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8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他有个喜好西学的人设,这番“会通中西、以求超胜”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便一点都不违和。

李淦琢磨了一下后半句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总觉得有些不对,似乎和刘钰说的不是一回事。

按刘钰说的意思,就算是卫青、霍去病、孙武、白起等人复生,以秦汉时候的青铜兵器、铁兵器,来打现在的寻常将领,难以取胜。

但若是这些名将复生,熟悉了枪炮的用法,自然也会推陈出新,新编练一套战法,足以攻城略地战无不胜。

这等同于偷换了一下概念,把“中学为体”的中学,直接换成了古人的智慧,而非是经史子集。

但正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到底如何解释,自然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刘钰,还要看皇帝希望怎么解释,怎么定义为体的“中学”到底是哪些。

又如刘钰刚才说的,蒙元时候工匠封万户侯的事,这算是啥?

是体?还是用?

是用的话,那就动摇了体——樊迟问种地的事,孔子说什么叫小人?这就叫小人啊,只要学好礼仪,四方的百姓就会来投奔,哪里用得着学种地呢——如果工匠也能封万户,那天朝与夷狄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西学为用的“用”,用到什么程度?哪些可以用?

以用逼体,这是无解的:轻视工匠,火器与科技肯定不如西方;重视工匠,那就是天朝体系的崩塌,士大夫定然不屑与工匠同堂。

工匠要是和士大夫们一起站在朝堂,但凡有点血性的士大夫,就会回去投湖自尽的。

李淦没有说话,而是细细琢磨了一番刘钰的话,久久不语。

其余和刘钰一起跪着的人,却是暗暗心惊刘钰的胆子真的有够大,本来这件事马上就要了了,这时候却偏偏又说这些话,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几人心想,入恁娘的,以后你刘守常叫我们去干啥,都得先琢磨琢磨。再不敢听你的了,这是要吓死人啊。

胆子这么大,迟早要吃亏的。见好就收吧,兄弟。

李淦倒是很欣赏刘钰的胆大,之前他就开过玩笑,说缩头缩脑的老王八生出来个横行无忌的螃蟹。

只是刘钰说的这番话,李淦越是爱才,就越得不置可否。

福建教案引发的导火索,导致朝中大乱,党争将起。

西法党、守旧党争执不堪,耶稣会那边又火上添油地传来了教廷谕令,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两边都只能走极端。

守旧党必须要极为守旧复古,才可被守旧党看成自己人;西法党又要极端激进,才能被西法党看成自己人。

谁站在中间,尤其是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之类的话,那是要被两边攻讦的。

即便刘钰身后还有个翼国公,但这样的风口浪尖,哪里是一个武德宫的十七八岁少年能顶得住的?

只有到两边斗的两败俱伤时候,皇帝才能居中调和。那时候双方都斗的没了力气,也能接受这个折中之策。

尤其是刘钰身上还有个大污点、大麻烦——之前和传教士走的太近,如今又弄出个热气球飞升,御史言官一句“窥探禁宫、大不敬”,便是翼国公都扛不住。

想到这,出于保护,李淦笑道:“孩子话。你懂什么是体?什么是用?你做的这大孔明灯,无非是术,不足称道。”

刘钰也是铁了心了,得寸进尺,见皇帝没有苛责的意思,又道:“陛下,术变了多了,道还能是原来的道吗?我听那些传教士说,西夷已用自生火铳,却不知陛下是否知晓?”

自生火铳,也就是所谓的燧发枪。

李淦点头道:“朕知道,无非是自生火铳,晾也没什么特殊。只是施放便利一些,那些传教士也曾贡给朕几支,时常还有燧石不发火的情况。倒也不见得就多好。”

燧发枪的点火率确实是个问题,即便再发展几十年,燧石激发的火星也不能保证百分百点燃引药。在发火率上,肯定是不如明火的火绳枪的。

但新事物总是有进步空间的,尤其是单看燧发枪算不得什么,可配上一整套与之相配套的军事体制改革,那就远远超越了大顺的火绳枪、冷兵器混编;靠数量优势的大炮来殴打周边小朋友的战术体制了。

刘钰见皇帝这么说,眼珠一转,想到了一番话。不但可以继续试探,至少在皇帝心里留下一些变革的种子,也顺便清洗一下自己和传教士来往过密的传闻。

这时候,是该卖队友、卖师傅了。

“陛下,我家中也有传教士带来的自生火铳。只是,那些西洋传教士说的并不完全,不敢说包藏祸心,但恐怕他们也是一知半解。”

“只论自生火铳,比之火绳鸟枪,或许进步不大。但其实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西洋除了用燧发枪外,更有刺刀一物,那才是关键之物。如此一来,就可谓是术大变,则旧道不通,导致整个战法都变了。”

“那些传教士亦或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亦或许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却只说其一不说其二,我才忧虑万分。”

第021章 纸上谈兵

什么叫莫须有?

这就叫莫须有。

传教士懂个屁的军事体系?

术业有专攻,加上此时获取知识的成本太高,刘钰确信这些传教士根本不可能懂军事变革的脉络。

尤其是这些传教士不会明白,引发这一轮军事变革的,不是看起来精巧的燧发枪枪机,而是不显眼似乎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刺刀。

他明白,所以才要莫须有——诛心之言,传教士可能是很清楚,但是故意不告诉咱们,这帮人不是什么好鸟。

轻飘飘的几句话,既勾起了皇帝的兴趣,也撇清了自己和传教士关系密切的事实。

顺带着,把一定无比巨大的大黑锅,扣在了自己曾经“得师事之”的戴进贤等传教士的头上。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明知而故意只说其一不说其二,那就看皇帝怎么想了。

刘钰从父亲和齐国公那已然了解朝廷将来可能禁教的态度,很明确。

这时候自然要撇清、洗白。

传教士这艘破船要沉,自己可没心思去陪着一起沉。

卖了旧人,再扣一个大黑锅,踢上一脚。

那他刘钰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最起码也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忠心耿耿,大为可用啊。

传教士的一知半解,配上文人的那张嘴,照着正常发展的趋势,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就前朝文人见到荷兰武装商船记载“船巨阔数十丈、一炮糜烂十余里”的德行,指望他们去考察军事体制,那是做梦。

李淦被刘钰的话弄得一怔。

这话若是别人说,李淦未必能信,甚至觉得这是故意生事、无中生有,莫须有之罪。

可他刚刚看过刘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里面的一些东西,便是那些传教士也说不了那么透彻。

这问题就来了。

没有生而知之者。

刘钰知道,那得有人告诉他。

就算是他旁敲侧击问的,那也得有人知道。

朝中传教士颇多,为什么没有人说的那么清楚?

尤其是在翻译的称呼上,为什么遮遮掩掩那个万王之王的称号?

总不成这刘钰是生而知之者,在家坐着就知道万里之外的事吧?

很显然,是传教士自己不说,这个刘钰有心算无心,旁敲侧击之下,才知道的嘛。

传教士知道却不说,这不是其心可诛是什么?

这似乎很合理。

而且是除了“生而知之的穿越者”之外,唯一合理的解释。

现如今刘钰又这么一说,李淦心里更加嘀咕,不由问道:“你所谓的变革,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上贡的自生火铳,还不是最为精细之物?竟是欺瞒朕?”

刘钰摇头道:“陛下,我多方查问,此物的关键不在于自生火铳,而是自生火铳上带的刺刀。”

当下,他把何谓刺刀解释了一下,很容易理解。

“陛下,火绳鸟铳,彼此之间都带着明火。若是离得近了,便可能引火烧身,乃至火药爆炸。故而只能相距一人以上。燧石枪,无有明火,可以相距很近,犹如枪阵之墙。此其一也。”

“火绳鸟铳,不能肉搏。必有藤牌手、戈矛手,于两侧照顾呼应。若敌退,则肉搏兵冲;若敌冲,则肉搏兵守。而若有刺刀,则将花队变为纯队,一人既可以是火铳手,又可以肉搏。此其二也。”

“火绳鸟铳,间距极大。若是敌军冲来,一哄而散,不能坚守。而自生火铳配刺刀,远可以齐射,近可以结为枪阵,人人紧挨,纵然肉搏也不必怕。此其三也。”

“火绳鸟铳,必有半数藤牌手、戈矛手掩护。千人队,远射时只有五百人;近战时,亦只有五百人。自生火铳配刺刀,千人队,远射时是千人队;近战时,依旧是千人队。此其四也。”

“火绳鸟铳,与肉搏兵配合,所需阵法繁多。自生火铳,阵法虽然多变,但只需要兵丁营伍牢记,便可堪用。如此一来,纵然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只要依样画葫芦,依照预定阵法而变,亦不易败。兵将分离,五营互换,亦不影响战力,此其五也。”

“火绳鸟铳,与肉搏兵配合,阵法繁多,操练极难。若要成军,非两三年之功不可。自生火铳配刺刀,阵法不多,变法亦不多,纵中人之姿,亦能操练,三五月即可成军。此其六也。”

“传教士只贡燧发枪,却不谈军阵变革、刺刀改花队为纯队。是以国朝有识之士,也不过觉得自生火铳并不比火绳鸟铳强多少,反倒因为发火率,以为中看不中用。”

“这才是我忧虑的地方。我朝又不与西夷交战,只能道听途说,不曾见西夷军阵到底如何,又怎么能够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呢?”

“是故,前明徐光启言:今之建贼,果化为虎豹矣。若真虎豹者,闽海夷寇也。不可不察,亦不可不防啊。”

刘钰故意曲解了徐光启的预言,徐光启是天主教徒,所说的闽海夷寇,说的是荷兰、英国等新教国家,这里面是掺杂了宗教感情的。

再一个,徐光启是共济会的成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万历三十五年出版的《几何原本》里的插图,徐光启、利玛窦等人头顶上,除了十字架,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石匠兄弟会的圆规和角尺的图案。

共济会的圆规角尺标志,很好辨认,也算是个身份认证。

共济会没有那么神秘和夸张,但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这也导致了在诸夏的天主教礼仪之争:利玛窦、徐光启等人,力主因地制宜,违背教廷的禁令,翻译成上帝之类的国人易懂的词汇,这才使得天主教在诸夏扎根。

若无这些人的翻译,满篇“陡斯”之类的怪词,想来也难发展,实在难想共济会那群人怎么想的。

他说的言简意赅,通俗易懂,想说的关键是最后那句徐光启的预言。

李淦是个知兵的人,略微一想,就全然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但李淦并不在乎徐光启的预言,真正说到他心坎里的,反倒是刘钰说的第五点。

即便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将分离,亦可发挥出战力。

兵将分离,亦可一战。这正是无数皇帝想要解决的问题。

如今西北还有边患,这变革可以尝试。

即便用不到西北战场,若真能做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五大营随意轮换,战力不减”,那对于皇权就是天大的好事。

既不用担心如宋时战斗力不足,也不用担心如唐末明末军头作乱,还不用老琢磨着怎么控制削弱老勋贵们在军中的影响力。

细细一想,倒也可以想通。

花队变纯队,阵法变化肯定是少了,听起来起来打法很呆板,也的确可以做到即便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就能用。

问题是,这到底是刘钰的空想?

还是真的可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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