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1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以及日本那边新井白石的“大君还是国王”、荻生徂徕的“礼法是社会生产有限下的正确分配所以合理”,都差不多。

神圣的东西,一旦去讨论是否合理,本身就把神圣的东西最重要的“神圣”给砸碎了。

神圣最大的合理是神圣不可触摸,而不是合理所以才神圣。

现在李淦问天朝有没有边界,天朝要不要分内外……

中国可以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是有边界的。

但天朝是不能有边界的,天朝的道德礼法必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周边不同的都是蛮夷。

李淦说这些话,以中国君主的身份来说没问题。但以天朝天子的身份来说,就有大问题。

天朝和世界这个概念,刘钰可以谈、大臣可以论,甚至私下里皇帝也和大臣们谈过该怎么区分外交和朝贡。

但皇帝是不能在这么高规格的宴会上谈的。

私下里,谈区分外交和朝贡,那是实务范畴,属于治国实践。

大飨宴,谈天朝有没有边界,这就是路线问题,属于理论争辩。

刘钰知道皇帝是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圈定大顺的势力范围,但就算今天宴会上不争论,事后这件事定要留下后遗症。

说出这句话本身,就等于李淦自己放弃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及衍生出的朝贡体系,转向了欧洲那一套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衍生品。

也就等于是李淦承认了,天朝上国现在没能力做地球的天子,只能试着当五霸诸侯,搞出一套大顺参与的国际法体系。

这件事不是做的对不对的问题,而是这件事必要引发一场大争论,而此时这种争论必然会催生出极端保守主义。

以及大顺废弃朱子学之后,经济发展带来的道德败坏、人心不古、趋利求财等风气下的思想全面保守反弹。

这就是刘钰说的“取火容易护火难”,李淦这么做,在刘钰看来,就是心太急了。

急躁不是好事。

新时代的冲击之下,固然催生出新思想,也一样会催生出极端的保守主义。

光影伴生,历来如此。

儒家这般,伊斯兰教如此,基督教也是一样。

所有的教改,都是试图从“古代先贤的经典中寻求答案”。

原因就是生产力的进步,带来的旧文化、就道德不匹配,导致的“物欲横流”、“人心不古”、“风气败坏”。

在刘钰看来,这是好事,意味着思想的解放、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和文化道德总是滞后于生产力发展的体现。

但对传统的守护者而言,这是坏事。

这个时代,伊斯兰教面对新时代的冲击,也在酝酿宗教改革,催生出了哇哈比,极端保守。

日本这边兴起的古学派,也是“复古”;大顺这边的古儒派,也是“复古”。

甚至于稍早一些时候的基督教,新教加尔文宗也是复古:你一个教皇,不过也是个凡人,懂个屁的基督教大义?凭啥你来解释?

原、教旨就该人手一本圣经,而不是去信被教廷改过的东西。

道理和古学派、古儒派这群人差不多,都认为真正的“经典、大义”,被后人曲解了。你朱熹也是个凡人,懂个屁的儒学大义,就该原、教旨一人一套先秦古籍,去理解真正的先贤大义。

而古学派、古儒派找的背锅侠,是宋明理学;新教找的背锅侠,是天主教廷。

就像是新教改革之后,全部原、教旨以圣经为准,要有解释权的教皇滚蛋,那么就会催生出各种不同的流派,都号称正统。既有进步的,也有极端保守反动到比天主教还反动的。

古学古儒一派,也是一样。原、教旨之后,扔掉宋明理学,拿起先秦经典,结果就是无限可分。也就必然有极端进步、极端保守两种。

或许都打着古学古儒的旗号,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路。

现在李淦直接拿神圣化的天朝概念来说事,很可能就会成为引爆的导火索。

就像是日本古学兴起,压的朱子学马上要死了的时候,保守派绝地反击,搞了宽政禁学一样;大顺是废弃了朱子学,可保守派并未消失,只是换了个名存在便是。

刘钰不是不赞同,而是觉得李淦太急躁了,时机不对,应该再等个十几年,等到新时代的很多东西扎了根、站稳了,再来辩这些东西。

现在就该学汉文帝,不争论,先发展,走一步、看一步,等到武帝时代,自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选出正确的方向,确定适应时代的大义和理论。

而若文帝时代不用黄老之学、不用刑名之术,跳过文景之治的社会大发展、平定七国之乱、就想去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一统,不但搞不成,必遭反噬。

只是皇帝说都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既是说了,想必也有准备。

这件事没告诉刘钰,但肯定是找了别人谈过了。

这种场合话不是乱说的,皇帝提出了问题,大臣接话要按照皇帝的意愿去接,若不提前演习过,很难那么默契。

刘钰想着皇帝这边都布置好了,心里虽然不觉得这场合说这个算是好事,却也不想再管了,鬼知道皇帝要搞什么。

反正自己今天就是少说、多看。

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除非皇帝问他。

趁着皇帝问完,众臣在皇帝的示意下都在嘀嘀咕咕地讨论这件事,刘钰也假装侧身和旁边的齐国公有一搭无一搭地扯了两句。

眼珠子却是骨碌碌地乱转,悄悄扫了一眼坐在那边的西洋使节们。

翻译已经用拉丁语翻译了过去,大顺这边没有懂英语的,也没有懂荷兰语的,对外交流要么法语要么拉丁语。好在对面也都能听懂。

其余的使节们倒还好,大约也猜到了今天他们能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宴会,本身大顺就有宣示自己势力范围的意思。

唯独俄国使节团的奥尔特斯曼伯爵,脸色显而易见地难看。

这里面的事儿,刘钰也能想到。李淦刚才又追溯汉唐,提及汉唐,几乎就是和西域问题绑定的。大顺和俄国的界约还没签订,大顺威逼的太狠,要俄国拆不少的堡垒、要求还给准噶尔部许多牧场;而这时候又传来了瑞典激进派上台、准备对俄开战的消息。

当初刘钰气死老托尔斯泰的时候,就这个“天子”和“沙皇”的翻译问题,就搞过事情。

把天子加了个“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也就是万王之王的称呼。这个称呼是《圣经》里称呼过耶稣的,但刘钰说波斯的万王之王传承,在唐高宗那。大顺是正统天朝,这万王之王的称呼继承一下,有什么问题?

现在李淦又是羡慕汉唐、又是问及“天朝的边界在哪”,奥尔特斯曼伯爵怎么听,怎么觉得大顺这是要对俄宣战,复李唐在西域的绝对控制权,甚至琢磨着插手波斯事务?

俄国前一阵抓过一个偷偷往土尔扈特部去的小型使团,明显是去联络的,带着各种测量仪器和绘图工具。

虽然和大顺这边还谈着,不好说什么,但对大顺这边的态度还是很紧张。

对日一战,一手组建了海军的刘钰不去指挥,而是一直留在京城,多有传闻大顺这边要派刘钰节度西域、总领西域、蒙古、黑龙江诸兵。

征日结束,刘钰封了个“鲸海”而非“靖海”,听起来也像是大顺在宣告“海洋和大陆战略,我们最终选择了大陆”。

刘钰悄悄往那边看,奥尔特斯曼伯爵也不自主的朝着刘钰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随后各自转到一旁,不再对视观察。

把头转过来后,齐国公小声道:“守常可听说了西洋那边的消息?妙极、妙极啊,如此一来,我看事情就好办多了。”

看起来似乎齐国公并不在意天子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也或许没意识到天子刚才说的那些话会引发巨大的争论?

刘钰觉得有些奇怪,但齐国公没说这个,而是问起来西洋的事,他也只好小声回答。

“听说了,确实妙极,极有利本朝。不过,话说回来,齐公,陛下就没和你说点什么?陛下问天朝又无边界,明显是要引出外交部的事。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齐国公笑了笑,正要回答,就听着礼官敲了一下小钟。刚才还乱哄哄交头接耳讨论的局面,顿时安静下来。

“齐国公,你既主管与西洋诸国交往礼仪,对此有何看法?”

皇帝直接点了齐国公的名,刘钰心下嘿了一声,心道合着演员是你啊?

第194章 天朝边界论

官员们见皇帝点了齐国公的名,一个个都是人精,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刘钰都能感觉到皇帝这话说的场合有点不对,更何况其余浸淫在华夏、夷狄、天朝等学问里几十年的人?

这不用想,齐国公肯定是和皇帝提前通过气了。

之所以找齐国公询问,显然也是别有用心。

齐国公是啥?

是勋贵,不是科举出身的,没文化属于正常,说话说得不对,大家也觉得你懂个屁,笑笑就是。

他可以说话,可以说错,可以说完之后再被反驳,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你一个勋贵,懂个屁的天朝大义?

谁都知道,齐国公现在说话,就等于是皇帝的传话筒,是皇帝撒出来试水的。

至于为什么不找饱学之士、不找科举出身的,估计是皇帝也想到了,科举出身的谁也不想沾这个屎。

一来自己不信天朝有边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华夏之外皆为夷狄;二来有些屎沾不得;三来外交部和礼政府之间错位重合,天朝有边界才意味着有外交,没有边界要外交有个卵用?礼政府自己就办了。

做演员的齐国公起身,琢磨了一下,估计是在回忆背诵的词。

半天,才抑扬顿挫地说了一大通。

“夫观初始于天地者,岂不大哉!洋洋乎金以铣之,木以干之,土以敦之,火烜、风挠、水裹以烝化之,彼滋此孕以繁之,脉脉门门,泮涣搏翕以离合之,故盛德行于无疆而不知其届也。然而清其族,绝其畛,建其位,各归其屏者,则函舆之功所以为虑至防以切。是故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枞,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于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

“是以,天朝之地,宜诸夏之德。就像是在山上飞行的禽鸟,爪子尖锐而且善于抓住树枝;在河里吃鱼的禽鸟,多半爪子上都有脚蹼。”

“天地初创,山川河流已然定型,又分出寒热冷暖。不同地方的人,就有不同的习惯、不同的德行。”

“圣人的道德之所以能够在中土长久,是因为中土的人适合圣人的道德。”

“圣人的道德之所以不能够在夷狄扎根,是因为夷狄的人不适合圣人的道德。”

“就像是水里吃鱼的鸟,说脚蹼是好的。这是对的。可是,如果非要和山里树上的鸟说脚蹼是好的,这就是不智的了。”

“是故,《易传》说: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何谓与天地合德?便是说,要顺应天地初创时候便分开的不同族群、环境,不能一味地将自己的道德灌输给那些不适合的人。”

像是背课文一样把这番话一说,在那边的翻译估计正在头疼,可除了翻译之外的人,很容易就听懂了。

其实说到这,已经是破题了。

意思其实也就是说,大顺这个天朝,不会去追求那些“不适合天朝道德的地方、强行推广教化道德”,换言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点没错。但这个天之下的概念,是适合中土道德的地方。

至于边界到底在哪,这个暂时不用论。

先解决了天朝到底有没有边界的问题再说。

显然,按照齐国公“背诵”的这个说法来看,肯定是有的。

皇帝也不能立刻就被齐国公的道理“说”服,皱眉道:“爱卿之言,似有道理。只是这么说,到底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圣人先贤就有这样的意思呢?”

齐国公忙道:“这不是微臣自己胡诌的,而是自古以来的先贤都是秉持这样的道理。这是有史可鉴的。”

“在孔子的时代,葵邱束牲而小白求三脊之茅,城濮馆毂而重耳干隧道之请。周王室衰落,齐桓公、晋文公都做了天子才应该做的事,可是孔子并没有对此忧心忡忡。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周文王、周武王的兴起,早上还是诸侯,晚上就成为君王,沿着唐尧、虞舜、夏朝、商朝的旧制,仍然是天下从前的情况。孔子知道,这天下的圣道不会断绝,只要中土还在,华夏的道德文化依旧会延续下来”

“反倒是蛮夷猖獗的时候,孔子担心将来要披发左衽。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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