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310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本朝开国之艰,七皇子自是知道的。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均田免粮,知道自己是谁。到太宗皇帝改均田免粮而呼保天下的时候,是让百姓知道自己不是谁。”

“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谁,但恐怕还不懂自己是谁。”

“以马论,七皇子以为自己是白马或者黑马?还是……牧马者?”

就像是鼻塞时候猛吸的金丝熏,刚刚还迷迷糊糊的脑袋,此时通畅了一些,点点头道:“以此论,鹰娑伯是牧马者、我亦是牧马者?只是各管一色马群?”

刘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邀请李欗一起去外面看看夜晚的军港。

没有带太多的护卫,威海和刘公岛的炮台之下,舰队终于可以安心靠港,只是终究不能上岸。

船上的点点灯火,像是一艘艘飘荡在海上的楼房万家火,湿湿的海风吹过,升腾起的水汽折射着船上的火光,曲曲弯弯。

正在享受餐后酒这个一天最快乐时光的水手们发出阵阵叫喊,即便海潮也压不住他们的笑声。

更远处的造船台上,灯火通明,火把燃烧,工匠们昼夜不停地建造新式的战舰。

背着火枪的士兵来回巡逻,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并不存在,反倒是一片寻常的忙碌。

那艘根本无法并入舰队作战的第一艘战列舰还在港口里,旁边停靠的是那艘第一次往返欧洲的自由贸易号商船。

李欗知道海军是刘钰的心血,一手建起来的,感情深厚,却不知道为了这支舰队刘钰准备了多久。

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刘钰还是没有回答李欗关于“我是谁”的问题,而是讲了一件朝堂上的“平衡之术”。

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李欗之前根本没想那么多,也不知道。

“七皇子也知道,海军是为了贸易,是为了把倭国和南洋做我天朝的常平仓。贸易带来金钱,有钱才能造舰。若无贸易而只有海军,可见前朝郑三保的舰队,岂可长久?”

“七皇子只知道如今海军小成,却不知道为了这支海军,朝中做了多少事?”

“欲兴海军,太宗皇帝百年之前就留下了良家子三舍之学,教授几何测绘、遗训开国不得锁。于是靖海宫可成,学员不缺,也不需要再重头去学几何测绘之法。”

“欲兴海军,必保贸易。为此,朝中先行在陆军军改。”

“陆军军改,兵将分离,勋贵可统兵而不练兵不掌兵。于是勋贵可以投资海贸,以此树大根深,不至于海贸之策人亡政息。”

“若无贸易公司,合股其心,如何争得过荷兰、英夷等西洋诸国?散沙岂可比之合股的金铁?”

“若不军改,勋贵既有兵、又有权,这是不可以的。而勋贵若不入股贸易公司,贸易利益虽大,‘我非白马、岂管白马之事’?对倭作战,无利可图,朝中岂肯兴兵?如今有反对的,有支持的,但勋贵有利在其中,都是一股脑的支持。将来若下南洋,也是如此。”

“走完了军改、合股这一步,才算是不至于人亡政息,才算是我朝的海军终于建起来了。”

“否则的话,便是建了永乐时候那样的舰队,不过守家之豚尔,久之必朽。”

“从一开始,我的志向便在南洋,从未改变。陛下深知。”

“陛下准我练兵,许我征准,所为者非准部也,实南洋也。”

“墨子言: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

“陛下敕爵于我,亦是欲其事之成也。既有名爵,则可名正而掌海军。”

“陛下力求军改,不惜震荡,所为者非陆战也,实贸易也。”

“兵将分离,参谋定制,勋贵出战而不练兵,是为勋贵投股工商铺路。你可以有兵,你也可以有钱,但不能既有兵又有钱。”

“直到今天,这一切都算是做完了,海军也算是终于建起来了,并且可以保证不会昙花一现了。”

“此时此刻,七皇子却问‘我是谁’?”

这些东西,皇帝知道,一些深谙平衡之术的大臣也看出了一些苗头,算不得什么秘密,这些话刘钰可以说给李欗听。

封建倭国、封建南洋,这是不可能的。但不封建而以贸易取其财货,虚封给以财物,这是可以的。

皇帝需要一支支持对外开拓的力量站在朝中,而商人是入不得朝的。

征战是为了封妻荫子,可大顺吸取了前朝教训,不可能允许出现大量的皇庄、藩王地、勋贵田。因为大顺开国时候太清楚这些东西多了、皇朝的命就短了,可又不能不赏,便不得不想到了这一块之前被忽视的肉。

自然,刘钰说的有些夸张,但历史的上的事总有不同的视角去解读,站在海军和贸易的角度,这个视角也不能说不对。

李欗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大顺之前这十年的脉络竟是如此,再看看远处的那些舰船上的火光,只觉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十年……这可不只是造舰这么简单,而更像是一步在朝堂里布了十年的棋局。

他知道自己将来是要执掌海军的,只要别犯大错。他想着,或许也正是如此,鹰娑伯才将此中艰辛说于我听,此事自是不可外传,心下明白就好,亦可知父皇心思。

再想着刘钰反问他的那句“我是谁”,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自己不是天子,也绝不可能成为天子。

自己的一切,都将和海军息息相关,和贸易息息相关。

至少在几十年内,自己都会是父皇最信任也不用提防的儿子、兄弟可以依仗不用担心的同根。

因为……海军不能造反,最多只能叛乱。

李欗明白,这是刘钰在为把海军托付自己做准备,终究这海军是他们李家的,不是刘钰的。

而现在,这句“我是谁”,便至关重要。

许久,刘钰才道:“海军只能对外,不能对内。靖难之事,海军无用;玄武门之变,军舰开不到玄武门。民变起事,更不可能让海军去打。”

“七皇子,我说‘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谁,但恐怕还不懂自己是谁’。其实,这又何必问?”

“只能对外的海军,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便可。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我现在再问七皇子,七皇子是华夏子民吗?”

李欗似乎明白过来,点头道:“是。”

“是荷兰人吗?”

“不是。”

“是倭人吗?”

“不是。”

刘钰笑道:“所以,七皇子在疑惑什么呢?朝廷内部的事,和七皇子有什么关系呢?是均田永佃,还是与士大夫治天下,七皇子有资格去想,渺一目而曾有教名的七皇子没必要去想。”

“七皇子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即可,又何必问自己是谁呢?”

“一支只能对外,对内无用的海军,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即可。”

“我送七皇子一句话。”

李欗躬身道:“鹰娑伯请讲。”

“只问外事,不问内事。问了内事,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谨受教。”

牢牢将这句话记在脑海里,回味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越咀嚼越觉得这句话有些滋味,竟似那嚼不尽的甘蔗,本以为只余渣滓的时候,总能再品出一丝清甜。

年轻人的心性总是激昂的,大顺开国时候搞得“知道自己不是谁”的舆论余波至今,史书中的汉唐外战气概充斥着李欗的心。

配上今日的这些话,更让李欗热血沸腾,心道正该如此,我又何必知道我是谁?我只要知道我不是谁便可。

正如苏武知道自己不是匈奴人、岳武穆知道自己不是金人、文丞相知道自己不是蒙古人,这便够了。

自己要做的,不是去考虑均田免粮还是与士大夫治天下。

只要叫再无前朝伪明那般联虏平寇的机会、叫奉祀侯府没有上《上剃头奏稿》的机会。这便够了吧?毕竟,北已无强虏,锐夷皆在海。

仰起头看看远处黑夜下的大海,一时间心潮若海潮白浪,在年轻的心中激荡。

只是,李欗却不知道,自己被刘钰骗了。

海军是和贸易绑定的,贸易又是和工商绑定的。

海商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要对外扩张。而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却事事都和工商想做的事一致的人,那和知道自己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吗?

第066章 翻译优先级

李欗还在消化这些灌输,刘钰却没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去消化理解,而是告诉他准备准备,要和他一同前往天津。

靖海宫官学里学的理论并不是太多,正常而言半年也就要开始上舰实习了,这也是此时各国海军军官生的通行做法。

只是之前人才多、军舰少,过度延长了靖海宫官学的理论课学习时间。

完全不是正常的军官生课程,而是照着绘图、测量、数学计算、弹道等超纲内容安排的课程。

这还是李欗第一次搭乘军舰,心里有些紧张,担心自己第一次搭乘军舰就吐在了船上,叫别人笑话,日后也难镇住海军。

可也知道若是连军舰都不敢乘坐,就算将来刘钰走了,桀骜成性的海军军官们岂能服气?只好硬着头皮,做出一副“为海军者自当上舰”的态度。

“七皇子,此番去天津,路程不远,所为者就是西洋诸国的使节都汇聚天津,需得舰队齐出震慑一下。”

“一则方便日后贸易,二则也是为了震慑一下荷兰人。我邻去琉球之前,齐国公已经照会了荷兰人,让他们派人前往天津,如今都到齐了,正要给他们略微施压。”

李欗刚刚被灌输了一番“我不是谁”的道理,也听说了一些荷兰人在长崎的贸易情况,问道:“是要给荷兰人施压,防止其支援倭人?”

“那倒不是。”

刘钰呲牙笑了笑,想着荷兰人此时连个联省执政官都没有,七省各自为政,东印度公司首先是家公司、然后才是荷兰人,笑道:“若只是倭人的事,关税就足以做破阵之矛。主要还是南洋巴达维亚的天朝海外遗民,这个是要靠军舰给他们讲讲道理的。”

李欗此时还不知道巴达维亚的事,刘钰知道日后李欗是要接手海军的,便将巴达维亚的事,用民族史观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没有和李欗讲当地华人甲必丹、雷珍兰、和黑户奴工之间的关系。

寥寥数语讲完,已是让李欗心急,心道何不遣派舰船接回这些天朝赤子?

他虽不解,却也没问,只当朝中自有手段。

又想着这一次去往天津,要把那艘航速过慢、不能编组到巡航舰中的战列舰带上,定能震慑荷兰人。

这艘花了大把银子练手的法式六十四炮战列舰,在此时的东亚海域没什么用处,对轰没有对手、船速跑的太慢,此时更多的也就是作为一个仪仗。

去吓唬人,也算是物尽其用。

订好了三日后若是天气晴好便出航,便叫李欗自回去准备。

出航之前,刘钰私下里把馒头叫来,仔细询问了一下这一次瑞典之行的细节。

明面上要做的两件事都做成了,木焦油技术的工匠高薪聘来了;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和瑞典爵士、苏格兰人考林·卡姆比尔也第二次以瑞典对华全权大使的身份来到了中国。上一次只去了广东,这一次却可以前往京城。

明面之外,还有些暗戳戳的事。

这一次和瑞典人的谈判,名义上是齐国公执掌的外交部负责,实际上他才是幕后人,哪怕他不管具体怎么谈,也要将各种情况整理出来。

而与瑞典人谈判,是奥王继承战这个历史机遇期的大事。

这里面又涉及到荷兰人在知道大顺参股之后,一旦南洋开战,荷兰人会不会劫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船。

“这一路上,你旁敲侧击地问出来什么?荷兰东印度公司到底给瑞典公司提供了多少债券贷款?”

欠钱的是大爷,暂时不要过度动荷兰人单纯商业上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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