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打发了国公府的下人回去,李钦载悠哉躺在院子里,晒着春天的阳光,心情却有些沉重。
封禅一事,已然有愈演愈烈之势,刘仁轨不过是个开端,朝臣们虽然大多附和李治的决定,但朝中仍不乏有识之士。
这类人头脑清醒,心怀苍生,他们终究没被官场污染,他们仍是理想未死的一群逐梦者。
刘仁轨的遭遇不过是吹响了号角,接下来的朝堂,恐怕不会太平。
这声号角,大约已唤醒了那些沉睡的良知,他们醒来后,成为第二个,第三个刘仁轨,前赴后继地为维护良知而舍生忘死。
其实那些朝堂上的臣子们,谁会不知道封禅泰山的弊处呢?
国库空得能跑耗子了,民间还欠下一屁股债,穷得叮当响的李治居然还有心情封禅。
国库的负担重,势必将会影响民间。
每年固定的开支是不能免的,国库的账簿上又是个负数,如果李治仍坚持封禅,那么唯一的解决方法便是向百姓加赋。
“加赋”,伤的是国本,毁的是民心,苦的是百姓。
李钦载打心底里也不赞同李治封禅,这纯粹是自毁根基。就像中产家庭的女大学生,生活已经很勉强了,却为了自己的虚荣心而借贷买名牌包包,这合适吗?
自从马县令亲自登门,请求征调甘井庄的青壮后,李钦载的心里便对封禅开始有了明显的抗拒,这几日他一直在琢磨,如何用委婉的方式劝谏李治,让他收回成命,取消封禅。
想了几天,他发现很难。
一个人的虚荣心无限膨胀后,就像易燃仓库里燃起来的大火,很难扑灭。
人性里唯有那些阴暗的欲望,才是最疯狂也最执着的。
李钦载不想步刘仁轨的后尘,可是刘仁轨的遭遇,却又让他感到忧愤。
或许,那十记廷杖也唤醒了李钦载的良知。
独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心情却越来越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反而全身陷入一种阴冷中。
李钦载阖眼养神,嘴里却不自觉地喃喃吟诵:“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良久,李钦载赫然睁开眼,突然放声道:“来人,备马,我要回长安!”
……
甘井庄离长安很近,两个时辰后,李钦载领着部曲进了延平门。
入城后没回国公府,而是打听了刘仁轨的府邸地址,然后领着部曲们来到刘仁轨的府邸门前。
门前冷落车马稀,破旧的门楣,脱漆的门柱,窄小的侧门,门外的石阶上斑斑青苔,显然是多年不曾修缮过了。
刘阿四手执名帖,轻轻敲门,侧门打开,一位老管家模样的人蹒跚走出来,默默朝李钦载行了一礼,然后转身进后院通禀去了。
许久后,老管家缓缓走出来,客气地请李钦载入内。
刘仁轨趴在床榻上,屋子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他的上身仅着里衣,下身却光着,只盖了一张薄薄的毯子,正抱着一只石枕痛苦呻吟。
床榻旁坐着一位老妇,正在默默地抹泪,显然是刘仁轨的发妻。
见李钦载走进来,老妇飞快擦了擦眼眶,露出若无其事的矜持微笑,朝李钦载微微颔首。
刘府这般光景了,老妇仍是不卑不亢,雍容不凡。
李钦载客气地朝老妇行礼,老妇侧身一让,然后自觉地走了出去。
这时李钦载才露出了笑容,蹲在刘仁轨面前。
“刘侍中,刘侍中……我来探望您了。”李钦载轻声唤道。
刘仁轨抬眼一看,见是李钦载,不由意外地睁大了眼。他显然没想到,自从挨了廷杖后,第一个到府探望他的人居然是李钦载这个纨绔子弟。
“啥侍中,老夫已被陛下罢官免职,如今不过是一介草民而已。”刘仁轨闷声道。
李钦载随和地道:“好吧,刘草民,感觉如何?贵屁还痛吗?”
刘仁轨一愣:“啥贵屁?”
“就是您尊贵的屁股,挨了十记廷杖,还痛吗?”
刘仁轨叹了口气:“你是见老夫活罪受够了,所以特意来气死我的么?”
李钦载嗔道:“您这是什么话,好心好意来看你,咋就不识好歹呢?”
说着李钦载一只手探向刘仁轨的屁股,似乎打算用实际行动呵护他。
刘仁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李钦载的动作,在他的咸湿手即将碰到他的贵屁之前,刘仁轨眼疾手快喝道:“住手!敢碰老夫一下,老夫当场死给你看!”
李钦载一愣,只好讪讪缩回了手。
一点都不热情待客,完全感受不到丝毫的宾至如归。
刘仁轨又痛苦地呻吟了两声,突然笑了,笑声扯动了伤口,立马圆睁双眼,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昨日老夫挨了廷杖后,满朝文武视我为蛇蝎,避之唯恐不及,家中更是门庭冷落,老夫没想到第一个来探望我的居然是你。”
说着刘仁轨摇摇头:“景初啊,你冲动了,你不该来的,陛下对我已是心生厌恶,朝臣们纷纷与老夫划清界线,你主动登门探望老夫,若传到陛下耳中,怕是会令陛下不快。”
李钦载哂然一笑:“陛下的心胸不至于如此狭窄,您与晚辈当初在百济时便有同僚之谊,同僚之间探望个伤势正是人之常情,陛下不会责怪的。”
第七百一十二章 忠直之臣
探望刘仁轨不是临时起意,是李钦载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李钦载没想过风险,因为他对李治有信心。
论帝王功绩,李世民与李治难分上下,论胸襟之博大,李治甚至比李世民更宽容。
史书评价李治说他懦弱,史官刻笔如刀,大多是抹黑之辞。
李治不是懦弱,而是心胸宽广,若李世民在世,父子俩面对同一件事,李治能原谅的事,李世民不一定能原谅。
刘仁轨确实惹恼了李治,话说得那么过分,也只挨了十记廷杖,由此可见,李治真不是小气的人。
所以李钦载敢坦然登门探望刘仁轨,他相信李治不会介意。
唯一能让李治动杀机的,大约便是皇权受到了威胁。如今的大唐朝堂上,政见不合算不得什么原则性的恩怨。
刘仁轨对李钦载的到来感到很意外,严格说来,他与李钦载的关系并不好,有几次在朝堂上还与他站在对立面。
没想到自己挨了廷杖,同僚好友皆退避三舍,第一个上门探望他的竟是李钦载,实在让刘仁轨感到既意外又警惕。
这纨绔子究竟想干啥?
李钦载第一次来刘仁轨府邸,环顾四周观察了一下环境后,缓缓点头。
“刘草民啊……”
刘仁轨瞪圆了眼,我虽然已被罢官,确实是一介草民,可你特么的真敢这么称呼?国公府出来的人,教养都喂狗了?
李钦载却浑然不顾刘仁轨的怨气,环顾屋子四周啧啧摇头:“贵府难道刚被盗匪洗劫过?”
刘仁轨一呆:“啥意思?”
“家徒四壁啊,连条看门的狗都没有,您这官儿当的太失败了,放眼望去一片荒芜,真应该把我爷爷叫来,让他看看昔日的政敌混得何等的落魄,啥仇都报了。”
李钦载敢对天发誓,这次真不是自己嘴贱,刘仁轨的家是真的穷,穷得叮当响的那种。
一套二进的老宅子,家里唯一的下人就是那位老得快走不动路的管家,屋子里倒是整洁,可是墙壁上光秃秃的啥摆设都没有,蒲团和矮桌也是破破烂烂的,桌上一只陶碗还豁了个口子。
贼进了门都会红着眼眶默默留下两文钱再走。
清官,绝对意义上的清官。
李钦载虽说性格咸鱼,但在享受生活这方面,过得比谁都精致,刘仁轨与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刘仁轨深吸气。
不生气,不生气,长安的纨绔会说人话的不多,自己应该大度……
“今日登门,除了探望老夫,还有别的事么?”刘仁轨脸色冷了下来。
“哦,没啥事,就是看你有多穷……”李钦载随口道,接着立马改口:“咳,不对,晚辈是特意来瞻仰您的府邸,久闻刘侍中清廉如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嘴上说着违心的话,李钦载心里却啧啧称奇。
穷成这样,婆娘居然没跟他离婚,真爱实锤了。
刘仁轨见李钦载不以为然的表情,顿知他说什么“清廉如水”的鬼话不可信,这货肯定在心里骂自己穷鬼呢。
“现在你看过了,老夫有伤在身,不便招待……”刘仁轨说着扬声道:“来人,送客!”
李钦载急忙道:“哎,不急,世上哪有逐客的道理,再说我还有事呢。”
刘仁轨面色不善道:“有事就说,说完马上走。”
李钦载坐直了身子,道:“晚辈听闻刘侍中不惧天威,犯颜进谏,晚辈深感钦佩。”
刘仁轨狐疑地盯着他,心里默默分辨这货究竟说的是不是真话。
李钦载笑了:“是真话,您莫多疑,不瞒刘侍中,您说的话其实我也想说,可我没那么大的勇气,在您面前,我显得很渺小。”
刘仁轨脸色稍霁,淡淡地道:“人各有天性,不可强求,李县侯做的事,老夫也做不到,说来老夫其实更佩服你才是。”
李钦载摇摇头,道:“刘侍中,晚辈虽佩服您的犯颜进谏,但并不觉得您的法子正确,恕我直言,您的做法只会让君臣关系更紧张,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
刘仁轨不满地道:“天下久贫,陛下还要封禅泰山,浑然不顾百姓死活,老夫若不进谏,还能如何?像你们一样一声不吭,置百姓疾苦于不顾吗?”
李钦载叹气道:“晚辈的意思是,咱们可以用委婉点的法子,让陛下认识到封禅泰山是错误的,而不是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街。”
“老实说,您骂了陛下,除了自己解气之外,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君臣矛盾更尖锐。”
刘仁轨冷笑:“你有委婉的法子?”
李钦载无奈地道:“眼下还没有,但我知道,在没想到好法子劝谏陛下之前,最好先谋而后动,而不是像某个傻子……嗯,某位德高望重不公开透露姓名官职的刘姓侍中一样,不管不顾指着陛下的鼻子骂。”
刘仁轨再次深深吸气。
不生气不生气,在晚辈面前要有涵养……
“李县侯,老夫来总结一下哈,你今日登门,首先是嘲笑老夫穷,然后阴阳怪气说什么佩服老夫犯颜进谏,又说老夫所为像个傻子,最后还指责老夫加剧了君臣矛盾……”
李钦载愣了,听他的总结,好像……还真是这样。
刘仁轨脸色铁青地道:“李钦载,你今日来者不善,是来挑衅老夫的吗?”
李钦载尴尬地道:“刘侍中莫怪,晚辈习惯先抑后扬,夸您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呢……”
刘仁轨使劲一挥袍袖:“不必了!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老夫一个字都不愿听,好走不送!”
李钦载叹了口气,自己跟这穷鬼……嗯,跟这清官真是完全不对路啊,说不了几句话就翻脸了,难怪被李治打屁股,就这狗脾气,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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