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377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可从万历年间到现在,日本的金银疯狂外流,都逼到新井白石出台贸易新政的地步,这时候也实在抠不出多少钱来。

和松平辉贞的对话,显得刘钰是个很实在的人,松平辉贞却知道这种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沉默一阵后,松平辉贞道:“伯爵大人既说我是武家的代表,则可知朝贡一事,需得公武合议。我纵能代表幕府与贵国谈,却无法代表公家。十日时间,实在太少,还请宽限一段时间。”

“况且,日本国虽小,却也不乏义士。割虾夷等地,只恐民意滔滔。若继续打下去,贵国纵然善战,难道不也耗费钱粮、将士性命吗?”

刘钰摇头道:“没事,耗费的钱粮、军费,我都记在本本上。打完了问你们要便是。你们想打多久,天朝就陪你们打多久。要不,我也来个君子约战,就在萩城合战。”

“我一不派军舰绕后、而不运兵偷袭、三不从中原调兵。你让德川吉宗把能集结的兵力都集结起来,去攻打萩城。给你一年时间,你要是能攻下来,我这条件一条都不提,直接撤兵。你觉得如何?”

嘴上说的,是宛若春秋君子约车合战的贵族君子气;可实际上,话里分明就是兵强马壮,你奈我何的流氓气。

话将说完,拂袖而去,只留下一脸屈辱的松平辉贞。

郁闷地回到了暂时作为日方使团住处的釜山倭馆,天皇昭仁与关白一条兼香正呆呆地望着港口处停靠的那艘战列舰出神。

这是整个亚洲的第一艘有实战能力的战列舰,巨大的舰身和高耸的桅杆,以及上面密布的炮孔,都带来一种难以睥睨的威压。

法国人有此时世界上最好的舰船设计技术,奈何战略思路一直摇摆在大陆和海洋之间。

这种74炮战列舰,最终要在英国人的手里发扬光大,因为英国人需要一种航速、火力、防护达到平衡的主力舰,俘获一艘之后立刻打动了英国人的心。

而法国人的思路,则是巨炮大舰,只要在家门口的英吉利海峡打仗就行,之前的六十四炮的战列舰秉持的就是这种海上炮台的思路,航速太慢,在浩瀚的亚洲,根本不实用。

而原本历史上,第一艘在中国港口出现的战列舰,要到英国辱华第一人、指挥了首个军舰舰队环球航行的乔治·安森,在三年后将百夫长号六十炮战列舰开进澳门补给的时候了。

而在这之前,在亚洲从未出现过一艘真正的战列舰。

这艘新战列舰给昭仁和一条兼香带来的威慑是难以名状的,人类对巨物印在基因里的恐惧,让昭仁彻底放弃了。

松平辉贞在拜见之后,提到了刘钰提出了三十余条条件。

昭仁将目光从港口停靠的那艘战舰上挪开,问道:“以你所见,能有昔年蒙古合战那样的可能吗?”

松平辉贞摇了摇头,摇的很坚定。

“恐极难。刘钰年虽不过而立,却已是嚄唶宿将。唐人水军是他一手所创,萩城合战的将军当年也只是跟随他前往遥远西域的旧部,水军如今执掌者为唐人皇子。”

“饶是如此,便已不可战胜。若他亲至,岂有胜算?他既言和,只给出十日之期,实则是抱定了开战的心思。”

“之前他歇于京城,如今若再度掌军,必要打出几场大胜。非为功劳,不过技痒,亦未可知。”

对刘钰,松平辉贞是有些恐惧的。这恐惧源于萩城一战的战果,而指挥萩城一战的,在大顺只能算是小将。

真要是继续开战,大顺这边叫刘钰掌军,只怕条件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可是,刘钰给出的十日之期,松平辉贞实在是有些为难。

公武分离,条约里岛津氏的处置,即便昭仁和关白都在釜山,那也得是武家的幕府做决定的。他虽是幕府老中,但也没资格处分岛津氏,如果他签了这个条约,回去之后所有的质疑都要他来抗。

松平辉贞的语气愈发失落,昭仁则悄悄思索着松平辉贞转述的三十多条条件。

心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别样的念头。

比如投靠大顺,借西南诸藩的支持,借助大顺的军力,击溃德川幕府。

然后将九州岛割让给大顺,而将九州岛诸藩转封他处,消化德川幕府占据的东国土地,自己也可以借势扩大力量。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这么一闪,并不敢继续往下想。与虎谋皮,谋不好,容易把自己的骨头都搭进去。

况且,大顺这边提出的三十多条,明显是要保幕府的。

除了赔款之外,并没有对幕府提出太过苛刻的条件,甚至连幕府将军让儿子去京城做人质这种事都没提出,可见大顺应该并不想在日本陷的太深。

昭仁觉得自己刚才心头闪过的借大顺之力倒幕的想法,实在有些可笑,终于将这个念头挥去。

“朝贡天朝一事,在唐之前,亦常有之。足利幕府的时候,也曾受过明国的册封。”

“若能朝贡,而保日本本土之完整,我也愿意承受这样的屈辱。”

“唐人虽逼迫甚急,然若朝贡,亦有诸多好处。一则唐人再不能征伐、二来也可防南蛮之入侵。”

“你看唐人的舰船,应是南蛮样式。好在是唐人扣关,总还讲些道理。若南蛮人来,只恐更加难办。”

他已经打定了朝贡大顺的主意,其实心里也清楚,朝贡肯定是和谈的第一条内容。如果连朝贡都做不到,大顺肯定会继续往下打的。

既是定要朝贡,那就总得找出一些理由,证明还是有好处的。按照以往天朝对朝贡国的态度来看,其实管的很松,几乎不闻不问。

现在这三十多条里,也没有太过严苛的要求。除了要把史书重新修改、去掉其中的僭越内容外,再也就最多是需要走一个继承的时候等大顺册封的流程。

只要活着,山河犹在,将来总还有机会。

昭仁心想,这一次的失败,败就败在了海军上。

中日之间,重洋远隔,若日本国也有这样一支海军,大顺又岂能处处登陆造成威胁?

昭仁并不知道井伊直定死前给德川吉宗的绝笔信上,反对造海军,而是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陆军上,先保证再度挨打能活着,而不是琢磨着御敌于碧波之外。

此时昭仁觉得自己想到了关键之处,心道此事万万不可被大顺知晓,当先降低其戒心。

在和松平辉贞商议了一下后,决定宴请一次刘钰,说不论礼法,只分宾主来坐,询问刘钰是否能来赴宴。又说只在席间讨论一下朝贡之后,若是南蛮入侵,大顺是否可以保护日本云云。

他想着以自己之辱,放低姿态,如同吃儿子肉的文王、尝夫差粪便的勾践、亦或者说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也”的后主。

所求者,便是大顺上下恢复到刘钰出现之前对日本的态度,不管不问,一问三不知,从而悄悄造舰。

第147章 破除好感

这等想法一出,松平辉贞心想似也可以。

如今答应大顺的条件已是必然,要想的就不是讨价还价,而是以待将来。好在幕府的筋骨未动,二十年生聚,未来尚未可知。

定下之后,便叫人传话,请刘钰赴宴。

传话的人感到刘钰住处的时候,守卫告诉他刘钰并不在这,而是和几人去了港口。

在给完松平辉贞条件之后,刘钰就带人去了海边,视察港口和要塞的建设。

朝鲜的奴婢阶层们干活很卖力,每天能吃饱饭,干起活来都很卖力气,而且可能是当奴隶当的久了,服从性极强。

这是海军的工程,从海军的特别资金里提出来的,要在这里修筑一座要塞、一座炮台群,以及一处军民两用的港口。

标准的海湾地形,自然防波提的小岛,以及绝佳的地理位置,都使得海军上下对这里志在必得。

工程进行的很快,花费也不是很多,一切顺利的话,今年夏天就可以完全投入使用了。

跟在刘钰身后的,除了一直逗留釜山联络朝鲜方面的赵百泉,还有贸易公司在这边的负责人、宁波的老海商徐涛。

礼政府的人,与海商之间,可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赵百泉在釜山逗留了这么久,真正接触到了朝鲜的身份制度后,对朝鲜“自号小中华”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加之之前刘钰灌输的一些想法,使得赵百泉对朝鲜的态度也不是很好,这话不投机的礼政府官员竟和海商能和睦相处,亦算是奇迹了。

一行人在釜山港口附近驻足,看着远处正在劳作的朝鲜奴婢,刘钰回身问赵百泉道:“朝鲜两班,视奴婢为牛马,所得钱财,皆归于己。此与本朝士农工商四民之别,似有不同吧?却不知《论语》中何处可得,此夏政也?”

赵百泉是北儒一派的,并没有江南庄园主生活的经历,是最支持小农经济的那种人。

此时终究也不是明末,不至于出现浙皖初晚权、佃户避主家讳这样的奇葩事,此时目视这种奴婢制度,赵百泉并不认可这是儒家文化的习俗范畴。

他仔细询问过,朝鲜之前是爆发过“华化”和“本俗”之争的,但争到最后,朝鲜国王实在没有削弱门阀两班的能力,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哪怕当年万历援朝时候,因为一些奴婢伏击日军立了功,朝鲜王想要让他们摆脱奴婢身份位列两班,都被群臣死谏,认为让贱人和他们同列实在是一种侮辱。

此时刘钰明知故问,赵百泉也只好道:“鹰娑伯说笑了,若是本朝的士农工商四民之别成这般模样,我实是提不起半点华夏优越而睥睨四夷的心态。”

“本地的东莱府使郑某,也曾和下官提高,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海军中一些人也说,鹰娑伯早就断言,若是西洋人来此,传人皆为兄弟姊妹的天主教于此,只怕儒庙隳矣。”

“我观朝鲜、琉球、倭国,皆有儒庙。朝鲜有儒庙、倭国有圣堂、琉球亦有儒社。可三国之间,大为不同。朱子之学,倒可通行,心里实在难以理解。”

刘钰心道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儒学从春秋开始,经历了铜器铁器庄园小农的一系列发展,随便截取一个时代,都能找到理论基础。

赵百泉想的终究还是“心之所向、则政之必往”的一套,自然也难理解。现在大顺这边最大的问题,就是如果想继续当天朝,就必须自己搞出来一套新时代的、符合18世纪以及今后生产力水平的魔改儒学,与时代配套,否则这天朝是当不成的。

但这种事,刘钰考虑过许多个夜晚,也没有找到解决的思路,完全没有头绪。

此时他也不便说这个,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徐涛道:“赵兄若想看到朝鲜改变,还得靠这些海商。”

“日易星移,本朝在变,而自有大儒跟上解释。只要让朝鲜也发生变化,那时候本朝的学问自是可以通行于朝鲜,自也会逐渐变成变成本朝的模样。”

“本朝现在,缺的是一场‘鹅湖之会’。破而不立,终究不行。我读书少,这等事我也说不清楚,但隐约觉得,这些海商正是破局点。”

“赵兄以为我重利而轻义,又或者以为要多办藩学,传圣人之言。可实际上,你也看到了,琉球、日本、朝鲜,都不缺圣人之言,可形态各异。”

这话当真刺到了赵百泉的痛处,按赵百泉之前所想,周边夷狄肯定是不学圣人之言才搞成这样。

可到了朝鲜,他才知道,朝鲜官员的儒学水平,当真是比刘钰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甚至在琉球那种尺寸之地,当地儒生都可以和赵百泉在儒学问题上谈笑风生,而他和刘钰之间就根本谈不了太多圣言。

甚至对马岛上的倭人,儒学水平也是远超刘钰。但赵百泉扪心自问,到底刘钰更像是中华人,还是朝鲜两班、琉球儒生、亦或是对马岛和他争论过的雨森芳洲更像是中华人?

能编纂出《七经孟子考文》的山井鼎,和儒学学问几乎可谓是毫无造诣的刘钰,哪个更像是与他同族?

这些问题从他去往琉球,再到这次来到朝鲜,如今时时发作,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甚至他隐隐想过几十年前奉祀侯一族剃发上表一事。

现在刘钰问他是不是觉得应该多办藩学、广播圣人之言,他自己也有些迷惑了。

“鹰娑伯言,这些海商可以改变朝鲜,难道比儒生更能改变吗?”

刘钰点头道:“我是这么想的。朝鲜国可不缺儒生啊,然而并未有什么改变,不是吗?”

“所以赵兄若真想让朝鲜变夏,万万记住。我力争朝鲜开关、租地贸易,实则都是为了朝鲜好。”

笑着转头又对徐涛道:“你们海商,更是要努力多卖货物,瓦解朝鲜国的一潭死水,此皆大功也。”

老海商徐涛忙道:“鹰娑伯且放心。便是鹰娑伯不说,我们也自会多卖货物。小人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鹰娑伯能否允许。”

“说说看。”

“是。小人听闻鹰娑伯有意往下关与倭人签订和约。若此事为真,还请鹰娑伯允许老朽跟随前往。小人的儿子,早些年往下关卖货的时候,被倭人炮击而死。做海商的,葬身大海,也算是命中注定。只是老朽念着虽无骨殖安葬,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去下关烧几刀纸。”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老海商徐涛甚至连自己儿子的具体模样都难想起来了,可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要去看看。

虽然……理论上他们的作为,就是走私贩子,但这种事换个说法,也可以叫追求自由贸易的勇士。

老海商说到这,眼睛有些湿润道:“老朽之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去一趟下关。却不想风烛残年的时候,竟还有幸参与此等国战,踏到倭国长崎之外的地界。”

说到动容之处,刘钰点头道:“父母爱子,人之常情。此事有何不可?”

老海商一阵阵的感谢声中,刘钰不由自主地朝着大海看去,心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此时英国的舰队已经整装待发,为了詹金斯的耳朵,对西班牙展开了一场战场围绕地球的战争,从直布罗陀打到南美、又从南美打到吕宋。

这和当年新井白石主政之后,炮击乘船到小仓、下关的华人走私贩子,有什么区别吗?

詹金斯也是走私贩子,徐涛的儿子也是走私贩子,着实并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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