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34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刘钰很想告诉牛二,是的,没有能力、力量不足、缺乏理论、不懂现实,就是会失败。

不能解决上亿的小农问题、在没有明确思路和强大组织力压制转型剧痛剧痛之前,就是无法成功。

这个解决,可以有多种方式。

哪怕说,大顺的资产阶级真的强到逆天,左手剁了皇帝脑袋;右手把起义反抗的小农、小生产者来一千万杀一万千,那也算一种解决。问题在于这不现实,上亿人的力量,传统的民本平均主义思维,造反天经地义是好汉的传统,以及不可回避的土地问题,不考虑这些东西,就不可能成功。

显然,牛二此时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显然,他这种殖民地混出头的,很容易选择暴力解决的手段,并且容易错估力量对比。就像他在爪哇时候,从来都是优势在他,一旦习惯了这种优势,那就难免希望一直保持这种优势。

他还是天真地希望出个辩经人,出一套经书,阐释这么做是对的,从而让皇帝、朝廷、大臣们,都认为这是对的,并且一直延续地做下去。

因为他认为,只要朝廷、皇帝都认为“这是走向未来的代价”,那么似乎也就没有阻碍了。

于是,刘钰只是带着他,来完成对“木牛流马”的朝圣,却并不想讨论关于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以及是否是必要的代价这样的问题。

因为毫无意义。

刘钰从没有跟皇帝说过“进步还是反动”这样的世界观,哪怕是入侵印度这事,也只是被他说成是保守的维系皇权统制、社稷稳固、江山永续。

皇帝支持修门头沟到京城的铁路,与进步还是反动这样的世界观毫无关系。

客观上,修了,且压住了反对的声音。

主观上,被前些年的缺煤风潮导致的京城不稳,给逼的,以及废弃运河之后大量的流民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牛二在主观上,认为这是生产力的进步,所以要做。

这和皇帝的主观想法,压根是两套截然不同的三观、价值观体系。

牛二话里话外,居然有让刘钰“面奏圣上,殿前问对,阐述未来之必然、进步为先,代价可接受”的意思,这就着实让刘钰感到想笑。

刘钰的话,还是在告诉牛二:用煤块砸自己的人,是好汉。他们的问题,在于太弱了,既没有炸死自己,也没有把改革派杀全家,所以他们只能接受在这里背煤块的命运。

牛二也隐约明白这个道理,这就是他理解的“你死我活”。

问题是,牛二相信“你死我活”。

但却琢磨着,把皇帝和朝廷,拉到“我活”的“我”、“咱们”、“同路人”这个范畴之内。

那只能说,牛二到现在还是没明白,这条门头沟到京城的铁路,在皇帝的主观意识里,到底出于什么原因而修,以及之前在宫中皇帝询问是先修铁路还是先移民,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既不明白,刘钰也不可能给他说太多。

在经历了这场小风波之后,两人还是上了前往京西的火车,去看看京西的煤矿、石灰矿和水泥厂。

毕竟对牛二这种带着某种类似“朝圣”心态的人而言,要瞻仰的代表着未来的“圣物”,可不只是铁路,还是工厂、矿区。

既是带着“朝圣”的心态来,那也得跟上时代的步伐。毕竟欧洲启蒙运动的那群人,乐观主义者在设计“启蒙时代的伊甸园”时,也意识到,在伊甸园里,也是得要劳动的。

既是大顺这些人抱着朝圣的心态来,也正该让他们看看,他们梦想中的“未来”的全貌。

一行人来到一处煤窑的时候,正赶上这个煤窑在处理点事。

地底下出了点问题,死了点人。

事到不大,而且煤窑死人,在这个时代,本也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

矿井的出口处,一个背尸人将一个孩子的尸体从井下背了上来。

刚爬到井口,窑主就冲过来,冲着背尸人就狠狠地抽了一个大嘴巴。

抽的同时,还大声呵斥“还敢不敢来!”

京西的专业背尸人,这时候都会非常专业地把脸凑过去,这样才方便打那一巴掌,打的脆响。

“不敢了!再也不敢来了!”

说完,将背上来的尸体往地上一方,连滚带爬地一溜烟地从矿区的大门跑了出去。

而下一个从井里出来的背尸人,也是一样的动作,被窑主狠狠地抽一巴掌,骂上一句,再回一句再也不敢来,然后一溜烟地跑开。

旁边跟着刘钰的矿区的官员小声解释道:“这里的规矩。打的不是背尸人,打的是索命鬼。”

牛二皱了皱眉道:“这等鬼神虚妄之说,竟也有人信?”

那官员忙道:“就是打个心安。这边的背尸人,也是专门吃这口饭的,不想挨打就别吃这口饭。”

刘钰点点头道:“此事就是个风俗,倒也不算是鬼神虚妄之说。”

“之前有件事,有家人一直生不出来男娃,一连三五个都是女娃,溺死一个再来一个,溺死一个再来一个。最后架上火,说那女娃是水鬼,不怕水,非要烧死方可不再缠着他,这才是鬼神虚妄邪说。”

“风俗与鬼神,倒是还要分清楚的。”

那官员也道:“兴国公所言极是,其实其中道理,我们这些人也是明白的。其实这几年出的事,已经少多了。这倒真的要感谢这些蒸汽机。”

说着,指了指远处的一台停在板车上正准备卸下来的蒸汽机,说道:“原本干这一行的,小半是长工,多半是短工。”

“因着夏天时候,一旦来几场雨,就容易灌包漫水。那时候漫水了,往外提水也实在是提不起。”

“是以采煤,多半在秋冬之后。而至秋冬,一些百姓冬季没有农活,也来这里干一段时间的短工。”

“短工既不熟练,就多容易出事。下矿的长工,专业的煤黑子,遇到危险也有经验,容易躲。”

“现在有了蒸汽机,还有专门挣这份儿钱的抽水的公司,一年四季都能开采。是以多用长工,不用秋冬时候天气干旱的时候再增产,如此死的人也少了。”

“要说这是鬼神虚妄之说,倒大可不必。不管是下矿的,还是开矿的,其实都知道,哪有什么索命鬼?可就是求个心安罢了。”

“只不过都知道这是提着脑袋赚钱的买卖,便不免多有些忌讳。上工途中,见到孩子哭,也会觉得晦气,便不来上工,这也正常。”

说完这些,官员又介绍了一下用工制度、死亡赔偿之类的事,听起来很是不错。

刘钰对这些矿工的生存状况并不担心。

因为怜悯和施舍卵用没有,他只是创造一个“像军队一样能够很快动员起来”的工厂制结构,在搭建物质基础和社会基础。

加之这毕竟是在京城边上,京城百万人,皆赖京西石炭,非比别处。

至于说矿工该怎么办,万历三十一年就会干的矿工罢业这样的事,这时候怎么可能不会干呢?

新时代有着许多旧时代没有的矛盾,参与到新时代中的各方,甚至包括大顺朝廷,都应该慢慢学会在新时代的矛盾中博弈。

现在看来,皇帝这边还是学的挺快的。

在铁路修好之后,皇帝允许私人在京西开矿,而并没有选择开办大量的官营窑。

看来,皇帝琢磨的,还是试图做一个超然于新时代矛盾之外的仲裁者。

这样的统治者,极为老练。

相比于旧统治者的学习速度,和老练程度,新时代的两大阶级,都弱了点,不管是经验、理论,实践等,都差不少。距离承担当统治阶级的重任,都还差得远。

只不过,好消息是,这种老练的手段,太过依靠个人天赋、勤政、特务机构、经验等等。

人死,则术消。

第021章 木牛流马(七)

刘钰不否认皇帝很老练,而且是封建统治者中相当危险的那一类,并且很有可能真的摸索出来做仲裁者、名义上要做小农和小生产者甚至工人的皇帝这样的道路。

形形色色的反动社里,天皇和反动社也能配、德皇和反动社也能配。

但他终究不能永生。

不过,人是万物之灵长。就如同会取水的乌鸦,会把取水的办法传给后代一样。

皇帝不能永生,但皇帝却希望把自己的这些技巧和手段,传递给下一代。

在京西的刘钰,带着牛二等在京西煤矿“朝圣”的人,在观察矿工的生活,看看矿工在家庭里的小灶伙食、下井劳动力每天会吃鸡蛋而老婆孩子会自觉地不动小灶、和松苏等纺织区截然不同的男女地位等等。

试图让更加深刻地理解什么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而在京城宫殿里,皇帝正在召见太子,也是借着煤矿、铁路的事,教一教太子,在这个和过去已有很多不同的时代,到底该怎么统治。

太子年纪也已经不小了,可在皇帝面前,还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尤其是他爹现在问的这个问题,让他有点紧张,生怕答错了。

“前朝万历三十一年,因收矿税,京西煤矿大罢业。正值元月,天寒地冻,一时间京城震动。此事你如何看?”

这个问题看似很简单。

可太子的脑子里,却瞬间涌出了许多的想法,这几年变化太多,他生怕自己回答的不满意,让父亲生出来“此子怕难守业”的想法。

万历三十一年京西煤矿大罢业的事,真就不好回答,因为涉及的问题太多。

该不该收工商税?

这个怎么答?现在皇帝就在松苏地区,收商税收的不亦乐乎。难道回答说,万历三十一年这事,就压根不该收工商税矿税?那不是打亲爹的脸?

不收工商税,搞官营官窑行不行?

然而现状是,如今的京西煤矿,官窑依旧不占主要地位。反倒是募集的资本,私人的窑井,倒占主流。

而且,这本身也是皇帝的旨意。这里是京城,不是松苏,刘钰说话并不能像松苏一样,颇有点一手遮天的意思。

就应该收工商税矿税,敢不交税,直接派兵镇压?

但这又显得自己过于残暴,而且似乎好像大约和兴国公在松苏的手段有些相似?父亲对兴国公的态度到底如何,是不是要故意留点罪人,等着自己打压,以稳定继承之后的局面?

这个简单的小问题,竟让太子一时语塞,脑子里各种奇怪的想法纷沓至来。

更麻烦的是,不答也不行。

要是不答,反倒让父亲觉得,自己是个废物,窝囊废,连点主见都没有,这将来还怎么当皇帝,守这片基业?

憋了半天,心里默算着可能会让父皇感觉不耐烦的时间,终于在这个大约不耐烦的时间即将到来之际,回道:“儿臣以为,此事当先稳住矿工。数九寒天,若是正值元月时候断了煤炭供应,京师震动。”

“但若稳到三五月份,天气回暖,再行斟酌对错,结群臣之智,取万全之法。”

给出这样一个答案后,太子内心忐忑不安,静待着父亲的反应。

皇帝听到这个答案,心里颇有些哭笑不得。

笑的是,儿子颇有些聪明劲儿。知道该妥协的时候要妥协,并且脑子很清醒地知道,冬天万万不能让矿工罢业,等到春夏时候再解决。

哭的是,这个答案,不能说是错的。但这不就是个刘钰说的那种“破船上的修补匠”?

这是战术上的回答。

战略上呢?

还有这个“结群臣之智、取万全之法”,这更是扯淡。

如今的大顺群臣,已经不是党争的问题,而是路线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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