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高声道:“你说!”
裴云不急不缓,娓娓道来,沉稳又从容。
裴戎望着他俊秀的面庞,听着他一句句深思熟虑之后的对策,竟然隐隐在他身上看见一抹父亲裴贞的影子。
第140章 并蒂莲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是裴越想象中的情景,原以为自己平安回来后,京都立刻会风起云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明枪暗箭你来我往,一派龙争虎斗的壮阔景象。
然而实际上是他回来的第二天,太史台阁的一名主事来到绿柳庄,询问他遇袭的过程之后,便十分和气地告辞离去。
再之后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其实裴越心里明白,无论是裴戎与山贼勾连的案子,还是李子均派人袭击他的案子,早已在大梁高层之间传遍。案子如何处置,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最终还是需要顶端的那几个人决定。如今裴越虽然有些功劳在身,终究层次太低,纵然身为苦主也无法参与到这些案子的决策中。
不过他也没有闲着,除了每天固定的锻炼之外,和席先生一起研究朝堂的格局,几天下来获益良多,也对自己的爵位迟迟没有落实的原因了解得更深刻。
昨日秦贤领着薛蒙和谢璧到来,历经绿柳庄夜战和横断山中杀敌,前两人与裴越之间已经十分熟稔和亲近。两人先是痛骂李子均一通,然后又郑重地向叶七道谢。秦贤还对裴越说了一件事,他们带着南营二十多名将士追敌的功劳已经报上去,那些将士特地托秦贤向裴越致谢。
虽然裴戎的命运还悬而未决,但这些将士的功劳无人能抹杀。
不过当裴越听秦贤说起,王平章对这件事非常重视,十分大度地将他们写进首功奏章里,不由得心中冷笑。
这位国公爷倒真是好手段,只要先将功劳确定,裴戎的罪名自然就不用再争论了,否则裴越他们拿回来的就是一张废纸,又哪里有什么功劳?
至于那位名叫谢璧的年轻人,裴越隐约有些印象,在李子均第一次来绿柳庄闹事的时候,这人就跟在秦贤身旁,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与精明又坦诚的秦贤、鲁直但憨厚的薛蒙相比,谢璧显得稍微有些市侩,面对比自己年纪小而且还是白身的裴越,他的态度十分热情。
裴越并未给他冷脸,哪怕是看在秦贤的面上都不会那样做,只不过在心里默默起了疏远之意。
三人坐了小半个时辰后便告辞离去。
今日来的则是谷范,叶七早早就出门办事,倒也省了裴越许多解释的口水,否则以谷少爷的脾性肯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老子让我告诉你,二十九日的大朝会,陛下应该会命你参加。”谷范才刚刚坐下,从桃花手中接过热茶,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裴越之前和席先生的讨论中便已有了猜测。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被封子爵,自然需要在朝堂上公开封赏,而不会是皇帝派一个内监带份圣旨就算完事。
裴越点头道:“我知道了,谷伯伯还有其他嘱咐吗?”
谷范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裴戎和李子均死不了,至少眼下不行,维护朝局平稳是陛下最在意的事情,顶多就是让他们罚酒三杯。”
裴越冷笑道:“大梁的律法是摆设么?”
谷范亦笑道:“你好歹也是国公府出身,难道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律法只是用来管百姓的,真正的权贵谁在意呢?就算有些人被抄家灭族,那也不是律法在发挥作用,否则这京都里的权贵府邸,十家里就有七八家该全部抓起来砍头。”
裴越略显意外地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愤青。”
“愤青?”
“愤怒的青年。”
谷范嘴角抽了抽,一脸严肃地说道:“我确实很愤怒!你自己说,你该不该赔罪?”
裴越愣道:“我哪里得罪你了?”
谷范冷哼一声,斥道:“你失踪之后,我老子带着我连夜奔袭,从南大营赶到京都,将李柄中那个老家伙教训一顿,然后又到处找你。这些且不提,我娘在家里提心吊胆,就连小妹也很担心你,可以说一家老小都在记挂你。可是结果呢?你小子完好无损地回来,就只打发个人去报信,都不肯自己走一趟,去我家报个平安,你还有没有良心?”
裴越难得地老脸一红,这几日他跟着席先生学到很多谋略手段,颇有些打开新世界的意趣。
当然,他不会承认其余时间都跟叶七泡在一起。
看着谷范比较少见的认真神色,裴越反省片刻,觉得自己的行事确实有些不妥,广平侯府对自己可谓视如亲人,便先是致歉然后诚恳地说道:“被人偷袭之后我心有余悸,而且担心贼人铤而走险继续设伏,所以就没有出门,总不能去哪都将先生带在身边,对吧?等过些日子,我一定会上门赔罪。”
谷范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摆摆手道:“我娘也是这般说的,还让我转告你最近不要出门,等受了爵有了亲兵的规制,那时候便无碍了。有时候想想,你小子之前那些年受苦,如今却比我这个大梁第一游侠儿都要安逸,算不算老天开眼呢?”
裴越闻言感慨道:“伯伯和伯娘对我恩如山海,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谷范不耐道:“行了,咱们一家人说这些话有甚么意思?只要你时刻记得我是你兄长,在外面要做好弟弟的本分,我会罩着你一辈子。”
裴越又感动又好笑,忍不住问道:“我很好奇你每次说自己是大梁第一游侠儿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几分羞愧?”
谷范瞪眼道:“羞愧?羞从何来?为何要愧?你能举出来一个比我更强的年轻人吗?”
山里有个陈希之,庄里有个叶七,至少不比你弱。
裴越终究还是忍住没有继续拱火,万一这家伙看到叶七非要斗个死活,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谷范见他无言以对,便得意地笑笑,将那碗茶喝完才起身说道:“你就在庄上安心待着罢,有事我会派人通知你。”
“好。”
“我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裴越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脑海中闪现谷蓁那张秀而不媚、明艳动人的面庞,犹豫片刻后,他拱手道:“兄长路上注意安全。”
“嘿!”谷范摇摇头,没有继续打机锋。
将他送到庄外直道上,裴越忽地说道:“过些日子我会进京,到时候再到你家叨扰一顿便饭。”
谷范这才满意地笑笑,然后跃马疾驰而去。
裴越注视着他的身影远去,许久不曾转身。
直到邓载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少爷,叶姑娘留下口信,让你去南边寻他。”
第141章 绮水之畔
南边?
裴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叶七离去的时候只说办点私事,不愿细说,所以他没有追问究竟。
见他满脸疑惑不解的表情,邓载连忙解释道:“叶姑娘说,她在绮水渡口附近等少爷,请少爷忙完之后尽快过去。”
裴越点头道:“你不用跟着我了,我自己过去。”
邓载为难道:“少爷,先生给我们下了死命令,出了庄子必须跟在你身旁。”
席先生将十八名少年分成三组,邓载、王勇和戚闵各领一组,每日轮流值守,只要裴越离开绿柳庄,至少会有一组人跟着他。在经过裴越失踪一天一夜的事情之后,就连席先生也开始重视他的安全,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随意。
裴越望向不远处站着的五个少年,又见邓载眼中渐有恳求之色,便无奈笑道:“行吧,你们跟着我一起去看看。”
绿柳庄南面是一条三里多远的土路,尽头便是烟波浩渺的绮水,附近有一个方便两岸百姓往来的小渡口。
时已深秋,路旁田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景象,略略有些萧瑟之意。
裴越步行来到渡口,只见一艘小船在河面上停着,艄公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
叶七从船舱中走出来,冲裴越挥挥手。
小船缓缓来到北岸。
叶七微笑道:“裴越,上来。”
裴越看着这艘小船,对邓载说道:“既然叶姑娘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们回去吧。”
邓载应道:“是,少爷。”
小船靠在岸边,裴越一个跨步便登上去,船身略微有些摇晃,叶七忽地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
裴越笑道:“我没事,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儿。”
叶七没有说话,指了指船舱,示意他跟自己进去。
裴越看了一眼坐在船头的艄公,发现对方的面色很黑,而且眼神故意瞟向旁处,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只当这人老实本分不擅交际。
进到船舱内,裴越笑道:“你说今日要办事,原来是弄来一艘船?没成想你有游河的兴致,如果你早些说,我可以想办法弄一艘更大的船。到时候你可以乘船往上游走,还能看到横断——”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船舱中除了叶七之外,还有一个神情复杂的中年妇人。
裴越没有质问叶七为何冷姨会出现在这里,少女早就说过,她的师父也教过陈希之刀法,她本人还在山里住过几年,所以跟那些人认识是很正常的事情。
叶七见他的表情陡然冷下来,并未出言嗔怪,只是很平静地说道:“你先坐,这鱼汤是我亲手做的,来一碗尝尝。”
裴越在冷姨对面坐下来,神情漠然,淡淡道:“我以为你要过些日子才出现。”
叶七盛了一碗乳白色的鱼汤,推到裴越面前,微笑道:“冷姨昨天就来了,只不过她没有冒然闯入,而是给我留了暗号,所以我才知道她来了。”
裴越冷笑道:“之前怎么没有这样的礼貌呢?是因为我先生在庄里所以不敢吗?”
舱外传来艄公愤怒的冷哼声。
叶七说道:“你先喝汤,气话且不急着说。今日我也不是要你违心做什么,只是给你们提供一个谈话的机会。无论最后谈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干涉。”
裴越略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原本以为叶七会帮山贼说话,毕竟她们有一份渊源,可如今看来竟然还是向着自己多些?
一念及此,面前的鱼汤香味愈发浓厚。
冷姨看着这对年轻男女,心中自然很诧异,不太明白比陈希之更骄傲的叶七为何会有这般小女儿姿态。想起自己女儿对面前这少年的依赖,她不禁郑重地打量裴越,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恐怕还是看轻了对方。
如此这般想着,她心中积郁许久的怒火便弱了些,开口说道:“桃花是我的女儿。”
裴越不紧不慢地喝着鱼汤,舱内的气氛渐渐凝滞。
直到冷姨的面色十分难看,他才喝完鱼汤,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擦嘴,然后对叶七的厨艺称赞一番。
做完这些,他看着冷姨说道:“虽然桃花名义上是我的婢女,但我从未将她当成奴仆看待,叶七可以证明。你是一个贼,所以你觉得她跟着你会幸福吗?会安全吗?是跟着你再去山里种地,还是从此亡命天涯躲避追捕?”
冷姨微怒道:“我可以带着她去南周!”
裴越摇摇头道:“一去三千里,你确定自己可以做到?万一路上出了差错,到时候你还能向大梁官府求助吗?”
冷姨面色淡漠地说道:“这就不劳裴公子操心了。”
裴越直截了当地说道:“且不说我不会同意你将桃花带走,就算我点头,你觉得她愿意跟你走?”
冷姨眼神瞬间黯然,如果桃花愿意的话,她又怎会如此为难?
彻底打消对方的念想之后,裴越不再开口,任由这个中年妇人独自伤怀。
冷姨看着少年淡漠的面色,鼓起勇气乞求道:“如果你开口,她会愿意跟着我走。”
裴越摇头,一点不留情面地说道:“我不可能将桃花赶走,除非她自己要走。”
冷姨颤声道:“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为何如此狠心?”
裴越挺直身躯,眼中寒光湛然,冷声道:“我狠心?你们在京都外围杀了那么多人,在绿柳庄杀了那么多人,可曾有过半分不忍?告诉你,若非你那夜没有沾染庄户们的血,就算你是桃花的娘亲,我也必会杀你!方锐可还记得?我亲手抹了他的脖子!”
冷姨终于有些崩溃,辩解道:“我的丈夫被人杀死,女儿被人掠走,我想报仇这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