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李钦载低声道:“微末之臣,不敢言政。”
虽然垂睑不敢抬头,但李钦载仍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刺心房。
“你不敢说,是怕得罪本宫,其实你并不赞同陛下封禅泰山,对不对?”武后的语气渐渐犀利起来。
李钦载叹了口气,苦笑道:“皇后,臣本是一个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辈,您何必咄咄逼人?”
“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辈,却不声不响跑到蒲州行宫工地,你意欲何为?”
第七百二十五章 决裂
武后的语气越来越凌厉,李钦载倒是没害怕,不过心中还是暗暗叹息。
好不容易跟她的关系缓和下来,以往的恩怨大家都一笑泯之,没想到今日又与她对立起来。
李钦载不喜欢干得罪人的事儿,尤其对象还是当今的皇后。
可是他要做的事,不可更改,所以他与武后的矛盾也就无法避免。
这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双方利益上的冲突。
李钦载的利益是黎民百姓,武后的利益是个人的地位稳固。
焦点都集中在李治封禅泰山这件事上。
李钦载希望劝阻李治,暂缓封禅,武后却恨不得马上动身,当她陪在李治身边,夫妻俩站在泰山之巅,李治这位天子固然是天命所系,她这位皇后当然也是天命所系。
武后无比迫切地需要这个神圣的仪式,来消除朝野至今对她的种种非议。
人与人之间的仇怨,很多时候真的是不由自已。
本来相安无事的两个人,一旦利益有了冲突,就算自己不想与对方为敌,情势都会逼着彼此站到对立面。
此刻的李钦载和武后就是如此。
李钦载去蒲州行宫的目的,无论他再怎么掩饰,在武后面前都毫无作用。
李钦载知道不能小觑这个女人,她的聪慧,她的厉害,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可怕。
“景初,本宫对你印象一直不错,当初你我那点恩怨拿不上台面,本宫也从未往心里去,所以皆恕过了。可是今日,你为何还要跟本宫过不去?”武后幽幽叹息道。
李钦载沉默片刻,叹道:“皇后,不管你信不信,臣真的无意与您结怨,臣的胆子和野心都一样的小,如果可以,臣愿一生留在甘井庄不出门,长安城的种种纷扰纠葛,臣可以不闻不问,绝不掺和。”
武后沉声道:“可你还是掺和了,景初,这一次,可不是小仇小怨了,你在动本宫的根基。”
李钦载叹道:“皇后,子民与社稷,孰轻孰重?”
武后冷笑道:“依孟子腐儒之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本宫不认同。”
“子民与皇后,孰轻孰重?”
武后傲然道“当然是本宫为重。李景初,不要拿儒家那一套来挟制本宫,本宫地位稳固,才会督使天子行仁政,举善策,兴农桑,天下子民才有福祉,宫闱若不平,何以平天下?”
说着武后突然站起身,盯着李钦载道:“本宫与天子夫妻一体,天子即社稷,本宫亦是社稷!”
李钦载身躯微微一颤。
历史上唯一的女帝,说出来的话果真是霸气无双,虽然完全不认同她的话,可李钦载还是情不自禁被她的气势所震撼。
“当年天子废王皇后,立我为后,那时起,天子与本宫便已无法割裂,我们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与世家门阀相抗,天下非议本宫久矣,这些年来,废后的传闻此起彼伏,天下纷扰不休。”
“除长孙无忌,兴科举,削王爵,排姓氏,打压世家门阀,这些年来,天子与本宫为了巩固皇权,与世家门阀亦友亦敌……”
“天子得位正,他们不敢为难天子,便将所有的过错都怪罪到本宫头上,世家与士子们每天都在背后叫嚣,请天子废后,清侧,正视听……”
武后的目光突然变得伤感又黯然。
“景初,本宫需要那场封禅的仪式,比天子更需要,你明白吗?只有站在泰山之巅,代天下兆万黎民向上天祈福,才能平息天下人对我的非议,我这个皇后才算是名正言顺。”
武后眼中露出凶狠的光芒,冷冷道:“无论谁阻挠天子封禅,便是本宫的敌人,景初,你是大唐的重器,是大唐立国以来难得一见的人才,本宫很不愿意视你为敌,你不要逼我。”
长长的一席话,李钦载神情震撼,久久不语。
他终于明白,为何武后会向李治提出封禅泰山的建议。
他一直觉得武后是个不逊须眉且非常有大局观的奇女子,明知国库空虚,民间疲乏,却仍然选择进谏封禅,这本身就很不正常。
原来她不是昏了头,而是被情势所逼迫。
只有参与了封禅仪式,皇后的位置才会固若金汤,就算李治将来有了废后的心思,只要想到她曾经陪他登上泰山封禅,就不敢贸然出手。
因为废黜参与过封禅的皇后,这件事很严重。等于得罪了上天,同时也不会被朝臣和百姓所允许。
在这个年代,不要说迷信无用,它在适当的时候也会变成一柄利器,变成道德的制高点,这个制高点,连皇帝都无法攻占。
可是,一人之利,与天下人之利,孰轻孰重?
这个问题李钦载不想开口问武后,他知道武后的答案与他的答案一定不一样。
“皇后可知,去年大唐北方的大旱,直到今日,北方多地州县的百姓仍在依靠朝廷的赈粮度日?”
武后冷着脸道:“本宫知道。”
“皇后可知,国库去年不仅毫无结余,反而各地官府欠下了民间许多地主的债?”
“本宫知道。”
“皇后可知,今年就算是风调雨顺,民间百姓也不一定能填饱肚子,而朝廷为了筹备封禅之资,还打算向民间加赋?”
“本宫知道。”
李钦载露出讥讽之色:“所以,为了封禅,哪怕遍地饿殍,子民流离,皇后也在所不惜?”
武后面无表情地道:“本宫说过,宫闱不平,何以平天下。”
李钦载叹道:“如此,臣已无话可说,臣请告退。”
说完李钦载朝武后行了一礼,转身决然地走向殿门。
武后腾地站起身,盯着他的背影厉声道:“李钦载,你欲与本宫为敌乎?”
李钦载脚步不停,仍走向殿门。
“朝野内外,疆域万里,就你李景初一人是圣人吗?”
李钦载终于忍不住道:“去他妈的圣人!你们华裳锦服在泰山上跟老天爷祈福时,有没有想过天下多少人正在饿死?祈福?哈哈,明明是在造杀孽!”
第七百二十六章 邀猎于野
走出太极宫,李钦载心中仍然充满怒火。
这不是价值观的冲突,而是两个阶层无法调和的矛盾。
权贵永远是权贵,他们的利益永远比百姓的性命重要百倍。
李治需要封禅,武后更需要封禅,至于多少百姓会因为这次封禅而家破人亡,多少人会饿死在逃难的路上,他们不管。
人死了,再生几个便是,草芥而已,春风一吹,又是遍地开满,少几棵草有何关系?
李钦载已无法跟武后争辩什么了,他的价值观在武后面前简直是对牛弹琴。
走出太极宫后,李钦载脸色铁青,匆匆朝国公府走去。
身后的刘阿四等部曲见李钦载脸色难看,也不敢说什么,纷纷跟上。
回到国公府,李钦载径自去了李勣的书房,这次不敲门了,一脚大力踹开,坐在书房里的李勣正在看书,被吓得一激灵,接着老脸露出怒容。
李钦载先声夺人:“不要骂我,不要打我,我心情不好,门是我踹的,怎样?”
李勣呆怔片刻,接着勃然大怒:“不怎样,老夫这就让你心情变好!”
说完抄起书房墙上挂着的一柄横刀,摘下刀鞘便朝李钦载杀来。
李钦载眼皮一跳,心情不好都不体谅一下的吗?
然后李钦载转身就跑,李勣挥舞着刀鞘在后面追,快七十的老头儿,追杀孙子时那叫一个身轻如燕。
爷孙俩满院子跑,国公府的下人们惊呆了,好熟悉的场景,多少年没见了。
李钦载有点悲愤,心情不好想回家撒个气,刚起了个头儿就被爷爷灭了火。
说好的家庭是男人的避风港呢?
许久之后,爷孙俩坐回了书房,李勣一手支着刀鞘,微微喘息不已,李钦载低眉顺目跪坐在李勣面前,乖巧得让人心疼。
“熄火了吗?冷静了吗?要不要老夫把你扔湖里再巩固巩固?”施暴过后的李勣精神矍铄,满脸爽歪歪的笑意,唯一不完美的是还差一根事后烟。
李钦载乖巧地点头:“熄火了,熄得不能再熄了,再熄就没气了……”
“说吧,今日回来发啥邪火?外面谁惹了你,你找谁报仇去,莫把狗脾气带到家里来,否则老夫虽远必诛。”李勣面容渐冷问道。
“惹孙儿的人,孙儿惹不起……”李钦载无奈地道。
李勣白眉一挑:“世上还有我英国公府惹不起的人?”
“有。”
“谁?”
“当今武皇后。”
爷孙俩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良久,李钦载小心翼翼地道:“爷爷您看,孙儿惹不起皇后,回家发一顿邪火,是不是合情合理?”
李勣皱眉道:“武皇后惹你了?你今日回长安后进了宫?”
“是。”
“然后你与皇后有了争执?”
“是。”
李勣叹了口气:“为何争执?”
李钦载老老实实地道:“为陛下封禅泰山一事。”
李勣又不出声了。
这些年在朝堂上,李勣向来很本分,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武将就是武将,除了军事,朝政国治的事情他从来不参与。
可是不参与不代表装聋作哑,李治封禅泰山,李勣内心里其实也很不赞同,在满朝文武不得不附和的时候,李勣能做的只有沉默。
可谁能想到,他的孙儿终究还是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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