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64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再比如公子给倭国用的绝户计,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一句话借题发挥,就能搞出公子所要的绝户之法。”

“可儒家义已成型,千言万语,实在不好借题发挥、断章取义。如今本朝破而不立,谁都想当正统,那么必然谁的话都要被挑毛病,以儒家之义挑,总能挑出来。”

康不怠想了一下,给刘钰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

“譬如本朝之永嘉永康学派,讲功利。墨家遗经,亦讲功利。但,同样是功利,究其内核,一眼可知儒、墨。倭人儒生都分的清楚,本朝却怎么可能分不清楚?”

“王荆公那一套,谁都知道乃管仲法家之术。可公子也要明白,是王荆公成了宰执,而定荆公新学;却不是因为荆公新学,儒生皆服,而成宰执。”

“他都成宰执了,他说他那是源于《周礼》、《诗经》、《尚书》的儒家大义,谁能说不是?毕竟,有三舍取士之法配合,使一思想,不认的当不了官。”

“但自明以来,与宋已然不同。宋之宰相,或可定天下之大义。但如今本朝,除非皇帝说:大义就是如此,不这么解的不能当官。否则,实难。”

说到这,他用极其微小的声音问刘钰道:“公子可认可那法兰西人伏尔泰之义?”

刘钰没有回答,康不怠又小声道:“除非皇帝说,义即如此,所以皇帝之权必要至高无上才能君言即法;而皇帝若君言即法,又怎么可能立宪而约君?此悖论尔。”

“吾素闻法兰西国,自其王路易十四始,集权之政颇类本朝。伏尔泰之义,断不可行。以吾观之,其言大行于欧罗巴,乃至瑞典亦知,足见民心之所向。其义若欲成,必先大乱。”

“公子可细观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话可谓是颇有远见,若别人听了,定然点头称是,以为然。

可刘钰听来,却是哭笑不得。

心道,我……我特么已经看过一遍了。问题是法国那条件,以大顺现在正值王朝巅峰期的架势,完全没法复制啊,啥也学不到啊。

第259章 启蒙工具人(下)

路走到了这里,抄作业已经没法抄了,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找出一条属于大顺自己的路。

康不怠的想法是好的,走到这一步,既然已经没法以史为鉴了,那就他山之石以攻玉。

但第一步就没法“攻”。

整件事的难点,在于事发之前的启蒙,而不在于事发之后的制度。

换言之,欧洲现在需要的是描绘一个理想国;而大顺这边则是怎么走到“三代之治”。

一直以来,大顺这边有“西学东渐”,欧洲那边其实也有“东学西渐”。

法国那边能搞出轰轰烈烈的大事,某种程度上、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还真得感谢大顺大明、感谢中国。

可大顺这边不行,没办法学那些启蒙学者,搞出一个“中国这样的理想国”的工具人,只能往“三代之治”的方向挖。

难点就在于怎么挖?怎么破题?

正如康不怠所说,天朝数千年的骄傲,心态上不允许世界上有比天朝更完美的国家,除非烂到真的谁也比不过了。

可以有理想国,但这个理想国只能从历史里挖三代之治。

反观欧洲,则可以用天朝做一个完美的、启蒙用的工具人。

事实上,此时的欧洲人眼中,有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中国的形象。

而这两种形象,随时可以根据需求无缝切换——有点像是后世美国需要国会批钱的时候,就高呼威胁论;不要钱的时候,就高呼不堪一击崩溃指日可待。

此时也完全一样,既可以是“静止的历史”、“文字是神灵时代的野蛮遗留”、“儿童一般的理解能力”、“傲慢地故步自封”。

也可以变成“一心追求先进的科技”、“最完善的法律”、“最开放的心态”、“最谦卑的道德”、“最自由的宗教”。

至于真相,没人在乎,中国只是一个“工具人”,在需要的时候合适的变身。

哪怕是此时百夫长号战舰上认为是“野蛮的愚昧、人类孩童时代”的瓦尔特,影响他如此思考的维柯的本意,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根本不在意中国,目的还是本国的启蒙,描述的中国只是作为一个工具。

逻辑也很简单。

时代要变化,过去的一切都是不好的,要启蒙人们推翻旧时代的一切。

所以,静止的历史不好、滚滚向前才是好。

要和旧时代的一切进行割裂,不能因为“传统”就裹足不前。

否则就是“都有一个同样的虚骄讹见,认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较古老,早就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而他们自己所回忆到的历史要一直追溯到世界本身的起源。他们认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就和世界一样古老”……的野蛮人。

不想逗留在“野蛮的神灵时代、延续人类的童年期”,那就向前走,不要认为已经创造出了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一切事物,要勇于尝试新事物。

这还算是有点逻辑,说得通。

而到了伏尔泰这边,更是连逻辑都不需要。

甚至很多前后矛盾、驴唇不对马嘴的对中国的描绘。

只要达成目的,描述的是否是真相,并不重要。

伏尔泰去过英国,当然见识到了英国那边的情况,深知“大地上完全没有自由,在英国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

但是,不重要。

大部分法国人没去过英国,只是知道法国是绝对君主制,而英国是立宪君主制。

所以,“地上完全没有自由,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的英国,在书中成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国度。

只要立了宪了,一切就都好了。

放在对中国的介绍上,也是一样。

历史上,法国巴黎流行占星术,封建迷信大行其道。

伏尔泰为了扫荡街头的占星术士,把“科技决定论”的大旗立起来,是这样介绍中国的:

中国两次被蛮族征服,是因为没有大炮。不注重科技。中国人虽然发明了火药,但却根本不会使用大炮。

随后,法国鼓吹“上帝的意志解释可以解释世界”,伏尔泰为了与之对抗,搞出了“环境和文化决定了很多事,显然上帝的意志不能解释世界”。

中国的形象又变成了这样:

中国有大炮,还会使用大炮,满清没有大炮。但是,【没有大炮的满清打败了有大炮的汉人,这是很了不起的】。为什么呢?因为环境决定了民族的性格,北方的民族更加团结、善战,而不是像有些人说的,上帝的意志可以解释全部。

按其所说,机械唯物的环境可以决定民族的性格。

中国到底会不会用大炮?满清入关到底是因为“科技决定论”、还是因为“环境决定民族性格”?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开枪,后画靶子。

大炮有还是没有,是一种叠加态,可以随时切换。

为了证明“世袭不是理所当然的”,伏尔泰又把满清臆造为“民、主制度和自由的反抗者之典范”,称之为【这个被大明总督压迫的、首先拿起武器捍卫自己自由的民族,并不知道世袭的权利。所以我们看到,所有的民族在早期,都是选举首领进行战争,而世袭……】。

这要是没看过中国史书的,还以为大明下属的龙虎将军反叛之前,举着三色旗,高呼free doom呢。

但实际上整个论述的重点,是“而世袭……”这几个字后面的话。

为了反对法国的教会统治,伏尔泰称赞雍正治下的满清,【只有古罗马人比得上】。

为什么呢?因为雍正怒斥了传教士,遏制了僧侣们的野心和诡计。

而伏尔泰,是反教会的。为此,可夸。

总之,这种前后矛盾的话,比比皆是。

前一秒还“中国根本不会使用大炮”、下一秒就是“有大炮的汉人打不过环境塑造出民族性格的满人”;前一秒还是“野蛮的鞑靼”、后一秒就是“只有古罗马人才比得上”。

中国这个工具人,极其完美。

比英国更远。

普通人很难触碰到,无法揭穿真相。

比英国富。

人都有慕强慕富的心理,人家那么富,一定什么都是对的。

比英国更不容易被法国人反感。

法国和英国是世仇,法国人即便渴望启蒙,却如同后世吹日一般,中国人总会对吹日有天然的反感。

比英国更神秘。

普通人不知道那边到底是什么样,所以可以自己抡圆了夹杂私货,把自己幻想的最美好的制度,加上这个理想国上。

最最关键的一点,中国这边也信“上帝”,而不是祆教等等烂七八糟的、欧洲人已知的宗教。

至于是真的不知道“此上帝”非“彼上帝”、还是知道装作不知道、亦或是真的不知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当其他民族还在偶像崇拜的时候,中国人便真正认识了上帝……历代王朝在诏书上,都会说:冥冥上苍、万民之父、赏罚公正……】

比起用那些异端、异教的国家作为理想国,这个“认识了上帝”的中国,更适宜让老百姓认可。

于是种种条件下,中国成为了西方启蒙运动骨干们最喜欢的理想国。

不只是伏尔泰喜欢把中国当成工具人。

同时代的狄德罗、霍尔巴赫、魁奈等人,也都很喜欢用这个近乎完美的“工具人”。

真的、假的、理想化的、只言片语的、曲解的、穿凿附会的……串在了一起。

瑞典人为了要监察制度,说唐帝国就有人民监察制度。

伏尔泰为了要君主立宪,说明清就是君主立宪,皇帝没有能力干法律之外的事。

重农学派的杜邦,出版的《重农主义,或最有利于人类的管理的自然体系》,直接将出版地写为“出版于北京紫禁城”。

魁奈敦促路易十五学习中华天子,在春天扶犁行“演耕”之大礼。

这倒可以理解,但转身就说“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是完美的自然法演绎,是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表率”,借此希望法国政府放开任何的经济管制,自由放任——无为而治,才能像中国一样富庶。

后世看到“重农学派”这四个字,可能会像见到“诸子之农家”一样,望文生义,以为这是个种地的。

但实际上,这个学派的核心思想是“只向农民征税,废除一切工商税,实行完全的放任自由”,目的是反对法国的一些经济管制。

这倒不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而是旧的那一套确实已经走不通了,而新的那一套还未确立起来。

和大顺这边一样,都处在一个破而不立的状态。

大顺可以追述“三代之治”,其实欧洲也可以追述“地上天国”。二者单就理想化的意义上,并无区别。

只是法国的启蒙学者们,已经认识到了,“地上天国”本身,就是封建压迫的帮凶,要毁灭旧的一切,就不能以复古的口号向前走。

于是,在这个时刻,东西方,尤其是中国和法国,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走到了一条路上。

热衷于描绘“理想国”的法国人,幻想着中国历代王朝都是“三代之治”,打着“三代之治理想国”旗帜,走向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

破除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旧道德,把压迫了千年“地上天国”的欺骗,砸的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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