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天子给你的旨意,是剪除后党羽翼,可没说过让你一网打尽,而且你若真将后党斩草除根,皇后对你必然恨之入骨……”
“容小子说句难听的话,许相您已年迈,但皇后还不到四十,这次若皇后度过了危机,很难说以后她不会寻到机会,报复到许家子弟身上……”
许敬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之所以对后党羽翼下狠手,是因为他判断天子这次可能会废后,如果皇后被废,他还怕皇后什么?
尤其是昨日天子给太原王氏下的那道渣男旨意,恢复太原王氏的姓氏,更是对外释放了废后的信号。
可李钦载却说皇后这次能度过危机,与许敬宗的判断截然相反。
作为朝堂老狐狸,每走一步都要算计得明明白白,许敬宗若果真出现如此重大的判断失误,简直是拿全族子弟的性命开玩笑。
“李县侯何出此言?天子难道不是对皇后……”许敬宗神情凝重起来。
李钦载微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天子纵对皇后再恼怒,终究是不会对皇后太过绝情的,教训或许有,敲打或许有,为了朝局平衡,剪除后党羽翼或许也会有,但,废后……几乎不大可能。”
“天子是性情仁厚之明君,若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对任何人下狠手的,当然废掉王皇后,是因为权臣长孙无忌和关陇士族对君权产生了严重的威胁,为了李唐皇室,天子才不得不废后,并扳倒权臣。”
“可这一次,皇后固然有错,但错不至被废黜,首先皇后出身清白,她不属于任何世家门阀,甚至与天子站在同一阵线,夫妻齐心一同打压门阀,这样的贤内助可不容易找。”
“其次,皇后这次所犯的错,不过是毒杀了魏国夫人,可以说是后宫私人恩怨,说白了其实就是女人间的争风吃醋而已,这点小事,天子不会上升到废后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后党也是朝堂的一股势力,帝王之术在于平衡,许相若真将后党一网打尽,留给天子的麻烦更多,因为后党若除,朝中势力难免失衡,天子还要忙着收拾善后,让朝局重新回到平衡的局面……”
“所以啊,许相,您若真将后党一网打尽,恐怕天子表面上会褒奖您,其实心里恨不得把你罢职流放才解气,您这是好心办了坏事,吃力又不讨好,还把皇后往死里得罪了,您说这是何必呢……”
听完李钦载这一大番话,许敬宗身躯狠狠颤了一下,脸色难看地捋须不语。
第九百零五章 看朱成碧
许敬宗是老狐狸,他坑过的人,干过的坏事不比李义府少,只是他比李义府幸运,他抱的是天子的大腿。
李钦载今日跟他说的话,令许敬宗浑身发颤,老脸刷地苍白起来。
若今日李钦载不提醒的话,他差点犯下大错。
其实李钦载分析的利弊并不复杂,许敬宗如果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的话,也能想清楚。
只是这几天他实在太繁忙了,忙着搜集李义府的罪证,又是满腔热血沸腾,急于在李治面前再立新功,于是很多细节的地方便无暇思考。
再加上李治对外释放出来的信号,分明已有明显的废后打算,许敬宗才决定对后党痛下杀手一个不留。
现在李钦载仔细分析后,许敬宗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先前是自己的判断失误,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若已确定武后不会被废黜,猪油蒙了心才会将后党一网打尽,事情做绝了,哪怕许敬宗两腿一蹬寿终正寝,难道就不怕武后重新得势后把他挖出来鞭尸吗?
大唐立国后,这事儿不是没人干过。
著名的谏臣魏徵,曾向李世民推荐侯君集和杜正伦,两人后来被牵扯进太子李承乾谋反案,李世民恼于二人正是魏徵所荐,怀疑魏徵结党营私,于是下令将魏徵的墓碑推了。
他许敬宗若把皇后得罪死了,很难说他的下场是否跟魏徵一样。
起身,长揖,许敬宗一脸后怕。
“幸得李县侯提醒,一语惊醒梦中人,老夫差点犯下弥天大错,多谢李县侯了。”许敬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
李钦载也急忙起身搀起了他:“许相万莫如此,折煞小子也。您是长辈,而且咱们两家还有生意来往,您的孙儿与小子亦有兄弟之谊,于公于私,小子也该对许相您言无不尽。”
许敬宗拍了拍李钦载的手背,叹道:“生子当如李景初啊,老夫不佩服英公一生功绩,不嫉妒英公爵高官显,唯一所敬服者,英公有一位好孙儿,实在是羡煞老夫矣!”
“我家那些混账儿孙若能有李县侯一半聪慧思敏,老夫就算现在死了,亦能含笑九泉,可惜啊,如此麒麟儿,千里驹,竟不是生在我许家!”
李钦载扯了扯嘴角,“生子当如什么什么”的,听起来像夸人,可总觉得味道不对。
老许的人情世故还是差了点火候啊,真觉得帮了他的忙,心平气和跪下来磕一个不就完了吗,夸了一大堆废话,还是没夸到他的痒处。
李钦载今日跟许敬宗分析这么多,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
这桩案子从头到尾,他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如果说自己真掺和了什么,无非是把武敏之保住了,顺便把杜元纪这个术士交出去,给李义府的覆灭添了一把火。
这把火会不会得罪武后,李钦载顾不了那么多,以武后的智商,事后自然会想清楚。
李治既然铁了心要剪除她的羽翼,无论谁来办这桩案子,无论谁送上罪证,都不重要了,就算没有罪证,后党的羽翼这次也必然十不存一。
当然,劝许敬宗不要斩草除根,确实也是李治的心思,凡事不能做绝,李钦载今日开了这个口,也算是给自己结下一段善缘。
今日自己的这番话将来若传到武后的耳中,武后多少能斟酌几分,仇怨不至于结的太死。
一条立志于今生混吃等死的咸鱼,遇事不必非要跟敌人分生死,搞得血肉模糊的,稍微留几分余地,对自己和家人的未来不见得是坏事。
这也是李钦载活了两辈子总结出来的人情世故。
……
太极宫,安仁殿。
殿内的宫人早已被屏退,武后跪在李治面前伏地大哭,李治坐在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武后哭泣。
夫妻相隔数丈,此刻却仿佛隔着天涯海角,遥不可及。
“臣妾知错了,陛下饶臣妾这回……”武后哀声泣道:“臣妾不该对魏国夫人下手,臣妾更不该欺君,擅专,逾权,错皆在臣妾,请陛下恕我……”
李治缓缓阖上眼,轻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
这些日子夫妻俩当面也好,背面也好,都在互相演戏,演技一个比一个精湛。
而李治,一直在等此刻,等武后向他当面谢罪。
不得不说,武后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这个女人不但聪慧,而且能屈能伸,该跪下求饶时毫不犹豫,认罪的每句话都说在点子上。
没错,李治的逆鳞不是魏国夫人的死,她对李治来说,不过是调剂生活的一道美色而已,少了这道美色,天下还有数不尽的美色等他发现。
李治的逆鳞是欺君,擅专,逾权。
这是他心底里绝对不可触碰的地方。
武后多聪明,她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忌讳。可她这些日子一直在逃避,在欺瞒,在推搪。
李治对太原王氏下的那道旨意,终于让她慌了。
原来,她并不是他不可或缺的唯一,如果他愿意,随时能换掉她,换个更听话的皇后辅佐他。
人一旦没了筹码,还拿什么跟别人硬扛?
李治目光冰冷,盯着哀哀哭泣的武后,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柔声道:“皇后何必如此,你我夫妻多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做这儿女之态,教外人看了笑话。”
哭泣的武后浑身一颤,从李治的话里,她听出来了,他仍没原谅她。
话说得越客气,事儿越大,而且没完。
“陛下,臣妾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武后伏地大哭道。
李治悠悠道:“皇后执掌后宫,对后宫那些不听话的人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哪怕是至亲坏了规矩,亦当大义灭亲,你何错之有?”
“臣妾不该对侄女起了杀心,只是陛下容禀,臣妾见她与陛下亲密无间,愈见得宠,臣妾实在是心生嫉妒,故而失了分寸,步步走错。请陛下恕臣妾这一回……”
李治眯着眼,冷笑道:“朕倒是长了见识,没想到你连亲侄女都能痛下杀手,可见你心性何其残忍无情,若有朝一日你又得了势,是不是对朕下手也毫不留情?”
武后浑身剧颤,语气都尖利起来:“陛下竟如此看待臣妾?你我夫妻多年,臣妾难道是那种残忍无情之辈?若陛下担心臣妾害您,请现在赐死臣妾,我只求一个清白!”
李治沉默许久,黯然叹道:“媚娘,……你还是当初那个媚娘么?”
武后珠泪如雨而下,哽咽道:“臣妾一直是那个媚娘,臣妾今生最快活的日子,便是陛下还是太子时,我与陛下耳鬓厮磨终日难舍难分的那段时光……”
李治仿佛被勾起了回忆,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他与她,明明曾经那么相爱啊。
第九百零六章 清洗后党
中年人的婚姻,大多是一声叹息。
天家夫妻的婚姻,不止一声叹息,上下数千年,真正恩爱无间的天家夫妻屈指可数,绝大多数都是父母媒妁,利益所趋,凑凑合合过一辈子,也有过不完一辈子的。
李治和武后是天家夫妻中比较另类的,他们因爱而合,因利而疏。
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喂了狗,事实上,大多数都很遗憾,遗憾于物是人非,遗憾于渐行渐远。
李治还不是渣男的时候,他也曾真心爱过武后,那一段时光里,两人确实是相爱的,彼此也都期盼过恩爱一生,绝不相负。
什么时候夫妻间变得疏离了?
他和她都记不清了,或许,人世间有比情爱更值得追逐的东西吧。
李治难得的真情流露,却很快恢复了情绪。
跟青春一样,有些事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不可再复。
现在的彼此,已陌生得快不认识了,帝王之家追忆往昔,岂不可笑?
“这些年,你在朝堂上培植的羽翼,朕知道,但装作不知道,当年废王皇后,想必你也有很大的阴影吧?”
李治讥诮地一笑:“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王皇后,所以你需要朝堂上的羽翼来为你撑腰,变成一股朕不得不忌惮的势力?”
武后伏地痛哭道:“臣妾断不敢有此念头,只是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臣下的逢迎讨好,臣妾实在无法推拒……”
李治阖上眼,冷淡的表情如万年寒冰。
武后拭泪,不经意抬头,见李治脸上的表情,心中不由一沉。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与她耳鬓厮磨恩爱无间的夫君,此刻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是行云布雨的真龙天子。
良久,李治缓缓道:“你既是后宫之主,以后便安分执掌后宫便是。”
武后凄然应命。
她知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朝堂里的后党,从今以后销声匿迹。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李治似乎已放弃了废后的打算,她仍是当今皇后,只是从此以后,手不敢伸得太长了。
毒杀一个魏国夫人,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重了。
武后心中此刻充斥着深深的悔意。
李治冷淡的表情渐渐松缓,甚至朝她露出的微笑。
“最近朝野议论纷纷,放任下去,恐伤天家体面,朕打算明日宫中举宴,与群臣同乐,皇后可愿相陪?”
武后心中黯然,又是一场夫妻间恩爱如昔的戏,但她必须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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