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李治面沉如水,盯着那片荒芜的农田沉默不语。
李钦载却道:“陛下,天色不早了,若耽误了会猎……”
李治终于忍不住了:“景初,你今日是怎么了?天下何事比耽误春播更重要?会猎算个甚,今日朕必须查明耽误春播的原因,还要知道耽误春播究竟是仅此一例,还是随处可见。”
“好不容易盼来今年的风调雨顺,若地主庄户无故荒芜农田,那就是真该死了!”
李钦载笑了笑,退到一旁不吱声了。
良久,一名六十来岁的老人匆匆赶来,许是宫人告之了李治的身份,老人来到李治面前抖抖索索纳头便拜,口称天子,并自我介绍他是本庄的里长。
李治命老人起身,指着农田沉着脸问道:“春播时节将过,这片农田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种上庄稼?大好的田地不耕种,难道等秋后朝廷来赈济你们吗?”
老人吓得浑身直颤,讷讷道:“陛下容禀,不是草民等不种庄稼,实在是村子里如今十室九空,青壮被征调一空,全村只剩了一些老人妇孺,实在无能为力呀。”
李治一愣:“如今是太平年间,大唐并未发动大战,为何十室九空,为何青壮尽数被征调?”
老人的眼神里露出惊愕之色,随即很快垂下头,颤声道:“听官上说,陛下明年打算封禅泰山,从长安到泰山,沿途要修路,建行宫,关中各地各村的青壮几乎都被征调了,故而各地农田无人可耕。”
李治恍然,这才想起来,征调青壮是他对尚书省下的旨意,尚书省再将旨意颁传到各地州县官衙。
李治的脸色愈发难看,呆怔半晌后,有些羞恼地道:“朕的旨意是春播之后再征调青壮,先抢农时,再建行宫,本地的官衙是如何做事的?”
老人垂头道:“不怪县衙,听说上面催得紧,要赶工时,长安城几乎每天都有官差来向县令要人,县令没法,只好匆忙征调青壮。”
“上面说这次征调青壮,每户可抵三年徭役,于是我们便告诉青壮们,家里的春播可托付村里的老人妇孺……”
老人叹了口气,道:“终究是老的老,小的小,比不上青壮的劳力,全村老弱妇孺拼尽全力,还是耽误了不少田地,草民作为里长,实在愧对村里的后生们啊……”
李治深吸一口气,脸色顿时涨红了,想发怒,又不知对谁发。
李钦载急忙安慰道:“陛下息怒,莫气坏了身子。少播几亩地而已,无妨的。”
李治怒道:“只是几亩地吗?按这位里长的说法,整个关中耽误的春播农田,怕是以十万百万亩计,待到秋收时,国库如何支撑,百姓如何过活?”
李钦载不解地眨眼:“呃,陛下究竟在气什么?是气征调青壮,还是气关中耽误了春播?”
李治一滞,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这个皇帝啊。
李钦载哈哈一笑,道:“陛下不必为这点小事发怒,反正农田春播已经耽误了,补也补不回来,不如忘了这事儿,咱们痛痛快快会猎,最后尽兴而归如何?”
李治怒道:“景初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你向来心系黎民,今日为何屡屡发此冷血之辞?如此大的事,朕还有心情会猎吗?”
李钦载低声道:“不知陛下可听说过‘物竞天择’的说法?”
李治一愣:“何为‘物竞天择’?”
李钦载缓缓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也好,家禽也好,野兽也好,皆是如此。”
“生于天地间,本就是残酷的生存竞争,谁的本事大,就有机会活下来,并且活得不错,谁若天生羸弱,当然争不过那些本事大的,被自然淘汰,自然死亡,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人也是如此,若今年关中粮食收成不够,就看谁有办法在缺粮时能活下去,撑过难关的人,往往都是不凡之辈,换句话说,就是优胜者,这些人对陛下来说,才是有价值的人。”
李治目瞪口呆看着他,震惊地道:“景初,为何你的嘴里竟说出如此冷酷的话?你……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李钦载的笑容渐渐收敛,直视李治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道:“陛下,这不是正是你如今在做的事吗?”
“修路,建行宫,征调关中数十万青壮,陛下要的是宽阔平整的道路,是富丽堂皇的行宫,是锦绣匹缎铺就的泰山祭台。”
“春播,农田,收成,全都去他娘的!只要能够封禅泰山,管它民间洪水滔天!陛下,下面的官员都是遵照您的旨意办事,而他们办得很完美,陛下究竟在气什么?”
第七百二十九章 直言进谏
李钦载说完后,神情有些懊恼。
其实他本来的措辞没这么难听的,从甘井庄到此地,这一路上李钦载都在心中默默地打着腹稿,不停告诉自己,要委婉,要平和,要温言细语……
当头棒喝的事儿,是得道高僧才有资格干的,他李钦载算哪根葱,凭什么站在为国为民的制高点谴责李治?
可是一旦把话题说开了,李钦载实在搂不住火儿,话越说越难听。
李治轻飘飘下一道旨,他以为封禅泰山很轻松,站在他的角度,御辇从长安城出发,多带一些臣子和随从。
白天赶路,晚上歇脚,到了泰山之巅,跪在祭台前说几句祈福的话,顺便得瑟一下自己这些年治理天下的功绩,最后心满意足地回长安城。
看,多简单,既达到了政治上的目的,也显摆了自己的功绩,他爹李世民一辈子都没机会封禅,他却做到了,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比他爹成功,说明他已走出了太宗先帝的阴影。
征调一些青壮,建造几座行宫,这些事对李治来说,反而是非常渺小的。
李治不知道的是,他心目中渺小的事,会对大唐的民生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
今日李钦载打着会猎的幌子,引他来到泾阳县,目的就是让他亲眼看看这个后果有多恶劣。
李治呆愣站在原地,听着李钦载讽刺的话语,脸上渐渐布满了阴云。
此刻李治已回过味来,李钦载主动邀他会猎,刻意把他领来这座村庄,其实根本就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看这一片片荒芜的农田,用这种方式讽谏李治和武后筹备许久的封禅仪式。
一股羞怒的情绪充斥李治的胸间。
臣子劝谏是正道,纳不纳谏是天子的事,李治不是什么心胸狭窄的天子,不可能因言而罪。
可是站在帝王的立场,李钦载用会猎当借口,将他引来这座村庄,然后用非常刻薄的言语评价李治和封禅,李治无法接受这种方式的劝谏。
犯帝王的忌了!
“李钦载,今日你邀朕来此,是你布的一个局?”李治脸色铁青地问道。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臣岂敢对天子布局,臣只是觉得,闻不如见,臣想让陛下亲眼看看这些荒废的农田,看看满村仅剩老人妇孺的村庄……”
“看看明明是风调雨顺的年景,黎民百姓却不得不因为陛下欲封禅泰山,而再次面对生存的困境。”
“陛下若觉得臣的一番苦心是在布局,臣无话可说,愿领罪。”
李治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道:“你反对朕封禅泰山?”
李钦载垂头道:“是的,臣反对。”
“为何?”李治的语气愈发阴沉。
李钦载镇定地笑了笑,然后指着不远处荒芜的农田。
李治冷漠地道:“因为耽误了春播?”
“不仅如此,陛下,大唐这几年天灾频多,粮食连年歉收,国库所入已然透支,再加上几场征战,民间百姓的生存真的越来越艰难了……”
“臣还听说,三省得了陛下的授意,打算在三日后的朔望大朝会上商议加赋?”
李钦载勇敢地直视李治愈发阴沉的眼神,缓缓道:“陛下,于公于私,臣对陛下皆无二心,臣只是不能眼见陛下一步一步伤了大唐的国本,失了大唐的民心。”
“或许陛下的功绩有资格封禅泰山,但今明两年不宜,臣请陛下垂怜苍生,封禅一事暂缓几年,待国库民间恢复了几分元气,臣那时一定第一个站出来赞成陛下封禅泰山。”
说完李钦载朝李治长揖,久久不起身。
李治盯着他的脸,语气冰冷地道:“李钦载,你为大唐确实立过不少功劳,但你现在却越来越放肆了,功臣便有资格恃功而骄了吗?”
李钦载心头一沉,道:“臣不敢,臣只是劝谏陛下,并无丝毫骄纵之心。”
李治沉默地盯着他。
数年来融洽的君臣交情,此刻一落千丈,僵冷无比。
李钦载仍躬着身子,脸上却无半点悔意。
该说的,该做的,他都做了。
若因为融洽的君臣关系,而不敢直言谏止李治昏聩的决策,李钦载才真正会后悔,这种后悔或许会伴随他一生。
僵冷的气氛相峙良久,君臣二人谁都没说话。
沉寂了一炷香时辰后,李治终于扬声喝道:“来人,摆驾回长安!”
说完李治冷冷地看了李钦载一眼,转身上马离去。
李钦载这时才慢慢直起身,看着李治和羽林禁卫远去的背影,黯然叹了口气。
落子无悔,那就这样吧。
如果李治仍然坚持己见要封禅泰山,那么李钦载不介意君臣关系日渐疏远,从此自己在甘井庄当一个安享太平的富家翁,不是正合自己的意吗?
见李钦载久久站立不动,身后的刘阿四上前,他虽是粗鄙武夫,可也明白事理,于是轻声道:“五少郎,小人不懂大道理,但小人觉得您今日所为没错。”
李钦载笑了:“所以,错的是陛下?”
刘阿四迟疑了一下,道:“小人不敢妄议天子,但……反正五少郎没错!”
不远处,一直呆立的那位里长老人终于动弹了,他走到李钦载面前,突然朝李钦载双膝跪倒。
李钦载吓了一跳,急忙搀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他扶起来。
“老人家,这可使不得,您这是折我的寿。”
老人红着眼眶道:“这位贵人,老朽虽不知您的高姓大名和官职,但老朽知道您一定是好官儿。”
“刚才在天子面前,许多内情老朽不敢说,怕给自己惹祸,给庄户们惹祸,大唐如何,社稷如何,老朽完全不知,但老朽知道,这几年大家都过得穷。”
“去年大旱,庄子里差点饿死人,侥幸没饿死的,却也借了不少粮债,今年又是整年的徭役,家里的地没人照料,眼看秋后又要闹饥荒,陛下明年封禅泰山,庄子里怕是会死人……”
“刚才贵人为我等草芥之民请命,老朽都记在心里,不管陛下会不会收回成命,至少您是好人,是好官。”
“老朽代庄子上下青壮和妇孺,必须向您行个大礼。”
老人还要往下拜,李钦载却死死地搀住了他,不让他跪下。
在李钦载的苦苦相劝下,老人这才不得不放弃行大礼的举动。
转身看着明媚的风景,青葱的绿林和麦田,李钦载突然洒脱一笑。
被当成好人的感觉……真的挺不错的。
杀头都值了。
当然,最好别杀。
第七百三十章 宠辱不惊
跟朋友闹掰了,大约会互相生几天闷气,或是背地里痛骂对方,若有个合适的时机,见面后一方给另一方一个台阶下,再痛快喝一顿酒,基本都能和好。
也有心思重的,确实不合适一块玩儿的,或许从此会老死不相往来,这段交情断也就断了,不影响彼此的工作生活,只是人生里多了一个过客,少了一个朋友。
那么,臣子跟天子闹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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