上来几包药粉。

“这是金鸡纳霜,考虑到侯爵大人的舰队第一次来到炎热的东南亚,或许水手会被疟疾威胁,总督大人特命我为侯爵大人送来药物。”

挥手叫人接下金鸡纳霜,刘钰这才慢悠悠地起身,问道:“巴达维亚的天朝化外之民可知此事?”

“是的,侯爵大人,我们已经通知了他们。他们会按照天朝的礼仪,来迎接钦差大人。而且,甲必丹连的花园公馆,也已经做了一些休憩,您到了巴达维亚后,可以在那里休息,那里更符合中国的审美和风格。”

使者说到这,又补充道:“本来总督大人考虑到您从北方来,这里气候炎热,或许住不习惯。是想将您安排到勃良安避暑的,那里气候阴凉,但是最近一些匪徒盘踞在附近……当然,您应该知道,那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匪徒,上一次还抢劫了贵国去劝降的使者的马匹和枪械,并对贵国的大皇帝出言不逊。”

在战列舰的威胁下,荷兰人格外的乖巧,完全难以想象这是曾经劫掠舟山澎湖的荷兰人。

如此乖巧,换来的却还是刘钰的找茬。

“上一次本朝的官船前往哥德堡,转交准噶尔部的瑞典俘虏,倒是在巴达维亚被当成了海盗,扣留了很长时间呐。这一次,可是看清楚本朝的旗帜了?认得了?”

听到刘钰又在找茬,使者也不恼怒,微笑着回答道:“侯爵大人,上一次绝对是误会。您要知道,东南亚是海盗滋生的地方,荷兰国为了保证东南亚的秩序、剿灭东南亚的海盗,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进行巡查。经常有船只冒充各国的官方船只,我们小心一些也是合理的。这对贵国的贸易出口也是有益的。”

刘钰这才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示意登船,准备起航前往巴达维亚。待扬帆编成舰队驶入外海,荷兰舰队列队鸣放礼炮致敬,大顺这边也予以回礼,两边间隔一段距离,航向巴达维亚。

与此同时,一艘小船在确定荷兰船队护送刘钰离开后,立刻起航前往明古鲁,准备尽快将明古鲁的英国军火运到爪哇的华人起义军那里。

第277章 八字不合(上)

巴达维亚港口处,在巴城有头有脸的华人代表在这里翘首以盼。

香炉、香案、香车之类的迎接钦差的必备之物,都已经准备停当。

只不过这里面的多数人,对于朝廷派钦差前来,只能说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既不激动,也不抗拒,想象中箪食壶浆见王师而来痛哭流涕的场面,至少现在不会出现。

都说南洋的华人富庶,这话说的既对、也不对。

对,是说巴达维亚一共21种包税,华人包了18种;巴达维亚一共200多个糖厂蔗部,华人拥有195个;巴达维亚从大米到鱼虾、从烟草到酒水、从酱油到针头线脑、从赌场到妓院,几乎全掌握在华人手里。

只要巴达维亚城外的华人,不算人,那这句话就是对的。

但如果城外那些在甘蔗园、香料园做奴工的华人也算人的话,乌衫党、无裤汉也算华人的话,这就不太对了。

朝廷这一次是拿了钱,替交不起人头税的华人交了三年的人头税。

现在心向朝廷的,是城外的华人,但城外的华人并没有来迎接钦差的资格。

而对城内的华人而言,朝廷既没有帮他们交人头税,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当然不知道刘钰将一场大屠杀化为无形,自是对朝廷的感情不深。

大顺内部有句话,叫流水的县官,铁打的老爷。这话在大顺说,就对的不能再对,钱从地来,控制的土地就是铁打的。

但在巴达维亚,这话就不太对。最起码,朝廷没有表态说,如果朝廷下南洋,依旧采取荷兰旧制,制度百年不变。

缺了这句表态,包税的上层华人对大顺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大顺的税收制度,可不是包税制,而且作为一个传统天朝,对于地头蛇向来是要狠狠打压的。

大顺确实惹不起大顺的地主,那是王朝的经济基础,但商人嘛,却绝对惹得起。

同样是钦差大臣,在大顺内部,有资格迎接的,是乡绅。是地主、家里出过科举人才的、或是退休官员,但肯定手里几百顷地是有的。

而在巴达维亚,有资格迎接的,是豪商、包税的、放贷的、跑海的、经营糖厂种植园的。

这就是区别,两边经济基础的区别。

码头上,连富光等甲必丹、雷珍兰,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内心也是惴惴不安。

上一次史世用等人前来巴达维亚,给这些上层华人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比如把城外奴工起义,定义为打渔杀家、官逼民反。

这就让甲必丹、雷珍兰们不得不嘀咕。

朝廷说这一次要来宣慰华人、保护华人的权益。

那么,华人利用包税权压榨华人,算不算华人的权益?华人利用人头税漏洞走私华人奴工、压榨华人奴工、敢闹事华人就告诉巴达维亚政府抓走华人,算不算华人的权益?

华人因为包税权被包税的华人过分压榨而渴求少交税给华人甲必丹,算不算华人的权益?华人奴工对压榨他们的华人糖厂老板不满,为了要真钱不要铅币而打砸甘蔗园逼迫给工资,算不算华人的权益?

如果前者是,那么后者就不是;如果后者是,那么前者就不是。

归根结底,朝廷要宣慰的华人,是哪一批?

是包税的、放贷的?

是小手工业者、卖货的、小商贩?

还是城外人头税都交不起、饭都吃不上的乌衫党、无裤汉?

如果历史上的红溪惨案发生了,那么大顺宣慰华人,华人就是一个整体,华人与荷兰人之间的矛盾就是主要矛盾。

但现在,红溪惨案没发生,只有刘钰知道自己消弭了一场灾难,那些本来会死在惨案中的上层华人不知道。此时华人就不是一个整体。

现在朝廷就来了一句“宣慰天朝海外谋生之民、皆朕赤子、出海求活实属无奈”,又加上上次史世用等人对奴工起义的“造反起家的大顺之特色的政治正确的赞许”态度,也实在怨不得这些前来迎接的华人对华夏的钦差大臣充满忧虑。

终究,大顺是个造反起家的王朝,当初也喊过均田免粮的口号,着实可怕。

茫茫的海面上终于出现大顺舰队的桅杆时,连富光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一口气,与身边的雷珍兰们道:“诸位,此番天朝钦差前来,是福是祸,实在难料。咱们需得齐心,不可各有心思。”

“此番来的大人,名号咱们都听过,那是个狠人,征伐东北西北倭国的大将。听闻此人在倭国就行仁义之政,这对我等可不是个好消息啊。”

“仁义二字,最是深邃。”

说话间,先露出的桅杆渐渐变长,终于浮出了船身,战列舰的巨大船身劈开海浪,朝着港口这边驶来。

比起上一次馒头去斯德哥尔摩乘坐的那艘大商船,这艘战舰带来的震撼更大。

这些曾目睹荷兰人战无不胜的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们,第一次看到原来世界上有比荷兰的武装商船更可怕的战舰。

战列舰,与war of man出品的七省标准武装商船舰,他们不知道具体区别在哪,但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大和小。

巨大的舰身,将周边挂着VOC大旗的荷兰船彻底比下去了,带有一种叫人恐慌的威压感。

连富光叹了口气,示意锣鼓齐鸣,准备迎接。

锣鼓声中,连富光与身边几人说道:“此番天朝钦差既来,南洋到底如何,也该明了了。只要情势明了便好,我们也好做些准备。需知日后该怎么办。”

“你我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种时候,可别琢磨着互相坑一把了。有些事,真论起来,咱们都有大麻烦。”

那几个人也都点点头。

他们未必有很丰富的科学知识和经济学知识,但是一些经验还是有的。虽不成体系,却也能料想到一个情况。

巴达维亚,是一个违背自然法则而发展起来的城市。

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首都”,这座城市承载了本没资格拥有的繁华。

哪怕是锡兰的肉桂,明明从锡兰起航直接到欧洲,远比绕回巴达维亚再走要近。

但地方和中央的博弈之下,锡兰的肉桂也必须要先到巴达维亚,才能分装前往欧洲。

亦或是明明十七人绅士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对华贸易委员会,但巴达维亚的地方政府依旧硬生生拿到了一些船不能直接回去、必须要在巴达维亚泊靠的条件。

这种违背自然法则的繁华,意味着脆弱。

这些甲必丹、雷珍兰未必懂这里面的道理。但大顺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澳门。

他们目睹了由盛转衰的全程。

从前朝禁海时候垄断对欧贸易的繁华、到现在大顺允许岸上贸易导致出口港北移、如今混成了一个靠走私人口的奴工的城市,这不能不让这些扎根在巴达维亚的上层华人忧心忡忡。

若是朝廷下南洋,旧港宣慰司、或是马六甲,无疑才是最适合的南洋省会。

巴达维亚可能要重蹈澳门之覆辙,逐渐衰落。

这些人在巴达维亚有地产、房产,各种产业也都是和巴达维亚的繁荣息息相关。

即便从这一点上,他们也不希望朝廷的动作,导致南洋出现什么变化。

而这个担忧之外,还有一个比这更可怕的隐忧。

“富光兄,我看朝廷的意思,还是希望南洋一切如前。但依我看,此事却难。自天启元年至今,百余年间,巴达维亚对华人的政策,变了又变。”

“从一开始的‘凡来船,若船上有华人移民者则免税’;到现在的嫌弃人太多是为累赘,百二十年,翻来覆去,已经变了十余次了。”

“这几年糖价低,自是多余。待过几年,糖价又高,岂不是又要鼓励唐人移居于此?亦或日后不种糖,又换了别物……嘿,那爪哇人、巴厘人,都是些懒汉,如何做的活?”

虽然自认比荷兰人低一等,但高等华人的骄傲还是有的,最起码对巴厘人和爪哇人,相当歧视。对上媚而对下傲,却偏偏特喜欢拜傲上而不欺下的关公,也算是奇葩了。

可这话,也确实说到了关键处,巴达维亚这边的对华人移民的政策,确确实实是反反复复。百余年已经不知道变更了多少次了。

这一次原本会有一场大屠杀的,但被刘钰消弭于无形,这就使得这一次清查华人居留证,似乎只是对华人移民政策反反复复的一个寻常事件。

今天鼓励、明天反对;今天移民免税、明天华人加税。他们见的多了。

这些年以来,华人都已经习惯了。都觉得过不了几天,等着糖价又涨回来,又得鼓励华人来此干活。

连富光知道这个雷珍兰的言外之意,这不是说华人在巴达维亚的地位问题,而是在说一个很关键的法理事项——大顺的法律,是否适用于巴达维亚?如果日后巴达维亚华人又多了,又出事了,大顺有没有资格管?那些事可以管,哪些事不能管?

巴达维亚总督,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一拍脑袋一个政策,今儿招华人、明儿退华人。

可他们,却是在这里扎根的。

这件事必须要弄清楚。

华人的中上层社区,很封闭,有自己的法律体系,也有自己的评议会和法院。

这一次没有发生的大屠杀事件暂时稳住之后,荷兰方面要求华人在自己的社区,组建自己的华人评议会。

在华人这里,称之为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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