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玩蛇怪
他说完之后,仰在床榻上,眼中满是失落。
对于一个见识过后世唯一高科技——笔记本的人,他非常羡慕笔记本里那些电影记载的东西,无时无刻都想看看后世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就好像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同样会非常好奇几百年后的科技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人类是否能解决癌症、艾滋、渐冻症。
人类能否实现永生。
人类能否越过太阳系,去银河系更遥远的地方看一看。
见识过高山,才会知道自己有多渺小。而如果站在山顶,再看看头顶的天空,发现那无垠的宇宙,才会明白天地的伟大与广阔。
如果把宋朝这个时代比喻为山底,二十一世纪是山顶,未来科技是天空的话,那么赵骏至少已经站在山顶上仰望过星空,哪怕依旧是一只蝼蚁,却也不再是一只无知的蝼蚁。
可对于吕夷简他们来说,他们前面几十年一直生活在山底下,连看山顶的机会都没有看过。
因为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山底,,也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头顶上有一片山巅,有一片无垠的星空,他们只在自己认知的世界里。
当有一天一个从山上下来的人打破了这股认知,那么不管是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去仰望那片天地。
自己年老体衰,没有能爬上那片山顶,倒在了登山的路上。这不仅仅是吕夷简的遗憾,也是王随、盛度、王曾他们的遗憾,未来或许也会成为晏殊、蔡齐、宋绶他们的遗憾。
赵骏知道他的意思。
晏殊他们同样也明白吕夷简的心思。
因为他们跟他一样感同身受。
“你想见证电气化时代,我还想回到未来信息时代呢。可惜了,你看不到电气世代,我同样也很难见到信息时代了,至于别的愿意嘛。”
赵骏眨眨眼睛,诙谐地说道:“本来这三大愿应该能实现两大愿的,可惜老范运气差了点,燕云现在在下大雪,他也不好强行攻城,要不你跟阎王请个假,等明年再走?”
众人一愣。
随即一个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跟阎王请个假?”
“是啊吕公,要不请人跟下面谈谈,再多添点阳寿?”
“我看行,也许吕公这假能看到重孙出生呢。”
众人都乐了。
房间里每个人都露出了笑容。
一时间因为吕夷简即将病逝而带来的严肃和沉痛也冲淡了不少。
吕夷简也笑了起来。
其实都到了这个地步,人基本上也都看开了。
再怎么怕死,不想死,身体的衰老不可避免,也终究是到了这一步。
如果旁人一味安慰,说什么你老人家才六十八岁,只要好好休养,身体一定能康复的话,那反倒是让人觉得虚伪。
因为吕夷简不是在刚患病的时候,而是已经到了病入膏肓,即将死去的时候。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样的安抚毫无意义。
所以有的时候少些虚伪,多一些真诚或者幽默,或许更能抚慰人心。
“好了,老夫都一个要死的人了,你们还戏言于我,何况你们一个个也都是五六十的,咳咳咳.”
吕夷简正要与同僚们说些什么,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吕公。”
“吕许公。”
“老吕头你怎么样了?”
众人一惊,连忙凑到近前询问。
吕夷简捂着嘴,然后摆摆手道:“没事,还能活一会儿。”
说着就抬起头,环视了众人一圈,先看向晏殊,笑道:“同叔,你也老了许多了。”
晏殊苦笑道:“是啊,总归到了这个年纪。”
“多注意身体,别像我这样还有,帮我多照看照看官家,我不放心他。”
吕夷简眼睛略微浑浊了起来。
赵祯不能说是他一手带大的,但官家自从十三岁继位为帝,朝中权力就一直为刘太后掌握。
当时朝中不知道多少大臣向太后谄谀献媚,甚至有人鼓噪起武曌旧事,比如时任御史中丞的程琳就向刘娥上了一副《武后临朝图》暗示。
若非有以吕夷简为首的一干大臣与刘太后据理力争,庇护着那位小皇帝一路长大,恐怕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
所以可以说赵祯的前半生,吕夷简不仅仅是他的大臣和老师那么简单,同时也是他最重要的依靠。 历史上吕夷简病逝的时候,赵祯停朝三日,不仅命文武百官前去吊唁,还在后苑穿孝袍服丧,亲自为吕夷简发哀,就可以知道两人的感情有多深厚。
“嗯,我知道了,我会时常规劝官家。”
晏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吕夷简随即看向宋绶,强笑道:“公垂,这些年多有赖你在政事堂和政制院对我多有支持,不然我恐怕也独木难支。”
宋绶正色道:“吕公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我既为参知政事,自当竭力相助,亦是本份。”
“嗯。”
吕夷简应了一声,随后看向蔡齐道:“子思,我与孝先虽政见不同,然却从未有过怨恨。当年我为参知政事时,还是孝先极力举荐我为相,然终因政见不合而失了情谊,此事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蔡齐摇摇头道:“既是政见不合,那也只是政见不合而已,又怎么会失了情谊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虽然王曾和蔡齐团队与吕夷简宋绶团队多有争执,甚至一度闹到有我无他,有他无我的境地。
但如今王曾已经病逝,吕夷简也马上就要离去,这些也都如往事尘烟,自然消散。
吕夷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看向李迪,同样跟他说了一句话。
还有张士逊、贾昌朝、蒋堂、夏竦、杜衍等等。
这里面跟吕夷简有仇的就有好几个,比如李迪被吕夷简赶出朝廷,夏竦曾经与吕夷简发生争执而遭到吕夷简打压。
可这一切在死之将至面前,自然也都烟消云散。
哪怕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吕夷简其实是为了给子孙铺路,希望人死怨消,不要因为他的原因而牵连子孙后代。
毕竟很多时候人走茶凉这个道理是真理,即便吕夷简和这里不少宰相都亲善,但只要其中有一个与他有仇怨的宰相就是想打压吕家后代,那么其他宰相就得掂量掂量,为了一个死人得罪活人的结果。
所以为什么说政治这个东西就是残酷的,人情世故在很多时候有用,可放在政治上就不一定。宰相权力大小相叠,为了一个死人与跟自己同级别的活人拼个你死我活,成本太大了。
很快吕夷简跟这里每一个人都说完了话,就像是交代遗言一样,到了最后,他的目光放在了赵骏身上。
他轻声道:“汉龙,我可以与你单独谈谈吗?”
这是个请求。
以往独断专横,喜欢一言堂的吕夷简,却用请求的语气,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赵骏有些意外,但还是回过头对众人说道:“好了,都别围着了,朝廷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呢,今天就先这样吧,我与吕相单独谈谈。”
晏殊看了二人一眼,随即道:“那好,我们就先回去了。”
“吕公,多保重。”
“我明日再来看望吕公。”
“那就先告辞了。”
诸多宰相便也没做停留,他们自然也知道吕夷简有些话想对赵骏说。
片刻后,人都出去了,门也关上,一时间房间里原本因为众人围拢而略微有些浑浊的空气都似乎清新了几分。
“咳咳咳。”
吕夷简咳嗽几声。
赵骏从旁边拉了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说道:“老吕,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如果你想让我照顾你的子孙的话,那就免谈了。先不说这三代宰相人的事我干不出来,单说你儿子吕公著以后也是个宰相,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相比于王孝先的子嗣泯然众人,老夫以后还有个出色的儿子能做宰相,老夫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吕夷简苦笑着摇摇头,随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赵骏说道:“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跟你说些心里话。你来大宋已有十一年了,想来从未与老夫如此交心过吧。”
“你这老登坏得很,整天琢磨着害我,我才不想和你交心呢。”
赵骏故作嫌弃地道。
其实他现在的心情更加复杂。
吕夷简他确实不太喜欢。
可终究是共事多年,也是他最早发起投降。
若非吕夷简做带投大哥,决定成立政制院,恐怕他也不会那么早掌握权力。
所以他也谈不上对吕夷简有多恨。
只能说人的内心果然是复杂多变的,至少他也无法单纯地判断吕夷简的好坏。
就如同吕夷简在政治上排除异己,打压政敌,是抵制范仲淹庆历新政的保守利益集团成员之一。
可他维护皇权,善于理政,为官清廉,治理地方也政绩斐然。
是是非非,谁说得清楚呢?
“汉龙。”
吕夷简认真地看着赵骏道:“大宋江山,就交给你了。”
赵骏听到这句话,并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同样认真地看向他。
片刻后他反问道:“你认真的?”
“认真的?”
“为什么这么说?搞得像皇帝托孤似的,而且你不怕宫里那位知道?”
“正是因为我知道宫里那位性子,我才这么说。”
吕夷简长叹了一口气道:“官家性子太软了,老夫之所以强势,不就是因为官家性子软,太优柔寡断了些?若是不强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家都得半天才做出决断,如此如何能治理大宋江山?”
说着他看向赵骏道:“当初我阻挠你,想让你先参加科举,再慢慢融入士大夫。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担心你的出现会摧毁士大夫阶级,从而让我们的利益集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