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而摆在刘承祐面前的问题,只是办此事,是否要留余地的问题,而若留余地,需要留多少。
如王溥之言,权衡利弊。
综合各方面的意见与态度后,刘承祐心思渐定,甫定,便足够坚决。
当日午前,刘承祐于长社行在,举行召行御前会议,随行的文武及寥寥无几的许州将吏俱在。
气氛比较严肃,也没再出话题讨论什么的,人到齐后,刘承祐便直接以一种平淡到极点的语气吩咐着:
“忠武军节度使、蔡国公刘信,出镇许州期间,贪腐无道,骄纵不法,荼毒生灵,怙恶不悛,罪当大辟。身为皇亲,不以社稷为重,不以生民为念,罪则更加一等。然朕念其于国渺有功勋,高祖陵寝在侧,免其死罪!”
刘承祐此言落,底下的文武,都没有露出过多意外的表情,慕容彦超倒是不掩饰,大松一口气。
也没去观察群臣的反应,刘承祐继续道: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赦!着剥夺刘信一切职爵,废为庶民,发往睿陵,戴镣铐,着囚服,居茅庐,替高祖守陵,以赎其罪。无恩诏,不得擅离。无特旨,不得与外人见!”
“查抄其家,其所贪黩抢掠财货,收归国库!所占民田,全数发还!其所鬻之职官,尽数罢免,抄其家,家属贬为奴,家财充入公廪!”
刘承祐还没说完,慕容彦超似乎有点忍不了了,起身质疑道:“是否太过严苛,如此一来,还不如杀了痛快!”
面皮微微抽动,刘承祐瞥了慕容彦超一下,眼皮都没抬,平静道:“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君前失仪,口出不逊,降三级,夺职,罢侍中衔,罚俸一年,回京之后,禁足府中两月!”
言罢,慕容彦超愣住了,满脸的愕然,一张黑脸黑得更彻底了,几乎不见一点血色,嘴唇气得直发抖。抬手示意御前卫士将之叉出去。
慕容彦超的质问,实则也没错。
扫了一圈,刘承祐发现,在座的文武,身姿很正,但是头都稍微埋低了些。
慕容彦超并未太过影响刘承祐的心情,只见他表情微肃,继续道:“刘信属下党附,所捕职吏,仔细甄别,以为恶程度,审推判罪。以中书侍郎窦贞固权许州军州事,辅以御史赵砺,督办此事,务使上下得安。朕闻许州乱政期间,有地方将官吏,亦借机侵害百姓而肥私,对于此等恶吏,严加查办!”
“许州牙兵,所拿军官,乱纪害民者,军法从事。所属镇兵,打乱重编,以铁骑指挥使王汉伦为许州团练,负责整办!”
“是!”窦贞固与赵砺闻言,齐声受命。
“许州百姓苦恶政久,今岁夏税,放免一半!”
“此番许州职吏,罢免颇多,杨卿判吏部事,回京之后,当及时调迁,以补空缺!”看着杨邠,刘承祐吩咐。
“是!”
一口气,连发诏命,刘承祐嘴也有点干,缓了缓,也让群臣消化了一番。
沉吟一会儿,在气氛不自觉间变得微妙之时,刘承祐凝着眉,语速放慢,但目光极其坚定地说道:“许州之任,乃朕亲命遣镇,不料致此恶果,苦其士民。所用非人,乃朕之过,刘信为皇亲,未加训勉,亦有管束之失。朕意,发罪己诏,以解心中愧悔!”
刘承祐这话,也算有几分赤忱,底下群臣闻言,赶忙劝解,不当如此。
确实是这样的,毕竟,皇帝也有受蒙骗的,况且刘信的许州节度之任,还是刘知远在位时任命的,刘承祐只是让其就镇,当然,这过失他得全部担过来。
罪己诏终不可轻下,但是,刘信此案特殊,刘承祐要的,是表示一个为君的态度。众臣虽极力劝阻,但刘承祐意志坚决,也就定下了,罪己诏,交由王溥拟写。
待事情交待到位,刘承祐提气挥手,撂下四个字:“隔日返京!”
第148章 还京
二月戊寅(初四),帝后车撵自长社发,在长社士民的敬拜之下,还京。
多留了一天,就是用来看许州民间对刘信案判罚结果的反应的,反馈结果良好。诏命下,重罚首恶,严惩从恶,再加刘承祐一道感情真挚、态度恳切的罪己诏书,使得民情大悦。
最重要的事,刘承祐所命善后措施,让许州士民得了实惠。诛恶泄怒,罢贪消气,降税得利,在这样的情况下,刘信的生死,倒不是底层的黎民所在意的。再加刘承祐对其处置,也是表有诚意了。
说到底,这个时代的士民百姓习惯了受苦,习惯了被盘剥,期望并不会太高。比起战乱时期的动荡不安与朝不保夕,刘信那头恶蛟龙,还没把他们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当然,再持续个一年半载,那就不一定了。
有个年轻的随行御史为求表现,提议刘承祐将刘信及其党羽所据财帛钱货发还百姓,被刘承祐呵呵避过。
很多事情,刘承祐可看得清楚。于普通百姓而言,抢他们的,慑于强权武力,一时间恐怕还不会有太大的动乱,办一下罪魁祸首,发还其地,与其希望,怨气也就消弭了。
要是放还不可细考的钱财,可以想见,引起的乱事比抢他们还要严重。一方面是人心不足难全安,另一方面,也根本做不到依所掠财货挨家补偿,收归府库,是最合适有效少麻烦的做法。
许州之行,刘承祐所获不匪,基本的目标实现了,且不说其他隐性的收获,就讲查抄刘信家产所得,最直观的东西,钱、绢、绸、瓷、金、银、玉……价值逾十七万缗。按刘信那个敛财法,有此巨资,倒也不稀奇。
与来时相比,并未原路返回,换了个路线,选择自长社向东巡行,走鄢陵,过扶沟,渡淯水,尔后沿蔡水故道北还东京。自后梁以来,开封府辖境便不断扩大,东京城以南两百里,原属许、陈、宋三州的鄢陵、扶沟、襄邑三县,都被析归开封府。
故御驾,出了许州,便是开封,一路徐行,察民生,观风俗。当然,大队相随,刘承祐这体察要说有多细致,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多召路过县、镇官吏察问罢了。
即便如此,也有所得,至少表面看起来,开封府下县镇一级的职吏,在长达一年的换血补充中,素质还过得去。若不是时间实在不允许,刘承祐都有心,再往南往东走一遭。
御驾队伍,前后绵延数里,尘埃不兴,人畜车旗风声夹杂,不过整个行进的队伍,透着刘承祐甚喜的井然秩序。
皇后符氏随侍在侧,与刘承祐闲侃着。大概是,此前碰到“非常之事”时,刘承祐找高贵妃去了,一番“倾诉”,然后又不知怎的无意中透露到皇后那儿,然后回京途中就是这样的情况。
撵车内的情况是这样的,刘承祐头枕在大符的腿上,感受着柔软的股肉,嗅着肌体间散发的芬芳。大符腰身微曲,一睁眼,能够看到几乎抵到他额头的美团……
“此次许州之行,解朕一桩心事!”刘承祐闭着眼,脑袋往大符怀里挤了挤,似乎要往幽深处钻,嘴里碎念着。
皇后似乎被他碰到了敏感处,俏丽的脸蛋飞上了一圈红晕,只是随手将刘承祐搂得更实。
听其言,大符倒也不避忌,反正是刘承祐主动提起的,稍微思索了下,问道:“二郎还是在考虑皇叔之事?”
还京途中,大符慢慢地改了对刘承祐的称呼,变得亲切,改得自然,刘承祐呢,也是淡然应之。
“你说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朕?”
大符想了想,话还是说得好听点:“陛下公正无私,大义高古……”
闻言,刘承祐顿时笑了笑。
“二郎何故发笑?”
把着大符的手,有别于高贵妃,细腻而柔软,刘承祐幽幽道:“苟利于社稷江山,朕又岂会在意天下人的看法?”
刘承祐这话有些失真,也有些狂了。不过落在大符耳中,却觉豪迈。
“官家,王庶常求见!”张德钧在外通禀。
车驾继续前进,刘承祐掀开帘幕探目而视:“何事?”
王溥手中持一封套,向刘承祐汇报:“陛下,太原有专奏来京,中书转呈陛下!”
闻言,刘承祐面上慵态顿消,背都挺直了,伸手:“呈上来!”
感受着刘承祐的语气,张德钧赶紧做呈递事,比起平日速度都利索不少。
刘崇所上专奏,简单地翻了一圈封套,未有拆封的迹象,拆阅。信只简简单单两页,刘承祐很快读完,并且,一抹矜持的笑容逐渐在他嘴角扬起。
“怎么了?”以大符的聪颖,当然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温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皇叔久镇晋阳,有些想念太后与朕,给朕写了一份家书罢了!”刘承祐掠起的嘴角慢慢复位,说得简单而轻松,不过手上却很认真地将书信折起,放在车撵内的一方小案上。
就摆在那儿,大符只多瞄了下,就没再多看一眼。她心里当然清楚,事情没那么简单。
刘崇来信,虽有些慰问之辞,但核心意思表达得很清楚,闻许州的变故,请求刘承祐饶恕刘信,否则……
刘承祐说它是封家书,也没错。刘承祐允之,便是家书,不允,那就是威胁了!
不爽,当然滋生在刘承祐心里,没有哪个君主能够忍受臣下的威胁。不过,心下倒稍稍一松,所幸还留了刘信一条命,即便苟延残喘。
对于刘信往晋阳发信之事,刘承祐也知道,故此番收到刘崇专奏,他也没有太多意外。
至于对于刘崇之信,如何回复,如何应对,刘承祐并没有多少选择。南边这才解决的一个皇叔之害,不可能掉头便向北边的皇叔动手,酿成一起祸乱。刘崇,那可是嫡亲皇叔,并且守着河东,可不是一个许州能相提并论的。
“到哪儿了?距离东京还有多远?”平稳了一下情绪,刘承祐问。
“回官家,已至陈留境内,距东京还有近百里!”
“传令,加快速度,明日到京!”
第149章 天子欲启河工
旷野之上,大队继续北行,路乃旧道,不易行,但经过此番规模人踩马踏车轧的,也基本走出了条通往开封的“新路”。
边上不远,便是一条干涸的水道,俨然枯竭多年,沙土翻覆,已不成形,透着些许古旧与苍凉的韵味。河床不甚宽,周遭已然铺上了一层植被,在春风的吹拂下,增添了几分不算深厚的绿意。
放眼张望,可见旧道,曲曲折折,断断续续地朝南北蔓延而去。
刘承祐站一处微高的土坡上,开阔的视野使他心情旷达,背景是又放慢了行进速度的行营大队。
后边,除了一队奉宸卫士之外,还有张德钧带着几名宦官,架起了几张明黄幕布,把刘承祐遮掩住。
刘承祐很是自然地,掏出鸟,对准脚下的一丛矮灌便开闸,大概是太痛快了的缘故,嘴里还稍显轻佻地嘘了一个长声。放水这种事,当然是怎么自在怎么舒服怎么来。
刘承祐撒尿,可不需什么特殊的仪式礼节,更不需要宦官帮他脱龙裤,掏龙根,抖龙头什么的……
自个儿抖了几下龙头,放下袍子,离开经他滋润后变得亮绿的灌木,顺着爷水道漫步,顺便召来王溥对话。
“这蔡水古道,可不短啊,齐物可知其来历?”指着右手边的枯道,刘承祐随口问道。
王溥跟着侧后方,显然是做了些功课的,闻询,很是从容地给刘承祐解释道:“蔡水战国时为鸿沟,前汉时为莨荡渠,魏晋之时乃称蔡水,为中原南北水运干道。只是自隋唐以来的变迁,河工不振,水道淤塞,渐至枯涸,及至唐季,彻底湮废,至今也有数十个年头了……”
“有些可惜了!”对其所述,刘承祐听得认真,慢悠悠地迈着腿,叹道。
王溥附和道:“开封之上为汴水,开封之下为蔡水,蔡水虽则不长,然连颍水,通达陈颍许蔡,其盛时,舟船往来,亦不绝如缕,不下于汴河!”
刘承祐沉吟几许,说道:“这些水道沟渠,就如大汉的血脉一般,灌溉浇农,物料转运,交通诸州……而今诸州水道淤塞不通,于大汉而言,就如血液不畅,于国于民,殊为不利。朕欲发民力,修河渠,贯通南北,使舟楫相继,都下利之!”
闻言,王溥一时没有说话,作深思状。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见状,刘承祐问。
王溥眉头的褶皱暂时平复,恭声应道:“东京之利,便在于河渠之利,不管为政、为军、为农、为商,修缮河道,疏通沟渠,都乃朝廷必为之事。然欲开何工,所费物力,实在不菲,以朝廷如今的财政情况……”
得知其所顾虑,刘承祐手一摆,大气道:“如今四境弭兵,内外渐稳,朝廷虽然拮据,但修河的钱粮咬咬牙总能挤出一点的,此次许州所收财帛,朕就打算用在河工上!”
“如此,只怕仍旧不够!”王溥很实在地说。
“朕又不是打算一口气将大汉河道都给通一遍!”刘承祐一副头脑很清醒的样子,说道:“穷,有穷的做法,朝廷大修,道州小修,县镇缮浚……”
王溥点着头,扫了眼边上破破烂烂的旧水道,忽地反应过来,不由问道:“陛下欲通蔡水?”
对于王溥的机敏,刘承祐并不意外,两眼之中反而露出了赞赏的色彩,扬手一指,说:“如导汴水入蔡,重加疏浚,使之重贯陈颍,你看如何?”
听天子的考量,王溥没有急着回答,反而认真地思虑了一番,方才摇着头道:“河工之事,所涉颇多,臣皮毛未知,实不敢妄言!”
“此言实在!”刘承祐对王溥这种态度表示夸奖。
本就是风度翩翩的文士,受到表扬,王溥露出一道温润如玉的笑容,认真地向刘承祐建议道:“汴水如今乃中原最重要的水道,可谓国之命脉,亦失修多年,久未疏浚。陛下如欲开河工之事,是否先着手于汴水河况的改善?”
“此乃老成之言!”刘承祐直接说道。
稍微住脚,略作沉吟,刘承祐神情平和对王溥道:“治河之事,朕想法虽则笼统,但此乃必为之事。但如何治之,从何治之,确需综合慎重考量。你可暗作考察问询,回京之后,可拟提治河之事!”
没有多迟疑,王溥恭敬拱手应道:“是!”
他心里清楚,刘承祐有提拔之意,这是给他表现的机会。不需他提出具体的治河疏渠方案,那非他所长,只需他谏言,皇帝治河的意愿很强烈,只要成功,进谏之功,也是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