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张安世咬牙道:“拿住了数千人,其余的……统统都降了,降者四万余?”
“是。”夏瑄道:“许多是无知百姓,被其裹挟,因而……一旦见真章的时候,或是冲散,或是举降,倒是负隅顽抗者,便是这两千余人……”
张安世颔首:“你们招募了十数万人……”
“人是多了一些,都是各州府那边招募的……”
张安世点头:“这奏报里头说,你的功劳还不小,没想到,真是后生可畏啊。”
“卑下哪里有什么功劳,都是长吏们教的好,除此之外……还有殿下……”
张安世大手一挥:“少说这些,待会儿,本王还有许多话问你,不过现在不是在这说的时候,本王教人备车,你与我同车,待会儿,路上再慢慢说。”
“备车……”
“入宫去。”张安世道:“既有确切的消息,那么该立即奏报,对了,那些书信,都带在身上吗?”
夏瑄道:“都背在身上呢……”
张安世看了一眼他们背着的大包袱,心里已是了然,中气十足地道:“一并带着。”
沿途上,张安世少不得又询问了许多的细节。
其实这些细节,与张安世此前所料想的差不多。
新政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极有诱惑的。
可是单纯的诱惑,其实意义也不大。
根本问题就在于,需要有无数夏瑄这样的人,深入到村里中去,除此之外,要将邸报送至各村各里。
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有一群人,渴望知识,渐渐掌握一定的学问,其实认字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即便条件不足,可只要有印刷物,真有人痛下决心,再偶尔找人请教,一些基础的扫盲却是可以做的。
而偏偏,这些不甘心,且肯付出极大决心去认字的人,往往都不是寻常之辈,一个人有此毅力和决心,且脑子还好使,那么必然,本就是各村各里的“能人”。
他们既是推行新政的骨干,也必然是邸报内容的传播者,且极有建功立业的意愿,所以,只需张安世的诏令一到,他们必定要鼓动自己的亲朋故旧们追随驿站。
当然,判断是一回事,可真正能做到,却又是另一回事。
这其中,也可见邮政司上下,确实是尽心尽力了。如若不然,是断然不可能能有今日成效的。
张安世只细细地听夏瑄的陈述,一面心里五味杂陈。
很快,朱棣听闻了消息,火速召张安世与夏瑄人等觐见。
在文楼里,朱棣端坐,几个伴驾的大臣,在旁侧立。
张安世行礼:“臣……”
朱棣显然也有点焦急了,道:“朕的讨逆大将军,可算来了。”
一听这话,张安世心里苦笑,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想来陛下心里也憋得很辛苦,自从他主动请缨之后,却一直按兵不动,陛下催促不是,不催促又不是,今日总算是他张安世撞上了枪口了。
这讨逆大将军五个字,颇有几分幽怨呢。
于是张安世道:“陛下,臣此来,就是来奏报战果的。”
“战果?”朱棣打量着张安世,皱眉起来:“什么战果?”
“自然是讨逆的事。”张安世道:“陛下,福建布政使司大捷,尽歼贼子,这些乱臣贼子,胆大包天,聚众数万,裹挟百姓,甚至……甚至还自封为皇帝,大封公侯,幸好皇天保佑,陛下圣明,讨贼檄文一至福建布政使司,各处忠勇之士纷纷揭竿而起,奉天讨逆,不出数日,逆贼便土崩瓦解,全军覆没。”
“这都是陛下……平日里实行仁政,爱民如子的结果啊……”
朱棣:“……”
第573章 入宫报捷
朱棣脑子有点没有转过弯来。
主要是张安世一番没来由的吹捧之词,教他有点不适。
因而,朱棣陷入了沉默,不自觉地去咀嚼张安世的一番话。
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随驾的文渊阁大学士诸公。
他们虽也听得云里雾里,却是大抵地听出了大概。
于是所有人面面相觑,心头都不由一震,张安世这个讨逆大将军,可是始终没有离开过京城的。
至于模范营,也不见任何的调动。
莫非是那些叛贼们,突然悔过不成?
可细细一想,但凡是叛逆,自是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知道,一旦束手就擒的后果,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因而历朝历代,从未见过有反叛者轻易归降的事例。
既然如此,那么这福建布政使司,是如何平叛的?
这一次的叛乱,规模如此之巨大,又怎么可能在短短一月多的功夫,便传来捷报?
此事过于匪夷所思,即便是如今深深认可张安世的文渊阁诸大学士,亦已疑窦重重。
于是解缙当下便问:“殿下,方才所言,是否是说,福建布政使司,叛军已是平定?”
张安世立即道:“自然!”
自然二字出口,朱棣方才醒悟,他仔细端详张安世,沉吟道:“平定了?”
张安世也知道众人的心思,于是道:“陛下,确实已经平定,数万叛贼,已是灰飞烟灭,冥顽不化的贼子,也已尽数俘获。至于这些叛贼的骨干,如今也都已绑缚,随时押解入京,如今的福建布政使司,已是太平无事了。”
朱棣目光猛地掠过一丝精光,随即身躯一震,道:“当地卫所平定的吗?”
此言一出,朱棣又觉得有些失言。
大明在福建布政使司确实布置了不少的卫所,可随着天下承平,卫所的战斗力,下降极大,何况朝廷的精锐,大多拱卫直隶以及北平一线,福建布政使司这样的地方,确实没有防范外寇的必要。
此次,叛军起事十分突然,因而,突然袭击之下,许多的卫所都已损失惨重,勉强自保尚可,平叛却难有指望。
张安世便道:“陛下,这都是邮政司的功劳。”
胡广:“……”
朱棣更觉得匪夷所思了。
张安世扫视了众人一眼,一次性接收到几道难以置信的目光,于是道:“陛下,臣……还是从头说起吧。陛下,各地传出叛乱的消息之后,这朝野内外,人们都只在议论叛乱的规模,还有叛军的数目,以及他们所造成的损失,军民百姓,忧心忡忡的是叛军是否引发天下大乱。士林的读书人,则引用前朝的事例,借此来以古喻今。百官束手,即便是诸大学士,也只是担心,这叛军会引发什么后果。”
张安世娓娓道来,此时,君臣们已是安耐住了他们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所产生的激动,都耐下性子来,无比认真地听着。
张安世此话说的没有错,大家的心思,各有不同。
只是……
朱棣道:“这有什么不对?”
张安世道:“可臣当时却在想为何会发生叛乱。”
朱棣想也不想就道:“这还不简单,不正是清查隐户,使豪强不满吗?朕又要彻查到底,他们没有了后路,自要铤而走险了。”
张安世道:“陛下明鉴,果然一下子将这叛乱的源头,给寻到了。可是……豪强和不臣的士绅,毕竟是少数,那么……敢问陛下,他们如何能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来呢?”
朱棣道:“他们在天下各地,经营数百年,树大根深,真要闹出乱子,裹挟百姓,岂不是轻而易举?”
张安世道:“一群处心积虑的叛贼,便可裹挟许多百姓,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由此可见,这些人,实乃我大明腹心之患。”
“可臣却在想……这也怪不到他们的头上。”
此言一出,君臣们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朱棣的脸色有些僵硬,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而解缙人等,却都不由得震惊于,张安世今日倒是胆大包天,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此时,张安世则是继续道:“臣在想的问题是,为何百姓们会被轻易的裹挟,真的只是因为……这些豪强和劣绅,三言两语,便可说动他们吗?可据臣所知,这些豪强和士绅,恰恰平日里,作威作福,虽偶尔做做样子,摆出几分造福乡里的姿态,可说到底,若不是对乡里百姓的盘剥,怎会有他们这样的家业?”
胡广此时倒是较了真,认真起来,道:“可能是百姓愚昧的缘故……”
“胡公,非是我张安世对你不敬,可论起来,胡公的见识,不如令郎远矣,令郎尚且能知晓厉害,辨明是非,可胡公却为何如此糊涂。”
胡广向来好脾气,可听了这话,不由得脸色骤变。
胡广是个对自己有清醒认识的人,也就是说,他并非冥顽不化之徒,所以很多时候,你若是说他不如某某人,他可能也只是微微一笑,说一声啊……对对对。
毕竟,他早就认清了,躺平了,摆烂了。
可你若说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如,这就不一样了,做爹的不如儿子,这话没有自己说,你张安世一个外人说,这岂不知离间父子恩义?
再者说了,以后这个爹还怎么做?还要不要脸了?
胡广是急性子,顿时瞪大了眼睛,想要反驳。
倒是朱棣眼睛一斜,已看出了胡广的心思,便道:“听他说,不要打岔。”
胡广顿觉得委屈,却也知道事情轻重,只好道:“是,臣遵旨。”
朱棣则对张安世道:“张卿,胡卿所言,可有什么不对吗?现在来看,百姓被人所裹挟,竟是从贼,难道不是愚钝无知?”
张安世轻轻地摇摇头道:“问题就在于,为何百姓愚蠢!”
朱棣微微皱眉,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张安世则继续道:“士绅和豪强对百姓的盘剥和欺压,这些事臣早已说尽了,其中的恶行,甚至可以用罄竹难书来形容,那些恶劣的事,臣可以让人搜罗十万件。臣所恐惧的是,分明如此欺压,可最终,百姓们还是被裹挟,若只用愚蠢来解释,这固然也说得通,可臣却以为,这是偷懒的方法,不过是聊以自娱而已。”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臣从各处驿站接到的奏报,却另有一番说辞。”
朱棣没有想到,这驿站,竟也能收到各种反馈,于是他道:“奏来。”
张安世道:“驿站那边,奏报的却是,士绅与豪强虽在地方州县欺压,却也建立了秩序,这些秩序,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固然十分糟糕,可比之官府和朝廷要好的多……”
此言一出,朱棣有些懵了。
张安世道:“朝廷只在庙堂上,口口声声说爱民如子,可实际的情况呢?实际的情况却是,百姓们在日常生活起居之中,几乎看不到任何的官府和朝廷,陛下的爱民举措,一直都沦为一纸空文,一县之地,数万甚至是数十万的百姓,朝廷不过委任了区区一个县令,一个县丞,一个教谕一个主簿而已,区区寥寥无几的几个父母官,借以他们之手,莫说是治理百姓,便是治下有百姓多少,只怕也是两眼一抹黑。”
“更可怕的是,百姓不知有朝廷和官府,即便是知晓,这朝廷和官府的情况,也都是代由地方的豪强和士绅们所把持!平日里有事,见不着官,可朝廷和官府只有税赋和徭役才会想起他们。更可笑的是,即便是征粮和徭役,官府也是请士绅和豪强们代劳,教他们借之以朝廷和官府的名义,勒索钱粮,拉取壮丁。”
张安世叹口气道:“百姓最痛恨的事,朝廷和官府承担恶名,可百姓所向往的事,朝廷和官府却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胡广,随即继续看着朱棣道:“方才胡公说,百姓愚钝,可是陛下,百姓愚钝,难道不是朝廷和官府所带来的吗?朝廷任命的学官,教化的乃是读书人,而读书人恰恰是本身就有家财,可以读书的群体。而天下数不清的人,大字不识,也没有人去关心教养他们的子弟,朝廷可有举措?”
张安世说到这里,似乎故意地顿了顿,看了一眼众人变幻的脸色一眼,随即这才又道:“正因如此,若说要对比,那么真实的情况就是,相对于士绅和豪强们在地方上的恶政而言,朝廷和官府,甚至已经到了不存在的地步,根本没有任何施政的举措,更遑论什么良政和恶政了,庙堂上一切关于施政和惠民的举措,实则就是一纸空文,对于百姓而言,世间根本没有朝廷和官府,与近在眼前的士绅和豪强相比较,虽是士绅与豪强盘剥,可他们宁愿信任后者。”
朱棣听罢,竟没有大怒,反而一张脸上,颇有些苍白!
说实在的,他露出几分颓丧之色,一时间竟也哑口无言。
一旁也认真听着的解缙、杨荣人等,此时也不吱声了。
良久,朱棣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一般,叹道:“张卿所言,不无道理,平日里不闻不问,漠不关心,事态到今日这个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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