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六月二十五,粟特胡商康茂用杀契丹渤错水都督大普求,领粟特两千余户来降。
※※※※※※
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坐镇营州的赫连隽也是第一次知道,营州大地上竟然生活着这么多杂七杂八的部族,且多种生活方式并存,有放牧的,有种地的,有渔猎的,甚至还有做生意的——从北朝开始,粟特人就到处钻营,做生意是一把好手,还喜欢投资地方军政事务,妄图以小博大,甚至这会连南方都有大量粟特人生活,有那么点犹太人的味道了。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啊……”赫连隽看着聚集在营州城外的各个部落首领、官吏、族长等等,十分感慨:“就这个鸟样,阿保机趁早回家抱孩子吧。”
可不是么?统治基础怎么会这么差的?一场惨败,地方上遍地烽烟,人人皆反,可见之前的统治有多么不得人心,纯粹就是靠契丹八部的武力硬压下来的。
赫连隽觉得,即便他们这次不来打营州,即便让阿保机再稳定发展个二三十年,即便让阿保机选上可汗,成功建国,估计也好不大哪去。
契丹人,就不像能成事的样子,比突厥、回鹘都不如。
“这个康茂用,为人奸诈,居心叵测,赫连将军最好留点心。”余庐睹姑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猎服,女儿萧重袞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这是她俩被俘后首次出现在公开场合。
“奥姑知此人?”赫连隽问道。
“营州粟特人不少,明面上就有数万之众,私底下或许更多,反正契丹也没能力清查户口。”余庐睹姑说道:“粟特就没好人。”
赫连隽哈哈一笑,没有说话,但侍卫亲军中的不少武士却对余庐睹姑怒目相向。
这些人多来自洪源宫和榆林宫。河西、河套地区,突厥、昭武九姓余孽以及他们的混血后裔极多,加入无上可汗奴部的自然也很多。余庐睹姑这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了,他们当然很不爽。
“拜见赫连将军。”二人说话间,一大群酋豪赶了过来,跪地高呼。
“拜见奥姑。”拜完赫连隽,这些人又跑到余庐睹姑身前跪拜。
“高说,通定镇将高咨为何不降?他是你的侄儿,你该去劝他来降。如果不成,便杀了……”余庐睹姑说到一半停下了。
颐气指使惯了,差点忘记了自己身份。
赫连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高思继也神色微动。
圣人刚刚降下德音,令重修和龙宫,赦免余庐睹姑、萧重袞之罪,着其招抚营州诸部。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是一点不客气,让赫连隽有些惊讶。
不过他是侍卫亲军将领,最忌讳结交当朝内外官员,这是很影响前途的事情,因此在说了一会话后,便离开了,将这边的事交给高思继、余庐睹姑之类的地头蛇来办。
“高说,刚才我说的话并不是开玩笑。阿保机肯定不会来救你们了,此时不降,被李存孝打过去,怕是要屠城,你好好想想。”赫连隽一走,余庐睹姑便放心大胆地开始了威胁。
“两位奥姑,你们这是……”高说有些吃不准。萧室鲁不是死了么?怎么还这么嚣张?
“我们被无上可汗所掠,自然是他的阏氏。”余庐睹姑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去不去劝降?”
“去!去!”高说连忙说道。
高说退走后,余庐睹姑又喊来一人,道:“拔野古,你说举族来投,结果就三千口人?骗谁呢?”
拔野古在余庐睹姑这种熟悉内情的人面前不敢撒谎,只能苦笑道:“奥姑恕罪。还有一些人在秃黎山,没敢过来。去年奥姑你吊死了涅哥,大家都怕。”
“让他们五日内赶来营州,否则……”余庐睹姑否则了半天,发现她现在已经失去了权力,也没法依靠影响力来操控他人,只能威胁道:“可汗盛怒,秃黎山将寸草不生。”
拔野古吓了一跳,连连磕头,表示这就派儿子回去传讯。
萧重袞看着母亲对这些首领们连吓带骂,非常佩服。
余庐睹姑转过身来,轻抚着女儿的脸,道:“重袞,对这些人不能和颜悦色。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便是大夏圣人,掩有半个天下,在这些愚昧的头人心里,可能也就一个大一点的部落汗王罢了。他们是真不知道大夏有多大,有多富,有多少兵,你讲了他们也不懂。他们只畏惧武力,草原风俗一贯如此。”
萧重袞听了愈发佩服,道:“娘娘,女儿以后还是要多跟你学学。”
“你多学点取悦男人的本事就行了。”余庐睹姑叹了口气,说道。
※※※※※※
建极四年六月三十,数骑自幽州驰来,惹得还未散去的诸部酋豪纷纷望去。
毫无疑问是信使了,而且还是五百里加急那种。
这种级别的传讯,肯定有大事,于是众人也不急着走了,决定等等再看。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文吏匆匆出城,将一份文告张贴于城门附近,并大声宣读——
“朕自克复柳城,戡定营州,虽当时秋毫无犯,而已前乃数载战乱,田畴悉多荒废,人户未免流亡……应营州百姓,既经惊劫,须议优饶,可免三年赋税。”
“……及其诸部酋豪,襄助契丹,惧罪藏隐,宜令随处长吏,设法招携,晓以大义……具陈罪状,献上版籍,悔过自新,各自归家。诸色人不得辄有摇动,如或自守狂迷,尚且结集,当令严加捕捉,无致遁逃。”
“……又闻逃人溃兵,窜身山谷,啸聚草泽,营葺枭巢,守险偷生。尔等或渤海义士,或大国遗民,藏匿亡命,自弃何多。今可筑室返耕,一概不问。时不再来,机须速决,长谋远算,自可择焉。”
“……顷以两军对垒,翦除凶逆之际,亡殁甚多,暴露不少,宜令州县乡里,各据地界内,有暴露骸骨,并与埋瘗,仍差官致祭。”
一条条宣读下来,且反复七八遍之后,众人都听了个七七八八。即便有听不懂的,也纷纷找人询问。了解之后,心下都舒了口气,暂时不怕秋后算账了。
自此,营州粗安。
而几乎与此同时,契丹西楼地界风雨大作,痕德堇可汗刚从睡梦中惊醒,就收到了一封大夏朝廷发来的国书。
西楼是遥辇氏可汗非常喜欢居住的地方。
建极二年(902),契丹作西楼于世没里(今巴林左旗境内)。
三年,作东楼于龙化州(今奈曼旗境内)。
到了今年战争爆发前,又在木叶山作南楼,并准备明年觅地建北楼。
四楼各有虞人管理苑囿,以供可汗畋猎游玩。
“岁时游猎,常在四楼间”——这是遥辇氏可汗最后的倔强,也是他应对释鲁、阿保机叔侄夺权行动的最后抵抗,寄希望通过这种四时游猎的方式,结识更多部落贵族,争取他们的支持。
今日他在西楼,倒不仅仅是为了游玩,而是契丹勇士此刻正大举集结于平地松林。他作为可汗,亲自前来鼓舞士气。
不过身体确实垮得厉害,刚刚骑马走了一圈,就觉得昏昏沉沉,不得已回去休息了。
午后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痕德堇可汗被惊醒,然后便看到了国书。
书中先回顾了契丹与前唐的“欢盟”,语气很客气,相当友好。
随后话锋一转,历数起了阿保机的罪状,说他“潜图凶逆”,意图“犯上作乱”,“有父有君之国,皆所不容”。
后面更是质问痕德堇可汗是否要“专听诳惑,党一夫之罪恶,绝两国之欢盟”。
最后,夏廷直接发出了威胁,如果不惩罚阿保机,就“见蒐兵甲,决战西楼。”
痕德堇可汗看完之后,良久不语。
“让咄于过来。”痕德堇可汗重重咳嗽了几声,面现潮红之色,脸上也满是痛苦。
侍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出了门。
不一会儿,西楼虞人遥辇咄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大汗。”
“看看这份国书。”痕德堇可汗伸手指了指,道。
咄于直接拿起,仔细阅读了起来。不一会儿,又将其置于案上。
“看完了?”痕德堇可汗问道。
“看完了。”咄于回道。
“你觉得该怎么回复?”痕德堇可汗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大汗,迭剌部的实力,已占八部一半以上。”咄于说道:“便是其余七部联合起来,也奈何他们不得。更何况,有些部落还是站在迭剌那边的。”
“那就没有办法了?”痕德堇可汗有些不满。
“大汗,夏人其实并未安什么好心,这是在挑拨离间呢。”咄于提醒道。
“我能不知晓此事?”痕德堇可汗冷声道:“你就直说,如果真要对付释鲁和阿保机叔侄,可有办法?”
咄于沉默了好一会,就在痕德堇可汗快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或可私下里找耶律辖底询问一二。”
第082章 谁支持谁反对
耶律辖底正在平地松林对阿保机发难。
“阿保机,营州已经被攻破,你看重的高家兄弟都是什么人?”辖底一脸怒意道:“营州一失,夏人大举北上,直插咱们的牧地,你说怎么办?”
阿保机被问得哑口无言。
在这件事上,他真没什么可辩解的。失误就是失误,他太信任汉人了,对汉地也太过痴迷了。虽说这是建立一个伟大王朝的必经之路了,但闯下这么大祸,实在难辞其咎。
阿保机不说话,他的一干亲信都有些着急,对着辖底破口大骂。
“辖底,阿保机之前东征西讨,立下的功劳,你都忘了吗?就连营州,大半也是阿保机拿下的,你一坐享其成之辈,算什么东西?”耶律欲稳第一个跳了出来,质问道。
耶律辖底冷笑一声,不屑道:“欲稳,你什么身份?冒姓耶律,就以为自己是耶律氏的人吗?滚一边去,我在问阿保机。”
欲稳是突吕不部的人,与阿保机他们一家关系很好。当年耶律氏内乱,阿保机的祖父耶律匀德实死后,孤儿寡母朝不保夕,欲稳的祖父台押曾经伸出过援手。
这份恩情的存在,使得两家的关系非常密切,阿保机也很信任欲稳。
“老贼!”欲稳的弟弟霞里刷地抽出一把刀,怒道:“敢不敢与我战上一战?”
“我来与你战!”辖底之子迭里特上前两步,手里握着刀。
霞里、迭里特二人对上后,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草原上的权力争夺,从来都是非常血腥的。他们不会做什么面子工夫,不会玩什么阴招,直接干就是了,谁赢了谁说话算数。
只稍稍一会,霞里、迭里特二人身后就各自站了十余人,颇有大打出手的意思。
“辖底,你图什么呢?”阿保机突然说话了:“夏兵至平地松林,分兵四掠,我等汇集于此,是要将其击退的。可你倒好,怎么,嫌契丹实力太强,先要来一波内乱吗?你到底在想什么?要闹,也得等先击退夏人再说。”
“阿保机,我不图别的,只忧心涅礼祖先创下的基业要毁在你手里。”辖底抗声道:“当年大贺氏联盟烟消云散,各部损失惨重,好不容易收拾余烬,发展至今,又见兴旺气象。阿保机,我只问你一句,如今的契丹八部,比之大贺氏八部,实力如何?”
“自然胜于当初了。”阿保机说道。
“你也知道胜于当初,可却连打个幽州镇都费劲。集结大军,也只能趁他们主力不在,去中原打仗的时候,抢了就跑,还要担心人家报复。”辖底说道:“如今中原即将一统,邵树德之兵号百万,比起契丹五十万骑如何?”
阿保机心中恨极。
辖底这老贼,句句不离契丹的失败。仿佛契丹败了,他心中就很高兴一样。
“辖底,我大军汇集平地松林,尚未与夏贼开战,你便能断定输赢?”阿保机问道。
“输赢我不知道,反正营州是败了。阿保机,你以前确实有不少功劳,但前年西征,前后损失两万余人,还有不少人被李克用扣下了,他可是你的义兄。辽南之地,本是我等费尽心机从渤海人手里抢过来的,你没有准备,让人轻易夺走。释鲁替你擦屁股,集结出战,损兵数千。而今又有营州之败,你最信任的汉官汉将都背叛了你,背叛了契丹,让我们损失惨重。有此三败,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想怎样?”阿保机平复心情,问道。
“不是我想怎样,是你要给大伙一个交代。”辖底说道:“为了你的野心,各部出丁出粮出牛羊,陪你打到东来又杀到西,结果所获甚少,死伤颇众,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辖底,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去年攻渤海,掳掠甚众,各部都大得其利,你也分到了万余奴隶,怎么到你这里,就‘所获甚少’了呢?做人要讲良心。”耶律曷鲁、耶律羽之兄弟几乎同时嚷嚷。
“曷鲁啊……”辖底突然一笑,道:“你可知当年释鲁一度想栽培你的?阿保机如今的地位,本来都是你的啊。”
耶律曷鲁面色不变,骂道:“我与阿保机情比金坚,用不着你来挑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