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不知过了多久,李治仿佛回过神来,垂头又看了一眼李钦载送来的几页纸。
纸上列满了关中各地州县征调青壮的人数,官仓所耗的粮食,各地修路建造行宫所支出的钱粮工料等诸多数据。
一行行触目惊心,数据会让一件事的利弊更具体化。
李治此刻才发现,这个封禅的仪式居然耗费如此巨大。
半晌,李治收起了纸,环视群臣缓缓道:“今日朝会罢了,封禅之事,……容后再议。”
说完李治深深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李钦载。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喧哗声,群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又在开始解读李治的这句“容后再议”,究竟是今日以后继续再议,还是自己下个台阶,言外之意其实是废止了。
李勣此时却仿佛被殿内的动静惊醒了美梦似的,浑身激灵了一下,然后茫然四顾,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朝会散了?这就散了么……唉,陛下恕罪,老臣果真是老了,一不小心睡得深了,御前失仪,老臣之罪也。”
第七百四十二章 诉衷肠
今日李勣的演技……看似演了个寂寞,除了开场白,别的一句话都没说,然而细思起来,今日朝会上,李勣的作用可谓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自从李勣出现在太极殿后,今日朝会的气氛也好,走向也好,都在朝着不可测的方向发展。
李勣的出现,让满腹怒火的李治瞬间心平气和,让原本打算附和李治封禅的群臣哑口无言,也让李钦载有了开口的机会,在金殿上畅所欲言,细剖时弊。
如果李勣没来,李钦载的下场如何,还真不好说。
也许会跟刘仁轨一样,不但没有开口的机会,反而会被暴怒的李治拖出去责廷杖,面子里子都丢了的同时,事情也没法解决。
事实证明,个人能力再强大,背后也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牛逼爷爷撑腰。
散朝了,李治当先起身,朝殿后走去。
群臣恭送李治后,才直起身朝李钦载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
可是大家都没动弹,直到李勣缓缓起身,朝殿门走去,群臣纷纷朝李勣躬身。
李勣笑吟吟的,像个和蔼的邻家老头儿,不停朝群臣致意。
走到殿门外,王常福站在回廊下等他,恭敬地告诉李勣,天子有请,劳驾英国公赴安仁殿。
为了表示尊敬,李治还派出禁卫抬上了软轿。
李勣客气地谢过王常福,然后坐上软轿,四名禁卫抬着李勣,朝深宫内走去。
李钦载站在殿内眨眼。
叫了爷爷不叫我,啥意思?友谊的小船真的翻了么?
屁股后被人踹了一脚,李钦载扭头,赫然见李思文正眼神不善地盯着。
“孽畜,今日可让你出风头了,还不快滚回府去,等着天子请你吃饭呢?”
李钦载迟疑了一下,道:“说出来爹莫生气,孩儿真以为天子会请我吃饭……”
……
安仁殿。
李治站在殿门外,直到李勣的软轿来到殿门前,李治亲自迎上,搀住李勣的胳膊。
李勣笑着摆手:“不不,天子不可失仪,老臣还没老到要人搀扶的地步,被御史看见了,老夫说不得又要挨上几本参劾。”
李治笑道:“老将军三朝功勋,德高望重,朝中哪个不长眼的敢参劾您呢。”
恭敬地将李勣请进殿内坐下,李治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未多时,宫人端来酒菜,李治又起身双手捧杯,向李勣敬酒,李勣连道不敢。
君臣满饮之后,太常寺的歌舞伎们翩然入殿,丝竹笙箫乐声四起,舞伎们踏歌而舞,殿内一片欢愉。
一舞之后,舞伎们行礼退下,李治又敬了李勣一盏酒,搁下酒盏后,才苦笑道:“老将军今日可把朕吓坏了……”
李勣呵呵一笑,道:“老臣这不是怕陛下怒极,做出冲动的决定,事后若后悔更损天子威严,故而今日来给陛下消消火。”
李治点头。
这句不完全是实话,但也算是半真半假了,刚才在太极殿说什么追忆先帝,功臣凋零什么的,那就完全是骗人的鬼话了。
李治当然不蠢,他看出李勣今日突然参加朝会的意图。
给李治和李钦载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降温是其一,当然,也有私心的,为他孙儿李钦载撑腰是其二。
但李治却看到了最深层的本质。
李勣今日又是降温又是撑腰的,大把年纪跑金殿上飙演技,又是洒泪又是打瞌睡,老人家吃饱了撑的玩这个?
最本质的原因是,李勣也不赞同李治封禅泰山的决定。
这才是李治在散朝后把李勣单独请来安仁殿的原因。
李勣年迈,固然不会随便干预朝政,但他终究是大唐军方的砥柱,别看李勣完全没有表过态,可李治却还是非常重视李勣的意见。
以李勣在大唐朝堂的分量,李治根本无法忽视李勣的意见。
说到底,李治还是有些不甘心,他仍不想放弃封禅。
他知道这辈子可能只有这么一次风光的机会了,错过眼前的机会,将来不知多少年才能实现泰山之巅耀武扬威的梦想。
李治又向李勣敬了一盏酒,苦笑道:“老将军,朕与令孙多年来颇为投契,令孙也非常争气,这几年为朕前后立过不少功劳,景初对社稷的付出,朕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朕与景初,在公为君臣,在私,实为兄弟。朕对他向来宠信,向来不疑,景初也没让朕失望过,他为朕为社稷做的桩桩件件,都是足以载入青史,正因为他做出的这些功绩,朕才有了封禅泰山的底气。”
李勣笑吟吟地听着,眼皮却一耷一耷的,渐渐变得沉重。
李治暗道不妙,这老狐狸又要装睡了!
砰!
李治狠狠一拍桌案,提高了声量怒道:“可是这一次,景初伤了朕的心呐!”
眼皮沉重的李勣终于被吓得一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刚要露出茫然四顾的样子,但又觉得有些不敬,于是继续保持礼貌的微笑,捋须颔首不语。
“哦哦,钦载那孽畜伤了陛下的心,嗯,请陛下从严处置,老臣绝无二话。”李勣收起笑脸严肃地道。
李治叹了口气,仿佛在向长辈告状的语气,但实则又是在为自己解释。
“老将军,朕欲封禅泰山,不全是为了虚荣,朕登基以来,自问不是昏聩之君,国中大小事无不明察明辨,这两年国力渐衰,朕身为天子,又怎会不知?”
“可是,老将军,朕急着封禅,也是被情势所逼,自从朕废了王皇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被罢,无论关陇还是山东士族,对我李唐的皇权都颇有怨恚。”
“而朕,也不甘皇权旁落,朝堂皆被世家门阀所把持,故而必须推广科举,让天下寒门来分世家之权,朕才好左右平衡朝局。”
“故而,在科举逐渐推广之前,朕需要封禅泰山这个仪式,来巩固我李家的皇权,让天下士子归心,让百姓崇信拥戴。”
“不是朕漠视黎民生死,而是朕也焦灼为难之极,朕岂不知明年封禅多么仓促,岂不知是给黎民雪上加霜?可是,情势逼人,朕两权相害取其轻,不得已之举矣!”
第七百四十三章 隋鉴不远
李治与其说是在向李勣解释,还不如说是在寻求李勣的支持。
理由,当然也算是正当,世家敌视,科举难行,皇权不稳,搞个封禅仪式昭告天下李唐的皇权正统,站在帝王的立场上,谁敢说不应该?
在李勣面前,李治可算是掏心窝子了,连平衡朝局这种帝王心术的话都坦然相告,显然没把李勣当外人。
李勣确实不算外人,自高祖皇帝赐李姓后,李勣便是天子赐姓之宗亲,他和李家子孙的名字可都是记录在皇室宗亲族谱上的。
所以李治对李勣的尊重和亲近,不单单是李勣三朝功勋的原因,而是诸多因素综合起来决定的态度。
李治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后,眼神期待地盯着李勣。
李勣倒也很给面子,没有继续装睡,而是频频点头:“陛下所言有理,老臣附议,嗯,附议。”
嘴上说着附议,可李治的表情却有些失望。
他发现李勣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诚恳,敷衍的态度简直昭然若揭。
深深叹了口气,李治苦笑道:“老将军有话不妨直言,您说的话,朕听得进去。”
李勣沉默半晌,方才轻声道:“陛下,老臣年纪老迈,神魄不济,陛下说的这些苦衷,老臣听着有些糊涂……”
李治急忙道:“老将军莫非没听明白?”
李勣缓缓道:“老臣只有一个问题,提出这个问题后,无论陛下的答案是什么,老臣都绝无二话。”
李治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朕洗耳恭听。”
李勣嗯了一声,捋须道:“老臣其实是草莽之徒,隋末天下大乱,老臣起于瓦岗,降于先帝,武德年也好,贞观年也好,老臣也为大唐略尽过绵薄之力……”
“老臣不是天生反骨之人,隋末那几年,老臣先是立身于草莽,后来又降于先帝帐下,那时的我,还有卫公,鄂公,卢公等一批老弟兄领兵扫荡天下,哪怕拼却性命也要推翻隋帝,教日月换新天。”
李勣神情渐渐变得严肃,盯着李治的眼睛缓缓道:“陛下猜猜,老臣和诸多老弟兄为何要拼命推翻前隋?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么?”
“当年最艰困的时候,我等被前隋十万大军包围,谁都没把握活到明天,更没有人想过将来会封公建衙,位极人臣。”
“陛下觉得,当年的我们浴血厮杀,打下偌大的江山,是为了什么?”
李治神情怔忪,呆呆地看着李勣。
李勣却笑了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叹道:“真是不中用了,也就说了几句话,老臣竟困得不行了,陛下,请恕老臣精神不济,想告退回府歇息了。”
李治下意识起身,张口道:“老将军,朕……”
李勣转身,又笑道:“老臣老矣,既顽固又守旧,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多言反倒徒增耻笑。”
“只是我们当年那些老弟兄啊,何曾想过能活着见到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竟有盛世气象,多不容易啊……”
“陛下,先帝有句话没说错,‘水亦载舟,水亦覆舟’,打江山不易,皇权的根本,在民,而不在君,还请陛下慎思,善待。”
“隋二世而亡,何也?史书已有定论,天子不仁也。”
说完李勣起身离去,跨出殿门那一刻,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直到李勣走远了,李治仍呆滞地坐在殿内,耳畔仿佛还回荡着李勣的叹息声。
……
朝会散去,李钦载走出太极宫,刚穿过龙首原外的金水桥,赫然发现李素节等弟子果然仍等候在宫门外。
李钦载朝他们笑了笑,李素节等人却大喜过望,飞身迎了上来。
“先生居然毫发无伤,可喜可贺!”李素节惊喜地道。
李钦载的笑容顿时一僵,眯起了眼睛道:“听你这意思,我必须死在宫里才合情合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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