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44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本来福建的事,就算想到了有投机的成分,也还是让刘钰以为这是一位“儒家圣骑士”、或者“儒家异端裁判团”。

然而现在看来,倒是一位能吏干员,几次交流有意无意露出来的意思,也不是个那么古板的人。

显然当初在福建的事,投机才是主要驱动力。

不管怎样,现在文登州的事既不单单是白云航的前途,也不单单是刘钰明年的收成,两个人暂时因为利益绑在了一起。

白云航急的满嘴燎泡,刘钰心里也急躁盼着南方的船队赶紧带来好消息。

出了这么大的事,船队还有很多用途。

运人去海参崴要用船。

运货去日本赚银子、“雪中送炭”换贸易信牌、熬过最艰难的收支最不平衡支出最大的一年,还是要船。

若是今年去日本的贸易线断了……或者今年没舔到更多的长崎贸易信牌,刘钰就可以把海军和招募的工匠解散了,好好折腾这万把人的陆军新军就行了。

第163章 摊丁入亩

好在天公作美,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白云航来访的四天后,商船船队已经停泊在了成山卫。

因为日本锁国,倭寇不再犯,成山卫已经撤掉,但没有改成叫荣成,仍旧叫成山。

那里不是军港,这些商船船队也就只能停留在那里,距离文登州也更近一些。

招募的人按照计划,还要几天才能返回。

刘钰也因为商船的抵达心情大好,去了一趟文登,办下一件事。

都说三年大旱饿不死厨子,这话一点没错,文登的酒楼依旧开着。刘钰就选了一家还开着的酒楼,要了几个很简单的菜,请了白云航。

外面就是一群在街上走不动路晒太阳的饥民,酒楼里摆了一小桌菜,虽然只是几样简单的鸡蛋羹、豆花之类,与外面的残酷世界一对比,依旧奢华。

白云航已经大约摸清了刘钰的性子,至少表面上感觉摸清了。

也没有太多客套,见桌上简单的几个菜肴,虽觉有些简单,却也不好说什么。

若是换了别人,他可能会说一句“俭以养德”之类恭维的话,只是做东的是刘钰,白云航心想这么说纯属找不自在。

他已经听说成山有船队靠港的事,只是还不确认情况如何,只好等着刘钰说话。

刘钰却没有直接说话,而是用调羹舀了一小勺软糯糯的鸡蛋羹,又放了下去。

“白大人,看到这鸡蛋羹,想到了一件事。”

白云航心想这鸡蛋羹是你点的,只怕不是看到鸡蛋羹想到了一件事,而是想到了这件事故意点的鸡蛋羹。

他以为刘钰要说什么典故,便也用调羹舀了一小勺鸡蛋羹放在嘴里,轻轻一吸。

“我之前看书,说是前朝崇祯年间大饥以致人相食的时候,有一道菜。什么菜呢?”

“把人的脑袋啊,砍下来。然后找两根木棍草叶,插在眼睛里。就把这脑袋放在火上烤。这一烤啊,脑浆既要沸腾,于是插在眼睛里的木棍就会因为脑浆沸腾牵动而乱动。这两根草棍,便名‘生动’。”

“什么时候不动了,便证明脑浆凝固了,所谓生动熟不动,这便可以吃了。”

白云航嘴里还含着半勺鸡蛋羹,听到这个故事,即便知道当着人面呕吐不雅,却也再也忍不住。

呕……呕……

干呕了几下,再看看这桌上的鸡蛋羹、豆花……好容易忍下去的吐意,又再度涌上来。

“大……大人勿怪……呕……”

半刻钟后,店家来收拾了桌子,另上了一些寡淡的食物,白云航却是半点都吃不下了。

脑子里一直翻滚着刚才刘钰形容的那道“菜”,胃里一阵阵翻腾,忍的手都有些发抖。

“刘大人在黑龙江砍过人头,剁过首级。下官实不能比,还请刘大人不要说了。刘大人的意思我懂了,是说赈灾应该尽力。”

“白大人,我就是有感而发。前几日晚上做了个噩梦,好多饿的虚弱的人围着我问,为什么屯了那么多粮食却只救济文登州?若是把仓里的粮食都拿出来,或许还能救一救莱州、平度。”

刘钰挤出一丝笑容,用筷子点了一下杯中的酒,看着上面飘起的涟漪,沉默许久。

看上去他好像有些愧疚,然而实际上刘钰心里并无半分的愧疚。

他心里有一笔自己的账,由此后推109年的账。所有的苦难和悲惨,都是一个可以计算的数字。是数字,就可以比较大小。

白云航不知道刘钰是真的有感而发、心怀愧疚?还是另有所指,便也陪着刘钰沉默。

这些日子的接触,他发现刘钰并非是像传闻中那样,也并非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不知怎么,涌起一种感觉,就像是刘钰的脸上始终隔着一层白纱,叫他实在看不透。

好半天,刘钰丢下筷子,端起酒杯冲着白云航点了一下,说道:“白大人,其实我救济文登,一方面是力所不逮其余县,另一个,也是另有所图。”

白云航手里的酒杯连动一下都没动,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若说只是为了那些粮食?白云航心想,若只是为了明年收那点粮食,根本不必这么麻烦:用钱买地,合理合法,荒年有粮有钱,地就不会缺。地若不缺,如今租佃,都是一石收六斗租,还差那点粮食吗?

若说是为了结好自己?那更是无稽之谈。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州牧,在这种勋贵子弟出身的眼中,不过芝麻大小的官儿,况且对面还是陛下遴选的龙禁,那如汉时的郎官,是霍去病、张骞、东方朔等人都当过的郎官。

总不好说这位刘大人有龙阳之好?

端起酒杯,悄悄看了看酒杯里的自己的倒影,白云航心里更有数了,确信自己想多了。

“刘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嗯……”

刘钰略想了一下,说道:“白大人,这一次救灾之后,陛下应该会蠲免钱粮吧?”

“嗯,陛下仁慈,必会蠲免。”

“蠲免之后,便是重新开始。我想趁着救灾,帮着白大人丈量一下文登州的田亩数。所有的。白大人放心,你能想到的理由,我都想过了。首先,我手里有一批学过测绘和几何的军官;其次,我手里如今有个万把人,之前数年也算是把文登走熟悉了。”

听到“丈量田亩”这个话题,白云航心里像是被人猛锤了一下,尴尬一笑道:“刘大人既是要帮着丈量田亩,当然是好。可是……可是要做什么呢?”

“当然是陛下蠲免、赈灾。方便发放明年的种子啊。”

白云航脸上的肉抖了抖,心道我问的是做什么,不是问你假装要做什么。

刘钰知道白云航不会相信,哈哈一笑道:“我有个想法,说出来请白大人品评一下。”

“请讲。”

“清查田亩,将人丁税摊在地亩里。税保持不变,减少贫户的税费,增大富户的税费。顺便帮着白大人清查一下田亩,给白大人增加个万把两的税额上缴。”

白云航一怔,下意识地问道:“大人又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大笑道:“怎么,白大人对我这个摊丁入亩的想法不震惊?反而震惊于我背后的目的?”

“刘大人……恕下官愚钝。大人的想法极妙,趁着救灾期间深入村社的机会搞一次丈量田亩、借赈灾发地亩种子的借口叫人不生疑,时机俱佳。只是,大人如此帮助在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钰反问道:“那岳武穆尽忠报国,是为了什么?”

白云航迟钝了片刻,随后似乎领悟了,问道:“尽忠报国,是为了尽忠报国?”

刘钰笑了,然后点点头。

“是了。白大人所言极是。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么做。大人只说这个想法是否可行呢?”

白云航是个投机分子,但也是个能吏干员,几乎是一瞬间就想透了,笑道:“这不就是沿着前朝张太岳的路子往下走吗?”

笑的同时,身上却是一身冷汗。

之前刘钰帮自己,他曾真的以为,刘钰不过是“当初若不是你白大人搞教案,我刘钰也没机会崭露头角,更不会替代传教士在北边为华夏拓边三千里”。

之后又觉得这个理由似乎不太靠得住,又想着可能刘钰真的是想要明年的十几万石粮食,毕竟这数目确实是大,怪不得不收礼不吃请,这十几万石粮食可是万两黄金的级别,或许真的就是“非是不收,实是你们给不起那么多”。

等到今日饭局,在等到这句话说出,之前的一切想法都被推翻了。

想想张居正的下场,白云航和刘钰交流日久,胆子也大了许多,笑道:“所以大人不想死后被开棺戮尸,见我白某腰宽背阔,正好背这个大黑锅?”

说罢,又苦笑道:“若是初见时候,大人这么说,只怕我就要吓得装傻。而如今大人给了我一个‘鹤立鸡群’的机会,让我看到了我似乎马上就要入京当京官、甚至若是仕途通达日后入六政府为尚书似也有那么一丁点可能……这时候再把这个说出来,我便至少不会立刻吓得装傻,得细细考虑。”

“若是这辈子只能当个州牧了,自然连考虑也不考虑。可如今……倒真的值得考虑了。大人这是在灾情之初,就开始算计我白某人了?”

刘钰见白云航没有装傻,也没有反对,而是笑着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心里也明白了一些。

“白大人若是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我是龙禁,外放为武官,非是一县县令、亦非一州州牧。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又不通地方事务,就算有这想法,到底是巧妙之策?还是夸夸其谈,那都是不能知晓的。”

“一则此事若是平地而起,极为困难。若无大灾波澜、若无附近万余驻军、若无手中数百懂测绘且于本地毫无瓜葛的人,根本做不到。”

“如今文登三者尽全,又逢蠲免,提前准备,恰逢其时。你说对吧?”

单就这个问题,白云航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那三个条件缺少一个,想要尝试都很困难。不说别的,便说第三条,别处想要搞,去哪弄那么多和本地无瓜葛、却又有能力的胥吏?

又仔细揣摩了一下刘钰刚才的那句话,确定里面没有什么危险的、更深的坑,这才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这三条,确实可以入雷霆霹雳般把一切准备好。”

“所以刘大人还是在灾荒之初,就想到诱我入镬,辅以香油,使我不想逃离。待到油温升高,我再想逃就难逃了?”

第164章 真真假假

“白大人你又不是耗子精,怎么就贪那一口香油了?这事儿说白了,就是个机遇。抓得住,白大人或可平步青云。”

“前朝如谢升、商周祚等,都是由知县、知州而升任尚书甚至入阁的。谁言尚书非要三甲?”

“我不妨给白大人交个实底。”

冲着白云航眨眨眼睛,小声道:“若说为何要把这机会送给白大人,我说了白大人也别不信。我欲兴实学,然而如今实学多与洋教绑定。是故有所谓‘宁可中国无好历法、不可朝中有西洋人’之言。”

“不禁洋教,则实学不能兴。只有禁了洋教,才能把实学和耶教剥离开。耶教是耶教,实学是实学,岂可一并而论?”

“白大人在福建搞教案,搞得好。朝廷有禁教之心,只有洋教禁了,这实学才能大兴。否则的话,朝中总会有人把实学和耶教绑在一起,混淆视听。”

“我欲兴实学,自然是真的感谢白大人在福建搞教案。”

这个理由……

比之前听的都要高大上了。

然而白云航心里还是只信了半成,琢磨了半天,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他心里当然明白实学和耶教的区别,毕竟在福建干了几年县令,真真见识过西洋人的实学之巧,而且他比朝中很多人更明白一件事:荷兰人、英国人,虽然也是耶教,但却是朝中天主教的异端,也没说他们就不能搞实学。

换了别人,白云航心里可能连半成都不信。

然而眼前是刘钰,想想传闻中刘钰的作为,似乎此人真的是个大大的忠臣,一心为君的那种?

而且似乎颇为淡泊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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