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2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既入青州,奏报三日一封,实无事可记,亦要记琐事。陛下或言:勿送琐事。三哥哥却不可不送,陛下可以不看。三哥哥豪气太重,虽有人深喜,却亦有人深忧,小节可不拘,然小节又不可不拘。不拘者,英雄也;不可不拘,亦英雄也。”

“英雄者,有大,有小。不可不拘,是为天下之大;不拘,是不过为有人称赞之小。其中分别,三哥哥定能辨析。犹记飞天时候不敢解缆绳而惜命事……”

纸的下半部分被压住了,田贞仪已经写了很多,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这封信送过去。

明日的送别她是去不成的,正月里也没有去别院的借口,二哥虽纵容她,可父亲不在家,家里终究还有母亲和大兄。

以书信传递,她也知道或许不该说这些话。也想着翼国公也是宦海沉浮多年,想着刘钰自然应该知道。

可心里总像是有个声音悄悄问她:万一他不知道呢?

即便那个声音也会说“万一”,只是万一,不过万一,但这万一却压的让她有些喘不来气,终于提起笔写了一些不该写的话。

此时尚且还在最后的犹豫,这信到底要不要写完。

若是不送,写了也不过化作焚灰;若是送,连这样的话都写了,难道还差把心事也写上吗?

去岁金风起时,托二哥把自己思索天文的小册子送了过去。

然而如泥沉海,心里怏怏不乐。直到十二月才收到了回信,也不过是上个月的事。

翻看之后,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圈记,心里压着的那份怏怏终于化为了喜悦,连带着最恼人无趣没有半分色彩的深冬也暖了许多。

后面还带了一张靖海宫官学考试的试卷,也很细心地告诉她只有三个时辰的答题时间。

田贞仪就真的铺下了卷子,午饭也没有吃。好在丫鬟们知道她读书的时候总是这样,并没有一遍遍的烦扰。

写过了卷子,第二日便匆匆让二哥给递送出去。这一次没有再等太久,更不会如上次从金风等到寒雪,很快就得了回信。

信上夸她的话,让她心里高兴,可后面的话,才让她心里发甜。

那是一些关于心事的话,没有太多的文辞,只是平淡地用直白的白话写就。

读着别人的心事,没有半分的苦闷,不由地想吃石榴,便让丫鬟取了一个石榴。

取来之后,却没有吃,只是轻轻剥开,看着黄澄澄的外皮,指甲轻轻挑起一枚鲜红的籽,问一旁呆呆的丫鬟:“你知道这黄澄澄的石榴皮下,有这样的籽吗?”

呆呆的丫鬟以为她发了烧,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却被她轻轻拨开,然后一点一点地把石榴籽都挑了出来。

回头找出来那张题将军黑龙江望雨的画,亲手化作了一团灰,觉得那张画只是画出了石榴皮,却根本不知道一丁点的石榴籽。

或许有那样的雨,或许有那样的风,但现在她知道,若是有那样的风雨,他可不会站在船头望雨,定是会跑回船舱喝酒。

想到这,便看着烧成灰的画,轻声傻笑。

笑过之后,又蜷缩在锦被上,抱着膝,呆呆地望着玻璃窗外的风雪,想着信上那些微微流露出的苦闷。

透过玻璃窗,外面有丫鬟在玩雪,冻得手缩着,哈了哈热气搓了搓手。

她也伸出手,摸着窗上的冰花,这些平日里舍不得除掉的冰花,在指尖上融化,又冰冷冷地包裹了指尖,然后又把手整个儿地压在了窗霜上,感受着咬牙的冰冷,心想原来刚才那些丫鬟们的手,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

只是冷雪能隔着窗也让她知晓滋味,人心中的滋味又怎么样去感同身受呢?

提起笔,想着这样的心事,终于没有再写那些学问,而是写了许多平淡。

儿时的蟋蟀,摔过跤的青石板,望远镜里的星星,哭鼻子时的苦闷,家宴里被父亲夸奖时的自豪……

她想:

有高墙啊,有仪门啊。

所以,我把我写给你看吧。

就像是桌上的那枚石榴,又或者石榴就像那日飞到天上的热气球,眼睛可以看到的已经看到了,剩下的就要写给你看了。就像是西洋人的画,总是缺了那种滋味,画出的永远都是石榴皮。哪怕画出了石榴籽,那些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同样的鲜红,又怎么画得出来?

想着花木兰的故事,她想告诉他,木兰是无奈而成木兰,她却没有军书十二卷的逼迫。

金风玉露的时候,想着让他知道自己是女中豪杰。

寒雪啸风的时候,却想着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这封信送出去了,还回来的正是她想看到的文字。

这样的书信往来了几日,慢慢又写到了一些将来要做的事,询问如果是她会怎么做。

前几日的信是剥开的石榴籽,这一次的信便如同在询问她该怎么剥石榴。

父亲会夸奖她有才智,但真正的大事却从不会问她。

二哥偶尔会询问询问她一些武德宫里没懂的算学学问,却不会和她探讨。

闺中别家的姊妹们会和她探讨学问,有时候也会阔论一下天下事,却没有把这些事去试试能否做成的机会,顽皮的会说这像是一群公公去了烟花地。

展开信纸,便把那些问题一一写出自己的意见,就像是笼中的鸟以为自己会飞,终于盼到了笼子打开振扇起翅膀,不知道会是笨拙着地,还是叼走那片云。

信越写越多。

有时候也会因为一些问题的看法起了争执。

争执的时候,她也会闷闷的生气,觉得自己才是对的。

往往第二日便会收到回信,信上说细细思索了,果然妹妹才是对的。

之前闷闷的气,便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更从那句“昨夜深思久不能寐”中,感受到了一种大约名叫尊重的东西。

渐渐的,问的将来事越来越多,本来心里会有几丝期待,想知道这办法到底能不能用,是否有效。

可转念一想,过了年写信的人就要远去山东,心情又失落下来。

过完年,便是春天,春天过了便是夏天,夏天便有机会去别院,然后偷偷溜出来玩耍。

可是现在即便溜出来,又怎么能隔着京畿和青州的山水相见?

那种想知道自己的办法是否有效的期待,最终敌不过远别的失落,啪嗒啪嗒落了几滴泪,也不管纸上的泪滴清晰可见散了墨。

这几日,心里便想着那些万一,终于提起笔写了一些不该是她说的话。

也想着翼国公也是宦海沉浮多年,想着刘钰自然应该知道。

可心里总像是有个声音悄悄问她:万一他不知道呢?

即便那个声音也会说“万一”,只是万一,不过万一,但这万一却压的让她有些喘不来气,直到写下了那些不该她说的话,才算是松了半口气。

床榻下,就有一个炭盆。

可以焚掉信稿,也可以暖暖手让笔挥的更快。

揪起写了一半的信,重又读了一遍,看了看床榻下的火盆,终于又放回了桌面。

犹豫了许久,又提起笔。

“有制之兵,其势在制而非兵。制者,术也。道不可传,而术可传。三哥哥,这术要传下去,使得陛下相信,此术人人可学,只是三哥哥先学会了而已。万万不可化术为道,使陛下以为道不可道,非三哥哥无以能成此军者。”

“私以为,若军练成,平准之事毕,而三哥哥所练之军立大功。届时,陛下必会调走三哥哥,以他人代之。另寻他人编练新营。”

“若军威仍在,他人亦可编练,战力如前,则幸,尚且可再立新功,以安天下事,以遂平生志;若三哥哥一走,他人不能编练,军威不再,战力大不如前,则不幸,三哥哥或可封爵,然只恐日后三哥哥所求之事均做不得了……”

第146章 听说过没见过的熟人

信到了刘钰手中,看过之后,便付之一炬,连纸烧成的灰都用手仔细碾碎。

兴奋于田贞仪的大胆,也对她的担忧颇为赞同。

如今朝廷还有极强的对基层的控制力,正是一个王朝的上升期,这时候自己小站练兵发饷的时候搞一句“谢刘大人的饷银”,那就是作死。

对今后事的担忧,他也有过思索。

单就陆军而言,有制之兵,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军械装备问题不是问题。

真正的大问题是整体的军制改革。

现在皇帝手里,或者说中央压制地方,放心让武将在外的基础,就是那几万良家子的坚韧战斗力,远超各地募兵的训练水平和素质。

自小训练,能顶着木里吉卫城下的巨大伤亡而不崩,这数万精锐就足以压制各地边军和地方督抚。

如果募兵新军,就能压制皇帝手里得以压制地方的精锐军队,皇帝该怎么平衡?

如果募兵新军,就能让良家子编组从军的优势全无,是否还有必要再保留这么一支不用纳税的特权阶层?

如果保留,意义何在?如不保留,皇帝靠谁来做皇权伸出皇宫外的触手?

单独编队,也不过三五万人的军团,根本压不住全面变革的新式军团。一旦出现什么战乱起义,稍微放权,各地节度使就能拉出一支足以和中央抗衡的军队。经济重心和政治中心的不重合,辽阔广阔相对于此时的通信能力几乎极限的领土,都使得这并非是危言耸听。

不单独编队,而是当做军官充斥在各个军队中,倒是能保持对军队的控制,可又必然面临着良家子这个阶层权力的快速膨胀彻底打破朝政的平衡:陆军海军的军官,都出自一个特权阶层,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不必说。

田贞仪所担心的,是刘钰搞出来的东西不可复制,换了别人来搞搞不成,那皇帝就真不敢用了,最多也就把刘钰放在京城养着。

刘钰所担心的,和田贞仪相反。有李过留下的教育底子,复制太容易了。

他担心的是皇帝因噎废食,即便亲眼看到了新军强大,考虑到平衡问题和中央压制地方的问题,即便搞也只是小范围内搞。

最后为了压制和平衡,搞成良家子组建的京营是新军体系、各地地方还是旧式体系,那就还是完犊子。

所以这五年时间,练兵不是难点,难点在于从实践中摸索出一整套体制构想。

以谁为师,这才是个问题。

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考虑了一圈,抄都不知道该抄谁。

带着这样的思索上了路,一路上都在马上沉思,一直过了济南府,刘钰才有了一些思路。

被派来的这些候补军官对他倒是很尊重,论家世比不上,论官职差得远,同为武德宫出身刘钰又是魁首,年纪差不多但刘钰已经在北方闯出了名头。

夜里宿营的时候,刘钰试探着问了一下几名年轻人。

“若是有朝一日,陛下取消了良家子的免税优待,脱军籍为民籍,你们怎么想?”

这几个年轻人脸上立刻露出一副震惊的神情,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好半天才道:“那定是陛下身边有奸佞!待陛下有旨,吾等尊皇讨奸,以清君侧。大人说的也是奇怪,怎么会忽然问这么怪的问题?”

打了个哈哈,刘钰笑了几声道:“就是随口一问,听听你们的想法。”

避开了这个话题,又说了些其余闲话,不想让这些军官想太多。

出了帐篷,值夜的见到他,立刻行礼。

这和上次去东北不同,那一次是靠撒钱施恩与士兵共甘共苦,这一次纯粹靠的就是人的名树的影了。

营地里静悄悄的,调拨的几名有实践经验的军官,自小培养出来的服从性,都让这批人很容易保持纪律。

一路上刘钰也试着把一些军队操典讲了讲,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这些从小接受的营学教育的良家子,很容易就能听懂左转、右转九十度、梯次撤退之类的专业术语,理解起来并无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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