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426章

作者:孤独麦客

苏濬卿在一旁够着头想看。他本以为解宾识字不多,要向他求助呢,结果他看完后就仔细收起来,藏到怀里了,大为失望。

“解将军,如何?”苏濬卿期盼地问道。

解宾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灵武郡王许我到保义军为外镇将。”

这——这不错啊!

苏濬卿有些酸溜溜的,武夫就这点好,手头有兵,说话腰杆子都直。孟州城内三千多步军、五百骑军,如今都听解宾一人号令,邵树德起家时也就这点本钱。

“灵武郡王素来一言九鼎。”苏濬卿收拾心情,笑了笑,道:“河中王瑶,说保举他当节度使就保举了。陕州李璠,至今也是保义军节度使。别的不谈,光这份信誉,就让人无话可说,非常信服。解将军既得了许诺,灵宝镇将之职定然稳了。”

解宾的脸上稍稍有了点喜色,确实,邵树德很讲信用,与朱全忠大不一样。

他和苏濬卿并不是朱全忠的下属,对朱全忠也谈不上什么背叛。甚至就连他们的主公张全义也不是朱全忠的下属,属于投靠依附性质,严格说起来和王瑶、李璠、王卞、诸葛仲方之类的比较相似。

可能由于性格原因,比如非常能忍,张全义看起来非常像是朱全忠的手下,但他与胡真这类人是有本质区别的,至少官员、军队、钱粮之事全是自己一手掌控。理论上来说,想送钱粮到汴州就送,不想送就不送。

但胡真没这个权力,滑州钱粮收完税后,除留州部分外,全部解送汴州。邵树德那边的渭北、邠宁、泾原等镇同样如此,他的供军使衙门在各地设立仓库,这些库存钱粮,地方节度使或刺史无权过问。

既然不是下属,那么背叛起来就没有太多心理负担了。唯一的障碍,就是张全义的态度,他到现在还不肯说出“降”这个字,可能还想掌握军权吧。他是经历过人吃人旧事的,对军权非常敏感。

“解将军,可曾下定决心了?”苏濬卿有些着急,事情越拖越容易产生变数,再犹豫下去,万一汴军大队进城,你是让他们进来呢,还是不让呢?

“张帅还在南城……”解宾还有最后一丝顾虑,不想坑了老上司和亲家。

“解将军,不如先袭杀了军营内那五百汴人,然后封锁全城,严禁进出,不让消息走漏出去,待张帅回来后,便是想反悔也晚了。”苏濬卿建议道。

“汴人善战,怕是杀之不易。”

“不如,我让幕府送酒肉劳军,待汴人放松警惕之时,解将军带兵袭杀,则大事济矣。”

解宾又看了一眼苏濬卿。这个毛锥子,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让他刮目相看,够狠啊!

艰难以来,各镇节度使利用赐宴、劳军的机会,不知道杀了多少骄兵悍将。苏濬卿这计,也是常规操作了。

解宾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

※※※※※※

解宾、苏濬卿二人在策划血腥阴谋,邵树德则在河清县接见从长安溜来的韩全诲。

“拜见夏王。”韩全诲直接跪倒在地,谄媚地说道。

“韩宫监这是何意?”邵树德心中一动,问道。

“回大王,夏、汴开战,漕运断绝,长安局势不稳,多有军士鼓噪。圣人召开延英问对,崔昭纬提议给灵武、东平二郡王晋爵,封夏、梁二王,欲令二位解斗,重开漕运。韦昭度附议。”韩全诲说道:“这会使者多半已经出长安了,分赴安邑、汴州。”

陈诚、赵光逢对视一眼。

给邵树德、朱全忠封王,其实上次韦昭度过来解斗时就提起过了。以前邵树德不想要这个虚名,但上次他没有反对,一是因为天下已经有了董昌这个越王,二也是水到渠成,差不多是时候了。

“陛下怜我守藩辛苦,何如此厚赏也。”邵树德面有惭色道:“圣人在上,野无遗贤。崔昭纬主政南衙,颇有建树,韦昭度分掌三司,论事忠切,有文贞之风。圣人有此贤才佐助,何愁中兴无望?”

韩全诲陪着干笑两声。

“何人为天使?”邵树德问道。

“嗣薛王李知柔。”

“哦?竟是宗室?”邵树德有些惊讶。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国朝的宗室,出了五服(五服之内没皇帝)就可以考学、做官,宗室当官的不在少数,毕竟血缘上远了不少,没人当他们还是皇族——呃,好像还是有点问题,当年文宗召宗室李孝本之女入内侍寝,就被大臣喷了,“帝即日出孝本女”,不敢再玩这个宗室女了。

“是,据闻李知柔即将担任宗正卿,颇受重用。”韩全诲答道。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问道:“韩宫监远道而来,不会就是通风报信吧?还有何事?”

“西门宫监亦遣仆来,劝夏、汴罢兵,重开漕运,朝廷财计艰难,实在难以为继。”韩全诲苦着脸说道:“神策军赏赐被削减太多,军士们随时会作乱。近闻时瓒、李匡威蛊惑军士,多有异动,西门宫监劝之无用,故遣仆来大王军中。”

邵树德笑了。当初收李匡威入朝,是你们决定的,现在后悔了?

“战事差不多结束了。陕州、河阳、河阴转运院的船只,我又没有扣押。沿途运丁之事,待会我修书一封,让陕虢二州酌情办理。至于朱全忠那边,我就管不着了。”邵树德说道。

“有大王这番话,漕运无忧矣。”韩全诲喜道。

权势滔天的太监们也怕大头兵,这就是时代特色,么得办法。

在邵树德这边得到承诺后,韩全诲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陈诚、赵光逢二人一同上前恭贺,邵树德摆了摆手,道:“还是战局重要,符存审已率军渡过沁水了吧?”

“昨日过的河,先锋一部已进抵修武县,空无一人。”陈诚回答道。

“汴贼退了,但又没完全退,我军下阶段该如何部署?”邵树德走到地图前,看着地图。

高仁厚的大军已进抵孟州附近,如今就等张全义的消息了。先锋骑兵前出,抵达了温县,同样空无一人。

如今看来,汴军确实主要是守据点了。学当年宇文周吗?我可不是高欢,为了一个玉璧城折损七万兵马,简直丧心病狂。

汴军的心态他也清楚,为了宣示存在感,也为了日后反攻留下个桥头堡,接应渡河大军,不至于被半渡而击。

朱全忠还打着反攻的主意呢,邵树德笑了笑,会让你扭转心态的。

“大帅,怀州位置极其重要,北距太行陉不过六十里,又依沁水,西亦可至济源、轵关,需屯兵。”

“武陟县,亦需屯兵。”

“若孟州拿下,需屯重兵。”

“其余诸城、镇、关,无需重兵布防。”

陈诚一口气指出了好几个地方。

“你这是既防着朱全忠,又防着李克用啊。”邵树德笑道。

“河阳地处要冲,只能如此。”陈诚答道:“艰难以来,河阳既是东都门户,又屏蔽着关中外围。会昌年间肥乡之役后,河阳还有震慑魏博、泽潞之作用。”

河阳这个地方,确实挺神奇。

最初名字叫“河阳三城节度使”。建中二年,“以兵部尚书、东都留守路嗣恭为郑汝陕河阳三城节度使、东畿观察等使。”

五月,“以怀郑河阳节度副使李芃为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仍割东畿五县隶焉。”

地盘最大的时候,领怀、郑、汝、陕、卫五州,外加河阳、河清、济源、温、王屋这东畿五县,又称怀卫节度使。

会昌三年,讨昭义节度使刘稹,将给河阳大军供给财货的东畿五县合并起来,置孟州。而此时这五个县也有所变化,即这会是河阳、温、济源、汜水、河阴五县。此时的河阳节度使,辖孟、怀、泽三州——泽州是会昌四年敬昕任节度使时增领的。

从法理上来说,泽州其实是河阳节度使的辖区。

但武宗年间讨昭义刘稹之时,泽州从未被官军攻破,最后也是投降的,泽州一直处于昭义军人控制下,至今已五十年。甚至就连朝廷公文之中,任命昭义节度使时都写作“出镇泽潞”,前后矛盾之处,让人匪夷所思,一直到了昭宗朝,才补了一道手续,将泽州从法理上划入昭义镇。

孟、怀二州,别看地方不大,但潜力极大。

怀州在国朝盛时,五县有三十余万人口,孟州潜力稍逊,但也大差不离,这十个县养六十万人口一点压力都没有,甚至可以更多,毕竟多是平原,且水资源丰富。黄河还一直很给面子——直到北宋年间,黄河才泛滥,毁坏了河心沙洲上的中潬城、河阳关。

“能不能让河阳重领卫州?”邵树德突然起了心思,问道。

卫州辖汲、卫、共城、新乡、黎阳五县,也有近三十万人,财货众多,就在隔壁,邵大帅心痒痒啊。

“大帅,先把怀、孟二州料理好了再说吧。”陈诚苦笑道。

“可我乏百姓啊。”邵树德说道:“正在硖石堡外奋战的一万户河西蕃部可以调来河阳安置,再发丰、胜河壖党项一万户,这人还是太少了。青唐那边,铁骑军折嗣裕上报,蕃人多有怨言,似有异动,欲连镇国军、新泉军及诸蕃部讨之,暂时没法抽调。这才两万户,不够!”

“大帅打算要多少人?”

“若有十万户百姓,我天天过河去打朱全忠。”邵树德开玩笑道。

陈诚、赵光逢亦笑。

大帅经常说,如今天下,朱全忠和他最像,最有潜力问鼎天下,因为他俩都是白手起家,军队是自己一手打造的,威望卓著,这是死盯着不放了啊。

“大帅,先将这两万户百姓安置下来再说吧。”陈诚劝道。

“也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一万户河壖党项,我已令银枪都五千骑离开朔州,前往胜州‘护送’,就安置在济源县吧。河西一万户百姓,安置到河内县。”

其实,百姓不是没有。

在一番博弈之后,肃州刺史龙就已经遣玉门军五千人东行,经河西、朔方、渭北前来河阳戍守。

邵树德曾说过先把兵骗过来,后面自然就要想着将其家人也要过来了,就是不知道龙就会不会因此造反了,这需要反复试探,从长计议。

“武陟县,先让天德军戍守吧。过两日,我将带铁林军前往怀州河内。灵夏蕃部八千步骑,先等待消息,我要看看张全义到底在搞什么。如果一切顺利,便进驻河阳北城。”

“遵命。”

第062章 休养生息与整顿

“赵将军,今日之宴,可还满意?”亭台之内,苏濬卿举起酒樽,笑问道。

“方吃了败仗,就置宴饮乐,若被大帅知晓,定然不喜。”赵籍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道:“仅此一回,下次万勿这般。”

“确实就这一回了。”苏濬卿笑了笑。

一名军汉端着羊肉到赵籍面前,趁其不备,直接从盘子底下抽出尖刀,一刀捅入其心窝,用力搅了搅。

赵籍正在饮宴,身上并未着甲,痛得软倒在地,惨呼不已。

军汉上前一步,用尖刀一刀刀将其头颅割了下来。

赵籍亲兵此时在隔壁饮宴,酒酣耳热之时,突然窜出来数十甲士,先射了一波箭,然后挥刀便砍,动作凶狠快捷,看样子竟是杀人如麻的武夫,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白费。

城中毬场之上,乱箭齐发。

一波波又一波的箭矢从各处射来,仿佛永无尽头。毬场内的五百汴人猝不及防,尽皆倒在血泊中惨呼哀嚎。这里无遮无挡,身上又未着甲,除了死没有第二个结局。

毬场,自丧乱以来,就一直是藩帅大将们的杀人“圣地”,不知道多少骄兵悍将饮恨于此,今日也不例外。

解宾带着一千州兵老卒,踏着血泊进入毬场。

军士们仔细搜捡着每一具尸体,看到有伤重未死的,便上去补一刀。有人哭着求饶,但没用,头颅全部被割了下来,清点数量。

两千新兵据守四门,五百骑兵在城内巡视,所有人都被赶回了家中,擅自出门者,杀无赦。

城内仅有的数百户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流言四起,惊慌失措。

“快,快遣使出城联系夏人。”苏濬卿匆匆赶来了毬场,强忍着不适,朝解宾建议道。

“苏判官欲置张帅于何地?”解宾提着血淋淋的长刀,怒问道。

张全义还在南城面见朱友恭,若夏军抵达城下,你是开城呢还是不开城呢?

开城,人家进来了,你让张全义怎么办?属下叛乱,成了光杆司令了,再回洛阳?回得去吗?而孤身一人的张全义,又有什么价值?别说他会种田,会种田的多着呢,人家未必看得上。

不开城,夏军以为你们逗他玩呢,届时可就玩砸了,两头不讨好。

所以,封锁消息,拖着等张全义回来才是上策。但也拖不了多久,因为夏军给的最后通牒是明天早上,高仁厚所领大军已至附近,一天时间够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