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不过此时的东城已经空无一人,就连百姓大都迁到了百余里外的振武军城内。
生活在乱世之中的百姓,对武夫们有种深入骨髓的不信任,都知道他们最喜欢的不是保家卫国,而是劫掠地方。
当年河北三镇乱成一团,武夫们争权夺利,各大城池经常易手,以至于大伙相约,互相不劫掠对方家小。这还是自家内部的争斗呢,如果去了外镇,指望这帮武夫们不劫掠,那只能说你太天真了,概率实在太小。
东城很快就被占下了。
邵树德很开心,因为这座军堡不小,玄宗年间便驻兵7000,马1700匹,河外重镇之一,也是朔方军六城水运使负责范围的终点。
这样一座军堡,自然可以让他们这批人都住进去了,如此一来便省去了日复一日扎营的苦差事。
七月二十,就在大伙还在为下一步是不是去振武军城碰碰运气而吵嚷不休的时候,黄河对岸的榆林关守将遣使接洽,表示他们从未跟随李国昌反叛,依然忠于朝廷。李逆东去,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朝廷有诏,榆林关上下四百人愿东征讨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唔,话是说得挺漂亮的。
但就是没有提献关投降的事情,让郝振威、丘维道二人有些不痛快。
他们现在已经打听清楚了,振武军城内至少有一千五百战兵,城高池深,粮草也够吃半年以上的,不可能打得下来,除非有内应。
邵树德跟在丘维道身边,每日里倒也听了不少机要之事,再结合自己了解到的信息,估摸着郝振威是不想打振武军城了。
特别是在听闻居于阴山内外的铁勒契苾部酋长契苾璋前些日子率部东征,竟然绕振武军城不打之后,郝振威就更没这方面的心思了。
契苾璋手底下是实打实的七千战兵,他都不想攻城,你折腾个什么劲?罢了罢了,还不如去野外收拾收拾,掠取点财货以济军需实在。
天德军穷啊,出征也一月了,灵州方面支援的粮草已用得差不多。
州内本来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支援。而今天下大乱,粮草转运困难,丰州上下也只凑出了一月粮草。
也就是说,如果没足够的新增补给,出征的这几千人差不多也就只能在外面继续浪一个多月,然后就得打道回府。什么?没计算回程所需的粮草?你大爷的,我们是兵啊,随便劫掠几个党项部落不就有了?
于是,在这样一种“指导思想”下,天德军主力开始在东城驻下,一面监视振武军城,一面派出少量人马,带着大队辅兵,前往东城、军城附近的金河县乡野——呃,不是劫掠,事实上周边也看不到什么人影,而是割麦子……
是的,没错,就是割麦子!
天德军、振武军辖境,种植的是春小麦,一般在五到十天前,就已经收获完毕了。可是因为战乱,百姓纷纷走避,小麦收获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胆子大的村庄还敢收了麦子再跑,但胆子小的就直接扔那跑路了。天德军五千兵马,人吃马嚼的,消耗不可谓不小,因此便四下搜索,看哪片田里的麦子没收,直接就派辅兵过去开割。
辅兵多来自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杂以部分汉化突厥、回鹘,他们本来就大量从事农耕活动,而非游牧,故割麦子是老本行,动起手来飞快。
军城里的人见此也无动于衷,似乎打定主意不出来了。邵树德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动作快,已经提前收获了许多粮食,外面残余的部分,也不怎么在乎了。
天德军爱拿就拿去吧,动摇不了他们的根本,正所谓有恃无恐。
果然,在东城待了半个月后,游骑再也找不到一块没收获的田地了,数千大军有坐吃山空的危险。
而且,这些时日,散出去收粮的兵马也不让人省心,据说还有冲到人家党项、回鹘、吐谷浑部落里抢劫的。
邵树德就见过丰州城的那个都,一次带回来千余石粮食和数百头牛羊,那些骑兵的马鞍旁还挂着血淋淋的人头,更有不少党项妇人被掳至军营淫乐,让以郝振威为首的一干军官们很是头疼。
“真他娘的一出闹剧!”看着日渐乌烟瘴气的东城,邵树德有些无奈。
武夫的生活就是如此,秋毫无犯只是童话,这么多年来他早习惯了。
更何况,跟在监军使身边,吃着别人孝敬过来的牛羊,他也没有太多的底气指责那些肆意劫掠的军士,顶多说一句不该杀伤人命或掳掠妇人罢了。
邵树德真正担心的,还是再这样乱搞下去,怕是要激起周边部族的公愤了。若是被围攻,以天德军这会懒散的模样,仓促野战,失败的可能性不低。
“怕那些人反?”卢怀忠听到邵树德这个担忧时哈哈大笑。他现在身披铁甲,嘚瑟得不行,时常想找关开闰队的那些亡命之徒干架。若不是邵树德管着,同时畏惧军法的话,这厮早把那些“突将”们给揍得满地找牙了。
“队头,俺可没老卢这么乐观。振武军这边的党项部族,虽然历来听话,可也不会任人欺负。祸害了这些日子,俺估摸着也快到极限了。”任遇吉走了过来,说道:“如今振武军城就是个鸡肋,打又不能打,撤的话颜面上不好看,朝廷那边也交代不过去,想必郝都将这会也很是头疼。我看不如渡河去胜州,榆林关的那守将不是说忠于朝廷么,咱们就全军渡河,先占了榆林关,然后去胜州城就食。”
“胜州那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我听监军使提起过,李国昌麾下的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折宗本并未跟着东去。在李国昌大队渡河进入河东后,他便从麟州出兵,收取了胜州南部的河滨县及河滨关渡口。若不是兵力不足,以及想再观望一阵局势的话,我估计他还会派人收取胜州城。这里本来就是他的防区,折家又是党项大族,威望素著,占领胜州轻而易举。折宗本之子折嗣伦的骑兵不就曾出现在榆林关附近么?唉,我是真的担心啊,举目望去,竟然无一支友军,此时坐困东城,绝非上策。”
“他奶奶的!这也愁,那也愁,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打一场呢?算计来算计去,都是狗屁!让俺老卢上阵多砍几个贼酋脑袋,这局面就破开了。”看着远处其他都团里军士们的欢声笑语,再看看自家这边凝重的气氛,卢怀忠就有些郁闷。
邵树德和任遇吉一齐瞟了他一眼,又一齐摇了摇头。典型武夫的思路,但此时于事无补。
注释1:金河县,天宝四年置,附郭振武军城,或者说振武军城就是金河县城。
第011章 援晋
八月初五,就在天德军于东城、军城之间肆虐的时候,朝廷诏书又至。
丘维道作为监军,与都将郝振威一起领旨。诏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要求天德军东进大同军辖境,与契苾璋、赫连铎部并力作战,共讨李国昌父子。
许是收了好处,天使也不惮多讲几句话。
他着重透露了如今河东的局势,沙陀兵马已经摆平了原大同军辖区的各反对势力,开始逐步南侵。就在上个月,他们攻入了忻、代二州,焚毁了唐林县和崞县,嚣张至极。
朝廷第一次组织的针对大同叛军的围剿,因为太仆卿卢简方暴毙于途而宣告失败。
如今数月过去,很快又组织了第二次攻势。以前左金吾大将军、昭义军节度使曹翔为河东节度使、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统一节制在晋阳一带集结的昭义、河东、义武等各镇兵马。
彼时晋阳人心惶惶。原节度使窦瀚是延安公主的驸马,威望严重不足,不太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
而且他本人也有点慌,竟然大发民夫在晋阳城外挖壕沟,引得诸军轻视。
这还不算,派遣去各地布防的人马时常哗变邀赏,窦瀚也没有办法。最严重一次,他派遣过去催促大军出动的马步都虞候邓虔被杀,乱军带着邓虔的尸体入城,窦瀚与监军惊慌失措,最后挤了点钱出来发下去才算完事。
哗变邀赏,捕杀大将,居然没有任何惩罚,还有赏赐!晋阳城内外诸军一下子都“懂”了,于是纷纷要求赏钱,不然就闹事。
窦瀚无奈,只能从商人那里借了五万缗钱犒赏诸军,这才堪堪稳住局面,但显然已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窦瀚举止失措,朝廷也看不下去。若平常年景,你废物就废物点吧,当个天下三大名镇(另外两个是剑南、淮南)之一的节帅,镀镀金、捞捞钱,也未尝不可。
但眼下是什么时候了?肯定不能让你胡闹。于是朝廷很快走马换将,让昭义军节度使曹翔改任河东节度使,统一指挥各部,讨伐李国昌父子。
曹翔是七月份到晋阳的,还带着数千昭义精兵。
甫一抵达,便逮捕了杀邓虔的军士十三人,斩于刑场。义武军闹饷,曹翔快刀斩乱麻,斩闹得最欢的十将一人,很快稳定了余部。
而在看到曹某人这么猛之后,聚集在此的河东、义成、义武、昭义、忠武、河阳诸镇兵也为之肃然,再没人敢胡闹。
当然熟悉军旅的都知道,曹翔这种杀人立威的手段也只稳得住一时。代北行营辖下兵马来源复杂,骄兵悍将甚多,对曹翔不服气的不知道有多少。眼下只不过暂时隐忍罢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跳出来二度闹事。
曹翔当然也很明白这点,他打的主意是尽快率军北上,与李国昌父子大战一场。仗着自己兵多,曹翔觉得还是有点胜算的。只要胜利了,那么就有了威望,骄兵悍将们也只能把那些腌臜心思收起来,夹着尾巴做人。
计划确实不错,也很有可行性。
而且,曹大帅为了提高胜率,还上奏朝廷,谕令天德军都头郝振威、蕃将契苾璋、阴山都督赫连铎部兵马归其节制,尽速出兵,杀入云、朔间,牵制李逆兵力,为南边的主力会战打好基础。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听完天使的叙述,郝振威的脸立刻就黑了,监军使丘维道也有些沉默。
本来以为是一场郊游般的军事行动,结果搞成这副德行。
继续拖延肯定是不行的了,此时朝廷还有些威望,至少关内道这些藩镇是比较乖顺的,郝振威再不情愿,当着众人面接到诏书后,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东行。但心情很差就是了,回到军营后,有人冲撞了他,当场就命人吊起来打了个半死。
八月初七,在征集了部分大车、驼马之后,诸军依次离开东城,朝东南方出发。
这个方向有通衢大道直入云、朔二州,全速行军的话,十余日便可抵达,继而牵制李逆军队,给晋阳的曹大帅创造机会。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活。振武军、大同军骁锐,近期又连战连胜,士气高昂,即便只有偏师守云、朔,也不是那么好打的。
最关键的是,这里远离核心战场,基本不可能捞到什么功劳,相反还要死人。云、朔二州估计也早已被李国昌父子刮地三尺了,更无油水可捞,你说去了有什么意思?
“奶奶的,连小船都这么难筹集。这东城兵好狠哪,什么都不留给咱们。”金河之畔,卢怀忠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一条小河,嘴里嘟嘟囔囔地发泄着不满。
邵树德有时候觉得老卢的话是真多,整天聒噪,吵得自己脑袋疼。
振武军又不是傻子,提前撤离,难道还给你留多少物资器具不成?他们这会能搜罗到一些藏起来的小渔船,已经是老天保佑了,慢慢渡河吧,反正也没人敢来找麻烦。
金河就是今天的大黑河,是黄河支流,流经呼和浩特,在托克托县附近注入黄河。
东受降城在黄河之北、金河以西,欲从此向东,必先渡过金河。本来渡具是有的,然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已经返航了,人家归朔方军节制,能帮忙运送物资到东城这片已经很给面子了,不能要求太多。
“慢慢渡吧,船少,就分批。”邵树德顶盔掼甲,手握横刀,看着在突将们团团围护之下登上一艘小船的监军使丘维道,突然扭头朝任遇吉吩咐道:“待会你们火先渡河,过河后加强戒备,战场之上,大意不得。”
“队头为何不先渡河?丘使君这几日很明显对你有所看重,早点渡河,到丘使君跟前露个面也是好的。你看那关开闰,马屁拍得多勤!”任遇吉稍稍靠近了一些,贼兮兮地说道。
“我等终究是孙十将的兵……”邵树德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天德军数千人一整天都在渡河。船少,就是这个德行。若不是临时砍伐树木做了一些筏子的话,估计还要折腾更久。
邵树德得空的时候,也拿出毛笔把这条给记了下来。
不会高级将领们带兵的方法,那就要自己主动学习,从日常军旅生活中遇到的事情里提炼有用的结论,并时时揣摩,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不这么做又会如何?
甚至不光自己,他还拉着身边人一起参详,卢怀忠、任遇吉、钱守素、李一仙、李延龄以及他的亲兵三郎,虽然文化水平都不见得有多高,但经验是足够丰富的,平时也见了不少将官们的套路。大伙一起讨论,结合遇到的各种事情,总体而言都有收获。
有时候三言两语解开了一个困扰很久的难题,邵树德还给大伙作揖,口称“参谋团”作用甚大。众人也不以为意,嘻嘻哈哈笑着应了。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众人的智慧总是比单个人强。李延龄老成持重,长于庶务,可当“后勤参谋”;任遇吉思虑周详,一肚子坏水,可任“情报参谋”;钱守素管兵甚严,交代下来的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是个合格的“训练参谋”。
只可惜,人才还是太少,联络参谋、行军参谋、作战参谋都没有合格的人选,只能由邵树德本人硬着头皮担起了。
小小五十人的队伍,管理起来竟也如此麻烦!郝都将带着五千人的队伍,至今没出大的差错,这水平肯定比自己强多了。
须不可小瞧了天下英雄啊,穿越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带兵就被人家甩出去了十几条街。活到老,学到老,切记切记。
渡过金河(又叫芒干水)之后,目之所及全是一片地势平坦的荒原,偶有村落点缀其间,不知是汉人还是党项人抑或是其他什么部族的,但也不是很多,总体而言人烟稀少,甚是荒凉。
不过这里的农业条件是很好的,古称“良沃,宜农牧”,“畜牧广衍,龙荒之最壤”,秦汉置云中、定襄二郡,是为北疆重地。
“芒干水之南,有白渠水,大致与芒干水并行向西,两水流域为一盆地,古称白道川,盖以其地在白道之南也。振武军城一立,白道川复为汉儿之乐土也,若移民实边,妥善经营,当可为出塞之要地。惜乎,国事至此,勿复多言。”行军途中,有时碰到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邵树德也会与其聊一聊。宋先生的四书五经学问未必多好,但杂书看得够多,知识丰富,也去过很多地方,和他聊天,邵树德总觉得能学到很多新东西,比如眼前刚谈到的地理。
“从此向北,有阴山山口,曰白道口,或曰白道岭,左右互延皆古长城也。白道岭往西,紫河以东,当阴山北者,唯此道通方轨。且沿途土穴出泉,利于饮马,故为兵家所必重之地。北齐时置白道镇将,数次北伐草原,皆从白道出师。前隋北击突厥,主力亦从白道出。本朝卫公(李靖)、英公(李绩)、清源县公(王忠嗣)北伐,走的仍是这条路。”宋乐一边擦着额头的虚汗,一边说道。
这种长途行军,对他们这些读书人而言,确实是一种折磨,即便有车坐,也浑身难受,有时候甚至还不如下地走路。
“先生所言,令邵某大开眼界,今后当多多请教,望先生不要嫌烦。”说罢,郑重弯腰作了个揖。
宋乐对这个和颜悦色的武夫头子也很有好感。
他不像其他人,喜欢夸耀武勇,目中无人,动辄羞辱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相反,他有很旺盛的求知欲,为人谦虚,平等待人,让人一接触便心生好感。
当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邵军校简直就是武夫里的一股清流,真不知他是如何管教手底下那帮骄兵悍将的。看样子不是靠好勇斗狠,也不是厚赂重贿,今后可以多观察观察。
乱世之中,这等“温和派”武夫可太少见了!
第012章 善阳岭
八月中旬,众军已经行进在了振武军、朔州之间的通驿大道上。
走过最初的一段平原后,便进入了多山地带。道路年久失修,甚是难行,受车马辎重拖累,大军一天才行二十里,大伙都疲惫得很,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惫。
从振武军到大同军,有两条路线可走。
其一是向东南行五百里,直抵云州理所云中县,其二是走朔州道,即东南方行三百五十里,抵达朔州理所鄯阳县。两条路线里以朔州道为主,盖因云州较为荒凉,人口稀少,供给困难,隋唐以来从太原北上草原,无论是出使还是出兵,都喜欢走这条线路。
八月十四傍晚,大军抵达了善阳岭。
前军来报,关门大开,空无一人,驿馆内亦无守卒,马匹、粮食皆未见到,唯馆舍尚全,可住人。诸将闻言破口大骂,邵树德却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