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23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琢磨了片刻,连怀观也算是大约明白了,可能就是北方的一个大国,夹在了瑞典和大顺之间,此所谓远交而近攻也?

这么一想,连怀观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米大人可知这巴城的历史?”

馒头点点头,心道我知道的恐怕比你知道的还多。用先生的话,你们知道的,不过是眼见和耳听到的,我学的,则是站在更远的地方回看的,岂能不知?

“这巴城的历史,我略知一二。”

“于海商,前朝闭关不与荷兰国贸易时,每有海船往巴达维亚,当地总督必要赠送金银毛呢,以求下次还来。如今开关贸易,便变了脸,对天朝海商多有苛责,动辄重税扣押。”

“于工匠,巴达维亚初建之时,爪哇人不能做工,唯福建人善于筑城、烧砖、种甘蔗、制糖,故而其时多加招揽。不收人头税,急切盼望华人前来。现在城已建成,便广收人头税,又颁法令,少给居留许可证,又禁止华人海船搭载五十人。”

“于蔗糖,前朝时候,日本尚未锁国,欧罗巴各国尚未在加勒比种糖。糖为压舱石,获利极大。此时,日本锁国,台湾福建广东蔗糖日多,欧罗巴各国在加勒比制糖,糖做压舱石尚且赔钱。”

这些都是在刘公岛学到的内容,刘钰会通过一些福建海商的情报,用他对世界的认知却解释那些隐藏在深处的道理。

馒头等人对这种看待万物的三观早已习以为常,久而久之,已经在潜意识里认同了这种对世界的认知方法,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方法、也是唯一正确的方法。

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连怀观听来,也如醍醐灌顶,心中更是泛起了惊涛骇浪。

他本以为朝廷对巴达维亚的事不闻不问,可听眼前这人一说,这哪里是不闻不问?简直是知道的不能再详细了。

只用短短的几句话,说清楚了巴达维亚这百年来华人地位的变化,更是将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说的一清二楚。

而很多“为什么”,是连怀观都不曾想过的。

连怀观脑子已经有些混乱了,惊骇之余,已经忘了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茫然许久,才试探着问道:“依大人所见,这蔗糖生意,会是更加难做了?”

巴达维亚的华人,半数以上都是围绕着蔗糖生意而生存的,直接关系之外的间接,放贷的、制衣的、杂货的、走私的,也都围绕着蔗糖。

连怀观自己是有一个糖厂的,不过这个糖厂是他和弟兄们聚会的地方,打个掩护而已。乌衫党里很多前糖厂的雇工,也有一些弟兄现在还在糖厂里做事,连怀观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听馒头说的这么有道理,下意识地问了问蔗糖行业的前景。

这些东西,刘钰给馒头等人讲过不止一次,关于供求关系、贸易等,都是靖海宫官学的必修课,也是塑造或者悄悄改变他们认知世界方法的一种手段。

馒头对这些事当然了解,也没觉得这算是什么秘密,淡淡道:“蔗糖这生意,日后只怕越来越难做。天朝人虽多,可能吃得起蔗糖的少;日本更少,又锁国,况有福建糖、台湾糖竞争。北边就不要想了。”

“向东是印度,印度本也产糖不说,那锡兰等地也适合种糖。再往东的欧罗巴各国,美洲的糖尚且吃不完,难不成会舍便宜而求贵,来买荷兰人的爪哇糖?”

“荷兰人想赚钱,那就只能继续压低糖价。我看这蔗糖生意,怕是要完。”

“反正,我若是这巴达维亚的总督,就得琢磨着把糖厂和甘蔗园的人,都迁到锡兰。就近种糖,就近售卖。”

“你若是有糖厂生意,亦或是有亲朋好友,我也劝你一句,早点脱身才是。”

“这巴达维亚的糖厂,天朝人有多少?”

馒头明知故问。

现在还不知道这连怀观到底是何等人物,馒头也只能试探着煽风点火。他自小在国公府做仆从,察言观色的水平也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动声色地挑唆了一句,想看看这个连怀观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连怀观听到这样的话,脸色登时大变。

他的眼界终究低了些,算是时代的局限性,也算是层次的局限性,虽嘴上说有兄弟去过阿姆斯特丹,也知道地球是圆的,可眼中的世界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巴达维亚。

自小接受的教育也好、得到的消息也罢,从未有过站在这种高度看问题的层次。

这些话,浅显易懂,却又蕴含一些颠扑不灭的道理。连怀观自然分得清这是不是满口胡诌,心中如何不急?

倒不是说华人安土重迁,而是他们这些闯南洋的,都知道一件事:闯南洋九死一生。

锡兰那等地方,若是真去了,不说途中要死多少,便是到了那种相对于巴达维亚而言的蛮荒之地,热病、疟疾等等,又要死多少?

真要是这么干了,哪还有什么活路?他虽不是在糖厂做工的,也有“合法”的居留许可证,甚至还是巴达维亚城中和甲必丹雷珍兰们都有交往的人。可他的弟兄们却有不少是在糖厂做工的,也有不少是根本没有什么居留许可证的。

以往只是感慨这几年的蔗糖生意越发难做,现在听馒头这么一说,这哪里是生意难做这么简单?这分明是有个死路就在众人的眼前,只是众人还不知道而已。

吞咽了一口唾沫,连怀观深知荷兰的总督都是些什么样的鸟人,越发觉得这位米大人的说法,大有道理。

这事儿,关乎生死。

第276章 自立之心

“米大人有所不知。这巴达维亚周边的甘蔗园,九成九都是咱们华人在干。那些爪哇人每年只要劳作百十天,便饿不死。这里稻米一年三四熟,林子中又颇多野果,此地人又各有村社,故而很少在糖厂做工。”

“唯天朝子民,勤劳勤恳,来到此处一般都要在糖厂做工。若是荷兰人真生出要将我等驱逐到锡兰的想法,可谓危矣!”

“锡兰距离此地甚远,途中不知有几人能活。就算侥幸到了锡兰,闷热湿瘴,亦是死多活少。”

“天朝既由此推断,难道就要眼看巴达维亚的数万天朝子民死于海外吗?”

对连怀观的脸色略作观察,馒头已经可以确定此人不是荷兰人的探子。如果是荷兰人的探子,不会接这个屎盆子的。

这连怀观不但极为震惊,而且对这种往荷兰人身上泼粪的行为很是认可,显然荷兰人平日的作为让连怀观很不信任他们能干好事。说起来,这件事荷兰人虽然还未做,即便有极大的可能性会做,但既还未发生,说一句往荷兰人身上扣屎盆子,至少此时不算为过。

这个故意扣的屎盆子,就是馒头判断这个连怀观到底何等态度的局。

只是馒头还是想多问一句。

“这勤劳勤恳……我着实有些不太了解。缘何华人便勤劳勤恳?既然只要劳作小半年就饿不死,难不成我天朝人就真的是天生勤恳?”

至少,在刘钰那,勤劳勤恳不是什么好评价。

此时绝大多数人的梦想是当收租生活衣食无忧的地主,只怕这勤劳勤恳非是天性,若是懒哈哈的便可衣食无忧,怕也无人愿意勤劳勤恳。

连怀观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爪哇人还有村社,再不济还能回到村社生活。而来到这里的华人,园主为了省钱是不交人头税的,若不勤恳,那些奴工实难生存。若不勤恳,便要报给荷兰人说是没有居留许可的黑户,是要被抓取服劳役到死的。”

馒头暗哂,嘴上淡淡道:“哦,原来是这样的勤恳。”

连怀观也没品出来馒头的真实意思,又道:“这西洋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西班牙在吕宋,自前朝万历年间就开始屠杀我辈,断断续续也有个七八次了。荷兰人与西班牙人,都是红毛鬼,他们是做得出这样事的。”

馒头心想这事我当然是知道,再说先生也不止一次说过。只是先生对巴达维亚的事,另有判断,自己临机处置,也需得考虑一下。

他既清楚刘钰的心思在南洋,也自明白南洋的问题在海军身上。

至于到底多大规模的海军,能够确保对南洋的控制,刘公岛上,刘钰给出的推断是大约15艘巡航舰,靠狼群战术放血,截断商船,切断东印度公司的现金流,只要法国稍微配合一下,荷兰东印度公司很快就会崩溃。

现在威海的海军距离这个最底线的目标,还有一定的差距。

只是,刘钰的这个计划,是纯粹站在海军的角度来看的。如果考虑到巴达维亚的华人反抗、考虑到能有一支两三千的陆军,其实压力要小得多。

哪怕是此时的英国,一次性往印度运兵也就在几百人左右,达不到两千的规模。从荷兰到东南亚,就算是商船,不考虑运兵补给,平均也在200天左右。

只要陆军参与,只看荷兰人的威胁,可能远不如巴达维亚的蚊子和树林里的蚂蟥。

南洋问题摆在大顺这个封建王朝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南洋的华人,应该依靠哪一部分?

是取代荷兰人的位置,让那些甲必丹雷珍兰们继续统治,如同大顺当年为了击败后金对江南士绅妥协那般?

还是依靠巴达维亚周边广大的甘蔗园雇工、奴工、华人小产业主?

大顺将来经营巴达维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馒头和刘钰想的自是一致,于是就很想知道,这里的甘蔗园里的雇工,到底有多少力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见连怀观已经很明确地提到了吕宋屠杀的事,馒头基本确定了连怀观的态度。但这个态度也只是大方向上的态度。

连怀观想要的是什么?

是当顺天保民的英豪?还是想当割据一方的国主?这两者的区别,在日后的合作上便大不一样。

“你们虽然出海,但本朝允许出海谋生。就算出海,亦是天朝子民。若是真有事,自然会管的。”

“不过这迁徙到锡兰的事,也只是猜测罢了。到底如何,也未可知。亦或许,会允许就地开垦种植、放开管制,以绥靖之策宽以相待,以求安稳。那也难说。”

故意说的貌似不想管,连怀观心想,若是荷兰人能放松管制,宽以相待,那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宽以相待不会出现,反倒是真的可能将弟兄们都送往锡兰。

南洋地方,很多都有一些前辈海盗们立国的传说,《水浒后传》中李俊海外立国、《风尘三侠》中虬髯客自立为王的故事,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想要干一番大事的人。

他们对大顺这个王朝也没有太大的好感,只能说想着自己在这里风光为王,朝贡天朝即可。

自是不愿意去当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王臣,故而连怀观也不说什么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类的话,只是希望大顺能够对这边有所干预——那荷兰国可以有东印度公司,自己若是能自立为主,做大顺的朝贡国,才最舒坦。

比如若安西都护府下的一众小国?亦或是西域的昭武九姓?亦或者西南的土司?

连怀观是想干一番大事的,但他不是岳武穆,甚至从出生开始就没吃过一粒大顺的大米,他的偶像不是岳武穆,还是话本故事里海外立国的虬髯客、混江龙。

可是,要干成这样的一番大事,紧靠手底下的弟兄们,怕是不成。他希望能够借助一些外来的力量,比如……天朝。

“米大人,荷兰人是什么模样,在下再清楚不过了。断不可能放松管制的。这里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在管,公司公司,要对股东负责,要牟利的。难道荷兰人的股东,都是仁人,花钱为了让巴达维亚的华人生活的更好?这显然不可能啊。”

“只求大人回去后,向上官申明,还请看在皆为华夏一脉的份上,若是将来荷兰人真的做出驱逐我等的事,只求天朝做些交涉……亦或,请些军械,真要是有事发生,我等海外赤民也可自保。”

终于说到了关键,馒头心中一动,脸上不动声色,问道:“你如今在巴达维亚,居何职?”

“白身。无甚职位,只有些钱财罢了。”

“哦……按你说,这里的甲必丹、雷珍兰也靠不住?”

“呵呵呵……只怕荷兰人下了令,他们会第一时间去帮着把事办了。反正他们多不以经营甘蔗园为生,而且他们都有居留许可证,按时缴纳人头税,又是巴达维亚的包税人。缺了他们,荷兰人连税都收不上来,荷兰人多半不会为难他们。”

“嗯……如此的话,似也有些道理。你等出海的人,亦是天朝子民。若荷兰人真的这么做,确实是不能不管。只是,我如今还有紧要事,还要去一趟瑞典,这一来一回,就要一两年。这样吧……”

连怀观一听这似乎有戏,内心兴奋起来,说道:“大人请讲。”

“我与你写一封信。你若真有这等为庶民请命的心思,不妨回一趟天朝。带着我的信,去一趟松江。去了之后去寻贸易公司的驻地,持我的信,自会有人带你去见一些人。我人微言轻,可我推荐的这人,足以办成你说的事。”

连怀观心道,这莫不就是这位大人所谓的先生?听此人言谈,似乎对此人颇为尊重。那松江也不算远,去一趟也成。

若是指望这人,且不说去了瑞典还能不能回来,就算回来,也得两年之后了。两年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此,那就多谢大人了。”

馒头点头微微一笑,提笔写了一封信,将这里的事仔细一说,用蜡封住。

连怀观又打听了一下松江的事,问清楚了细节,便要告辞。

“待你下船,有些事便不要说。我等去瑞典做什么,倒是可以说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巴达维亚荷兰人的眼线太多,你嘴需得严一些。”

“是,某记住了。”

离开了自由贸易号,趁着夜色回到了自己在巴城的宅院,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便都靠过来,问道:“怀观大哥,那天朝的官儿,可有什么说法?”

连怀观摇头道:“也没说什么。他要去瑞典给皇帝办事,在这里也不会逗留多久。不过是因为跟着瑞典人一起起航,瑞典人的船被扣了,他也只能跟着来看看。不过,他说天朝似是有些变化,叫我去一趟松江看看。我看,咱们不妨去一趟松江看看?”

这几个弟兄都没什么正经职业,说好听点算是连怀观的门客,说难听点就是连怀观的马仔,自是以连怀观马首是瞻。

他们这些人多数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回过中土。但从巴达维亚回福建、广东还是很容易的。

就算自己没船,连怀观在这里也有不少关系。

很多商人在大顺有家,在本地也有个家,时常错过了季风就要等许久,也需有个知冷热的,一般都会在这里另娶一个,这些商人时常会回福建广东,连怀观自认自己的人际关系还是可以的,去一趟松江看看,也非难事。

若真的能得到一些帮助,莫说去一趟松江,便是去个十回八回也值了。

“弟兄们既然都同意,这事就要保密。待过几日,等风声小了,瑞典船离开了,咱们便要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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