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去年奚忠信率三万大军攻辽州,大败,被俘。今年李罕之攻河北,马溉数万大军野战失败,孟方立再来,野战又败。
为何一次又一次野战送人头?令人费解。
李罕之攻破磁州后,李存孝也趁势攻占洺州,昭义河北三州,就只剩一个邢州了。李克用闻讯,立刻以其弟克修镇泽州,带着安金俊等将赶到了河北前线,亲自指挥围攻邢州的战役。
与昭义军的战斗持续多少年了?李克用不想回忆,反正时间不短了。天下各个藩镇都不好打,尤其是河南、河北的藩镇,关系盘根错节,不喜欢外地人来统治他们,为此屡屡举兵相抗。
长期的拉锯战争中,昭义河北三州其实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但奚忠信攻辽州,还能带三万人马。此番马溉统率的大军,又是三四万。孟方立也带了两三万人。
打败了这么多军队,此时守邢州的,估计还有至少两万。
哪来那么多人?邢、洺、磁三州百姓支持啊,还有在河北其他藩镇招募的新兵,拼了命也要抵抗外地人的入侵,尤其是最近数十年素有仇怨的河东军。
百余年的藩镇割据,地方主义深入人心,武夫关系盘根错节,亲党胶固。不把这帮人打痛、打跪了,是没法真正统治下去的。
“大帅,有消息传来,孟方立因连番失败,羞愧不已,仰药自尽了。”邢州城外的大营内,安金俊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大声嚷嚷道。
李克用正与其弟克恭议事,见安金俊大咧咧地闯了进来,心里不喜,斥道:“不通传一声就擅闯大帐,眼里可还有军法?拉出去,鞭笞二十。”
亲兵得令,立刻将安金俊按住。
安金俊下意识想挣扎,临了,却叹了一口气,顺从地被押了出去。
“兄长,消息应没有错,邵树德破凉州后,挥师急进,于删丹大败李仁美,回鹘余众遂降,府库珍宝、财货数不胜数,尽入其彀中矣。”李克恭看了一眼安金俊,没说什么,继续汇报他打探得来的消息。
“平甘、凉二州后,邵树德犹不满足,又引回鹘、嗢末之众,勾连归义军,南入河湟。与青唐吐蕃大战,得胜。吐蕃畏惧,纷纷来降,又收鄯、廓二州。”
“兄长,邵树德近年来打仗,衙军顶多出动两三万,然随征蕃兵几有三四万人。在蕃部之中有如此号召力,委实匪夷所思,还请引以为重。”
李克用闻言沉吟不语。
扪心自问,他应是无法从草原上弄来那么多人的。
北边五部,吐谷浑、鞑靼、室韦、回鹘、奚人,并没有那么听话。想要财货时,还会听从,合兵南下,为河东军助战。但若不想来,李克用也无法,毕竟中间还隔着大同军、幽州这两个藩镇。
此番攻邢州,所带来的蕃部人马,主要以沙陀、昭武九姓为主,另有少量鞑靼。
吐谷浑基本听赫连铎的,奚人摇摆不定,且面临着日渐强大的契丹的压力,室韦同理,也时不时被契丹抄掠,已经不太理会李克用的召唤了。
也就鞑靼、回鹘可用!
再数一数邵树德能用的蕃部。
此人对羌种的统治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山后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几乎尽皆顺服,阴山蕃部中的契苾、浑氏、突厥等胡人也降顺于他,如今又收服了吐蕃这个羌种大户,“大发”之下,能拉出来多少兵?
该称呼他为羌人之主么?
李克用稳稳地坐在那里,但胸中各种复杂情绪翻涌不已。
这几年,是真的很不顺。这些老牌藩镇,也是真的不好打!
曾几何时,那种马鞭所指,敌军无不溃败的场面越来越难以见到了。
昭义河北三州,被打得这么惨了,可就是不降。
孟方立死的消息他能不知道吗?还用安金俊来报喜?
安金俊并不知道,邢州人已拥立孟方立之弟、洺州刺史孟迁为昭义兵马留后,继续坚守邢州,对抗河东大军。
安金俊还不知道,邢州人已经向宣武朱全忠求救了,请其发兵救援。好在魏博罗弘信不同意宣武军借道,汴兵才没出现在河北。
怎生如此艰难!
李克用站起身,烦躁无比,下意识踢翻了一张马扎。
“兄长!”李克恭担忧地看着他。
“一定要尽快攻下邢州!”李克用抽出横刀,寒声道:“谁不卖力,某定斩不饶!”
“兄长勿要乱了方寸。”李克恭大声道。
不知道为什么,李克恭突然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跟他讲邵树德的那些事的。
灵武郡王得夏绥帅位时,手里只有两万兵,而夏州府库不丰,几难以养之。眼看着就要兵变,最后还是靠着岳家帮助,通过征讨平夏党项稳住了阵脚。
随后东征西讨,几乎每年都出征,到了今日,已是势大难制。
这个人,几乎就是靠杀来获得如今的地位的,说是一个狠人也不为过。
“勿忧!”李克用伸出右手,止住了李克恭的话,道:“只要攻下邢州,平灭昭义残军,届时河东、昭义两个大镇在手,手握精兵十万,又何惧之有?义弟辖下诸州,地广人稀,多乌合之众,且叛降不定,破之易矣。”
“此役,某亲自督战!”李克用信心十足地说道。
李克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兄长表面上信心十足,其实内心已经有些焦虑了吧?被一个不如你的人一步步赶上,甚至反超,这滋味可不好受。
昔年收复长安之后,论兵势之强,无出于河东者。即便是拥兵八万的淮南高骈,兄长亦不放在眼里。
只是这几年,唉,别人的进步速度太快了!朱全忠如是,邵树德亦如是。
各个老牌藩镇,如河东、魏博、幽州等等,暮气沉沉,进展缓慢。河东相对而言还是好的,有兄长引入的代北武人,冲击了一下河东旧有的将门世家体系,还能动弹动弹。但河北诸镇,纸面实力强大,内部问题却大得很,难以出征扩张。野心勃勃之辈,被衙兵裹挟,深受束缚,挣脱不了这个罗网,只能当守户之犬,如之奈何。
河东、宣武、朔方三家,本来河东实力最强。直至今日,朱全忠已然第一,邵树德排第二,兄长敬陪末座。
这口气,兄长还咽得下吗?
邢州城头,看着缓缓退下去的河东兵马,孟迁吁了一口气。
若不能将李克用击退,孟迁不敢想象孟家会是什么结局。投降李克用的泽、潞二州将官,甚至是邢、洺、磁三州的降将,估计都不想孟氏活着吧?
更别说,两镇攻杀这几年,大量河东官兵死于邢州。他们没有家人吗?没有亲朋故旧吗?即便是出于安抚目的,也不应让他们失望。
李克用只要不头脑发昏,都不可能再让孟氏存活于世。
遍数周边藩镇,除了河北诸镇之外,也就宣武镇有可能出兵援助。但罗弘信不信任朱全忠,怕被借道伐虢,坚决不允许汴兵过境,这就难办了。
不过,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求援。
昨日有幕僚进言,或可遣使至夏州,求朔方节度使邵树德发兵攻河东,围魏救赵,迫使李克用退兵。
孟迁恍然大悟!
灵武郡王邵树德偏处西陲,在河北固然有些名气,但还不够大,远没有朱全忠、罗弘信、李克用、李匡威等节帅被人熟知。而且他攻打的藩镇,都是些偏僻小镇,河北军士也素来瞧不起关中人,以至于孟迁下意识没把目光转向那边。
不知道大兄生前有没有考虑过。
孟迁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侄儿孟知祥。遣使求救,按照河北、河南的规矩,是要送人质的。
侄儿乃二兄之子,是为至亲,由他充当质子,或许能得灵武郡王之信任。
事关孟家的生死存亡,侄男或可体会叔父的这番苦心吧?
第002章 兄友弟恭
秋风卷起满地的枯枝败叶。行者提着水桶出了院门,仔细擦拭起了石碑。
他虔心礼佛,干活很是卖力。
而随着他的动作,石碑上的字迹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幽州卢龙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支度营田观察处置等使、押奚契丹、经略卢龙军等使、检校工部尚书、幽州大都督府长史、御史大夫、上柱国、彭城郡王刘济……”
德宗贞元五年,幽州节度使刘济舍私宅建佛寺,厥号崇孝。此后布施不断,赠赐有加,直到元和五年为其子刘总鸩杀为止。
在幽州这片武风雄烈的大地上,刘济是个异数。他曾游学长安,考中进士,从军府文职僚佐做起,最后接老父的班,当了幽州节帅。
刘济的佛学修养还很高。擅长诗书文章的他,多次参与刊刻佛经,写得一手好字。并与高僧互相推正佛法,造诣深厚。
刘济死后,刘总一度断了崇孝寺的供奉。不过因为毒父弑兄,精神压力大,总是梦到父兄指责辱骂,遂把崇孝寺数百僧人供养了起来,日夜为父兄祈福,这才暂时止住。
刘总晚年入朝后,继任节帅对这座寺庙多有赏赐,军府要员家眷也经常入内礼佛,崇孝寺的名声倒愈发响亮起来,延续至今,不过名字已经变成了崇效寺——也不知道谁改的,或许建寺的刘氏父子之间实在称不上“孝”吧。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行者站直身子望去,蓦然一惊,立刻恭敬肃立一旁。
骑士渐渐靠近,随后下马步行。
先行者数十人,看也不看行者,直接入于寺内,布防各处。
寺中僧人惊动,欲出迎,不过被军士们所阻,言:“大帅至此,只礼佛片刻就去,诸僧各安其位,勿忧。”
僧众乃安。
“李鸦儿已得磁、洺二州,邢州岌岌可危。河朔之局,或有大变,但亦是我幽州镇的机会。”一名身着辟邪绣文袍,腰配弓刀的武人边走边道。
“大兄,河北三镇,肱髀相依。李鸦儿若平灭邢州,定攻镇冀(成德),王镕不自安,欲连三镇兵攻之,兄长为何不应?”
河北三镇,自中唐以来,即便内部有过矛盾,但总体而言还是互相帮助,互相依存的。
因为这涉及到三镇“以土地传付子孙”的根本利益,“及闻代易,必合为一心,盖各为子孙之谋,亦虑他日及此故也。”
简单来说,河北三镇的军人不愿看到外人侵占他们的利益,无论是朝廷还是其他藩镇。“以土地传付子孙”是河北军人的核心利益,谁侵犯这一点,三镇就有可能联合起来,共同对敌,同进同退。
中唐以来,朝廷数次对河北用兵,都不顺利,就是这个原因。
河北三镇,大概也是全国最早事实上执行军人选举制的藩镇。
节帅故去,继任者由军中推选,保证大家的利益,即便是一个大头兵,也能分润好处。
而这,其实也是外来者几乎不可能在河北三镇立足的原因,你没法保证他们的利益,毕竟资源就那么多。外人多吃一口,本地人就少吃一口,很朴素的道理。
反过来说,你若能保证河北军人的利益,那就背叛了朝廷或其他藩帅,变成河北人了。
不打痛、打服、打跪这个利益团体,是不可能让其真心降顺的。
可能打服一次还不够,得两次、三次,乃至彻底杀光这个庞大的勾连到社会各个角落的利益团体的成员,才可以真正统治河北三镇。
不过在巢乱关中,中央朝廷的威胁消除后,河北大地上的局势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光启二年,魏博节度使乐彦祯致书幽、镇,欲歃血为盟,共抗朱全忠、李克用。成德节帅王镕只有十三岁,出于多方面原因考虑,拒绝了,幽州镇则暗怀鬼胎,想借机吞并成德,也拒绝了,三镇联合的努力失败,形势变得很微妙。
“王镕小儿,惧怕鸦儿军兵威,竟然卑辞厚币,结好河东。此等做派,不似成事之辈,某逮着机会,便要夺了镇冀诸州。”李匡威信心十足地进了山门,对一起过来的二弟李匡筹说道。
“大兄,镇冀诸州还是很团结的,贸然攻之,怕是得不到好处。”李匡筹顶盔掼甲,看着威武不凡,卖相极佳。
镇冀诸州,从李宝臣这个奚人节度使开始,占据其地的各位将帅,要么是回鹘人,要么是契丹人,与草原上的勾连很深。结果就是,成德镇的马政办得不错,军中战马极多,还是有些实力的。
“所以要等机会。”李匡威大步向前,直奔大雄宝殿而去。
“兄长,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李匡筹亦步亦趋,问道。
李匡威叹了口气,道:“李克用攻下邢州后,定谋夺成德,届时便是机会了。”
自家这个弟弟,虽有些武勇,但眼界终究有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李匡威想起了弟妹张氏,长得天姿国色,又文静温婉,想到这里,心里直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