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32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铁路修好了,资本会主动跑到松辽分水岭去圈地种豆。

但,你和资本说,这个北美人口要是达到了三五千万,你们在北美的土地就值钱了。不如你先花高价买在北美的土地,然后你再出钱移民过去。这样,百年后等你重孙辈家里开枝散叶的时候,你家就可以剥削剩余价值了,土地也就升值了。

道理即便能讲通,但人家资本稍微一算,妈的百年之后?这每年的投资回报率、或者平均利润,只要能到10%,百年之后是多少?

那都是翻了151574倍。一两银子变15万两,我有这钱干点啥不好?我现在在扶桑买块地,就算一两银子买了100亩地,便宜到死。那100年后,这100亩地能卖15万两白银?这坷垃是金子做的?还是这石头是金子做的?

的确,大顺这边确确实实是有买地投资的习惯,而且整个天下都非常热衷。

但其实就还是墨子当年的那个问题:是用?是爱?

买地的人,是爱土地?爱土坷垃?爱这泥土的芬芳?爱这垄沟?所以热衷买地?

还是因为,要用这土地,作为资产。因为作为资产,土地是最保值的、收益率最高的?

那么,既然是资本,就要问了:扶桑的土地、大顺的土地,你可以找出来一块一样肥沃的土地、甚至旁边的河流、乃至于说积温降水都一样的。但这两块地之外的社会条件,一样吗?

或者说,举个最简单的换位思考。

现在,假设,中原某地的大地主,拥有土地4000亩。朝廷说,这样吧,你的土地归朝廷了,给你10倍、不,100倍补偿,补你40万亩土地在扶桑大草原上,也就是30里长、30里宽的这块地,都给你了。

这地主要吗?

且不说别的,就算带着人去了……法律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这个工具需要国家的暴力机关去执行。在中原,这4000亩地,是地主的就是地主的,大顺朝廷要维护“法律”,所有土地私有制似乎是神圣且不可侵犯的。那么就算说挖地窖挖出来了家里留下的金银财宝,移了一千百姓过去了,说一如中原制度,六成租子……你看这些佃户吊他吗?甚至于,佃户吊什么土地私有制的神圣性吗?就分地了,咋的,大顺朝廷还能派兵来维护私有制的神圣性啊?敢来,就跟他干了!

历史上,北美在1865年开始迎来了一大波的移民潮。因为刚打完南北战争、劳动力不足、宅地法等,所以出台了《合同工法》——这玩意儿,理解成“契约奴”制就行,工厂主出运费,按照契约和利息什么时候把工资扣完运费,什么时候算是自由了。

许多人盛赞,这个政策实在是太智慧了云云,引发了欧洲移民潮,带来了北美人口的快速增长、工业快速发展云云。

但是,这么说,则完全是空话。

不说种种种种的物质条件,只说最简单的一条:没有古纳德公司的廉价蒸汽船票,和缩短到12天的跨大西洋蒸汽船旅程——这是所有条件中似乎最简单的一条,那么这个政策就是个扯犊子的空谈。

若无此条件,还想发展工业,那就只剩一个办法,取缔《宅地法》,逼着农民去工厂,而不是去西进当自耕农。

当然,这不是说,只需要点亮一个蒸汽船科技就行,只是说,蒸汽船这玩意儿只是众多物质基础、社会条件中的貌似最简单粗暴的一个,是使使劲儿可以搓出来的。

而剩下的那些条件,则完全不是使使劲儿就能搓出来的。

这些问题,也就造成了大顺现在非常难走的局面。

比如说,这种非常难走的局面下,就随便找一个点,来说为什么难走。

例如后世,上溯到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百年间,多少仁人志士、多少英雄豪杰,为理想而奋斗、牺牲,终于重现光明?

千万人得有吧?

那从1840年开始算起,这千万英雄里,都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战斗的?

反满、恢复汉土、灭杀阎罗妖?

这个,在大顺直接抛掉,一个陕西皇帝,这个理由实在没法用。

反洋夷侵略?

这个,在大顺,要反洋夷,得跑泰晤士河口去反了。

为中华之崛起?

这个,大顺现在虽然是个缝合怪,但谓之马上到来的19世纪的压路机、世界第一列强,这个还当得起吧?

为华人的生存空间?

这个,更没法用了。之前就说过了,现在的问题是,就算大顺现在立刻死了,天下大乱五十年,环太平洋区域,从澳洲到北美,华人已经完全占据绝对的人口优势了。但华人有优势,和西南山区、西北干旱区、普遍人地矛盾爆发区、华北生态崩溃区的那两亿多百姓,基本没有啥关系——此时世界的五分之二的人口,如果全面工业化、全面富庶,和全世界一起富庶、全世界普遍工业化,那也没啥区别了。

所以,其实最后也就剩下了一个选项,为全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当然,科社出现之前,会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反动社、空想社、宗教社、小资社等等。

在加上传统因素,不免在科学的理论出现之前,在大顺也就只剩下纯粹的“天下大同”这个选项了。

问题在于,天下大同,怎么走到?

之前,儒学一脉,争的是由内而外、还是由外而内。

然而,社会意识落后于社会存在。

这套东西再怎么争,它产生的社会基础,也就是小农手工业时代。

如今,时代变了,大部分人都知道,这套东西其实走不通,尤其是伴随着考据学的发展,很多人都认为,周礼、周官之类的书,多半是一些人为鼓吹王莽改制而写的……呃,“小说”设定。

和颜元、李塨等人闷在家里,俩人憋出来的一整套“官制”、“土地法”、“学校制度”、“税收政策”、“军制”等,差毬不多的玩意儿。

而现在,大顺这边唯一能撑得起来这个“对未来世界的美好设想”的,其实也就剩下刘钰的那一套东西了。

然而,问题在于,新学派当年为了防止被灭杀,只教“术”而不学“道”,大部分“道”的内容,都是潜移默化和只言片语的。

这也是社会条件所造成的某种必然。

就好比说。

法革,那是一群思想家在上、平民在下,而许多律师等中层,作为思想家和平民之间的联系。

所以,圣西门会说,法革那群人的口号,和他们反对的反动派的口号一样,空洞、辞藻。

而华革,则是本土派的哲人王,在山沟沟里,面对着一群文盲和基本没出过山的农民。

所以,风格是通俗且易懂的,是甚至能让半文盲听明白的。

而刘钰当初面临的情况,就是大顺允许有圣人,但一定得是死了两千多年的圣人。

皇权强势。

正值王朝中期,休养生息结束。

加之以史为鉴,还有“复古半圣意见领袖”安汉公、还有“一人易天下之学”王荆公之类的事。

故而,刘钰就只能以“臣子”的身份,做事。

而“臣子”这个身份,就注定了,新学一派里,很多话不能说、很多东西只能只言片语、最多只能自然秩序,上限就定死了。

这个定死的上限,撑得起“对未来世界的美好设想”吗?

如果刘钰没真的见过未来的世界,这么这个定死的上限,撑不起对未来世界的美好幻想,最多也就是个空想——只有术而无道,也就意味着没办法自行的逻辑演绎出最终的结果。

问题在于,刘钰真的见过未来的世界,所以即便是定死的上限,只有术法,那么他依旧可以描绘出一个差不多的、听起来并不遥远的、似乎可行的美好的未来世界。

所以,在大顺这个缝合怪,此时早已注定的排异反应发生的时候,皇帝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把刘钰的尸骨运回来安葬?

后世有句话讲:天王杀天父,终究一场空。收拾包裹回家去,依旧做长工。

那要是“天父”早早病死、或者自然死亡了,而“天王”依旧还能得到指引、并且有证据表明依旧是“天父”在指引呢?

如果说,大顺的实学派,有一整套完整的方法论、逻辑思辨。

那么,创立者也不好使,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用方法论和是逻辑思辨,是可以推出后续的正确结果的。

或者说,如果大顺的实学派,学的是一套科学的理论,是可以通过逻辑演绎和运用方法论得出后续的结果,那么这一套是没有任何用的。

但问题是……刘钰,更像一个……先知。

而不是一个大顺的思想家、哲学家。

就像是,他可以漂亮地解出一道立体几何的题,但他连几何的许多基本定理都不教一样。

他只是个先知。

一个“预见过未来”的、可以“用此时的词汇形容未来”的、思想支离破碎的……先知。

而已。

因为没有基本定理,所以大顺走到这一步,有志之辈,迷迷糊糊,不知道该咋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而这时候,自然会有很多人,觉得,若是我实学派“先知”在此,定有办法。

第326章 九三年(二十三)

这个“先知”,此时确定已死。

并且这个“先知”,一生为臣,但在不问世事从赤松子游之前,却说了一些明显超越了“臣子”这个范畴的关键的话,并且留下了文字的东西。

并且,这个“先知”,在不问世事之前,留下的文字东西的最后所有者,便是此时的皇帝。

而此时的皇帝,年事已高、焦头烂额。

当然,大顺这边可能并不太熟悉“先知”这套东西。

那么,换个说法。

王莽改制前,忽然出现的《周官》等一系列“圣人所作、但被焚书坑儒都烧没了、幸而在墙缝中有一套而得以现世”的东西,有啥区别?

王莽说,这就是圣人先王的制度。周公还能从坟里跳出来,否认三连: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

王安石说,不是儒家才是政治正确吗?好啊,我用《周礼》改制,你们反对能怎么办?你苏子由也只能写文章,先证明《周礼》是伪书、不可信,然后才能在理论上反驳我。否则,理论上我就是正确的。

只不过。

人的寿命太短、而过去的历史又太漫长、考古学也不发达——至少在事死如事生的这边,你去挖人家祖坟、或者去刨人家陵墓,肯定是不行的。

故而,这边过去能、也只能,托古改制。

包括说,欧洲那边,新教徒、清教徒……实际上,原教旨这个词,本来就是形容他们的。理论上讲,大顺这边至少和天主教还能聊一聊,但和新教清教这群原教派,那真是一点聊的可能都没有……故而其实他们也算是托古改制。

到启蒙时代,托古改制,在欧洲实际上已经走不通了。因为……托古,只能往圣经上托。而启蒙时代,圣经本身已经快要圆不上了。

于是,只能选择“现实存在的理想国”、“托东改制”、“借外讽内”、“构建出一个现实存在,但一般人看不到摸不着、一旦亲眼看到或者触碰就会破碎的理想国”这一套。

但显然,这套东西,在大顺是不可能用的,也根本没法用。

因为大顺不久前才打赢了一战,并且也完成了环球航行,于是地球多大已经确定、现存的国家里没有一个有资格当理想国的——是都1750年了,居然加上休耕才种1收6.3实则等于年均春种一颗种、秋收三粒麦的法国农业配理想啊?还是和印度都玩不起要考行政命令禁止穿棉布才能撑得住的英国工业配理想啊?还是那群跑到北美清教徒的“耕者有其田、有形圣人教化、仁爱相亲”的复古配理想啊?

既然外部没有理想国。

大顺自己这边复古那一套,实际上也是摇摇欲坠——由内而外的扯犊子,大顺这边不正确;由外而内的关键,那些制度、典章等,一堆玩考据学的出书证明多半都他妈假的。

而且更为现实的问题,是大顺人口激增,复古一派无法解决一个问题:即,即便按照你们说的,王政复古了,井田了,人均3亩地,就算十一税都免了,你能保证吃饱了?

古人说,百亩之田、五口之家,人均二十亩地呢。你井田能复古,可你这人均20亩地怎么复古?只要一复古,就能变出来地?还是只要一复古,亩产立刻提升500%?

故而,对未来的设想、幻想、或者说可以在此时语言和物质条件下理解的不那么空的空想,也只剩下了刘钰那一套东西。

老马说:【分配本身就是生产的产物】。

而这套东西,此时说出来,太难懂。甚至其实放到后世,识字率普遍提升,对着这个望文生义理解的东西,和老马讲的生产关系的意思都不搭边。老马说的重点从不是纯粹生产,而是说生产关系和分配。

刘钰说一半、用一半,解决了一个大顺这边必须不能绕过去的问题——他把【分配本身就是生产的产物】,扭曲成了“粮食是为了填饱肚子,人们用粮食而不是爱粮食,所以工商业只是对粮食的一种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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