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第704章

作者:上汤豆苗

他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却从未像今日这般面对萧瑾时如此沉默。

萧瑾望着他眉眼间那抹冷厉,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我知道,你心里有股难以排解的怨气。”

裴城眼眸微动,自嘲一笑道:“对于宫里而言,裴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扶保江山稳固的武勋将门,区区一个纨绔浪荡子的生死不值一提。若是他的死亡能给天家创造一些价值,那便是他最大的贡献。他死之后,想来宫里肯定会善待裴家人,而我的爵位也能再往上提一提。”

萧瑾只觉心里有些发堵,不由得轻声喟叹。

裴城依旧保持着肃然挺立的姿态,不过在看到萧瑾的表情变化后,他的语气稍稍和缓:“我是陛下任命的守备师主帅,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将天家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这也是裴家定鼎堂内铭刻的先祖遗训。家父遇刺那一晚,我被陛下留在宫中,直到天亮后才放我出宫,而且严令我不许插手此事。”

萧瑾缓缓道:“陛下这是爱护你,不让你陷入忠孝难两全的抉择中。”

“或许是这样。”

裴城不置可否地应着,然后怅惘地说道:“虽然府中没人质问我,也如往常那般尊重我,但是我很清楚他们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疑问。”

他抬眼望着萧瑾,目光中终于显露一抹愤然:“家父遇刺,凶手身份不明,我作为裴家的承爵人,如今唯一在军中掌兵的人,为何从始至终都没有为家父张目?宫里那位贵人在谋划此事时,不仅要杀死家父,还要把裴云当做替罪羔羊。我身为裴云和裴宁的兄长,什么都做不了,反倒是早已破门而出的裴越在帮裴家和宫里打擂台。”

萧瑾觉得既欣慰又伤感。

欣慰自然是因为裴城这次的表现很成熟,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其实这件事本质上是宫里和晋王府的博弈,任何卷进去的人都很难脱身,被迫辞官的吏部尚书宁怀安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以裴城如今的地位和裴家所剩无几的人脉,插手此事必然会被巨浪吞没,眼下的局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而伤感……萧瑾自己的子侄皆不争气,裴城于他而言并非外人,一如裴越之于谷梁。见他内心如此悲痛愤怒,萧瑾同样会感同身受,却不知该如何劝慰。一方面军人之间讲究的是干脆利落,另一方面如他先前所言,天子的决断本质上还是在保护裴城。

裴城继续说道:“或许对于家父而言,曾经做过很多错事,这次算是还了一些债,裴云的情况亦是如此,大抵便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萧瑾感慨道:“事情已经发生,所幸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我听太医说过令尊的情况,只要好生休养一两年,将来肯定能恢复如初。”

裴城沉默片刻,忽而微微皱眉道:“但是末将今日前来,却非要向侯爷诉苦。”

萧瑾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为何而来?”

裴城迎着他的直视,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宫里的人是不是已经见过侯爷了?”

萧瑾从容地道:“我身为西府右军机,自然经常会见到宫里的人。”

裴城道:“末将说的不是建章宫,而是景仁宫。”

前者是天子的日常起居之所,后者则是皇太后的寝宫。

萧瑾面如古井不波,心中却已思绪翻涌,良久之后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太后亦是君。”

裴城沉声道:“侯爷所言不无道理,末将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史上曾经有过很多次太后临朝的故事。然而在那些故事里,无一不是天子年幼无法理政,太后不得不代持权柄,等天子成年后再撤帘还政。今上登基时已经成年,太后不在后宫颐养天年,反而愈发肆无忌惮地插手朝政,朝堂诸公竟然无人弹劾!”

萧瑾摇头道:“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千万不要在外人跟前提起。”

裴城却略显执拗地说道:“公道自在人心。”

萧瑾反问道:“什么是公道?”

裴城果决地说道:“就拿晋王来说,他这些年为大梁出生入死,朝廷理应善待,而不是因为猜疑便永无休止地打压,这样委实让人心寒。”

萧瑾叹道:“你莫要忘了,王平章才死了一年多。”

裴城直接反驳道:“晋王不是王平章,否则他这次压根就不会返回京都。他若留在南周境内,凭借手中的精兵强将完全可以拥兵自重,朝廷难道还能派人去南边罢免他的官职?相反,怕是眼下再三针对他的那些人会好言相对,极尽羁縻之能事。”

萧瑾哑然失笑。

这家伙能够如此坦诚,说明两人这些年的师徒情义没有消退,这是一份非常难得的信任。但裴城对很多事的看法还是太过简单,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心有多复杂。

一念及此,他话锋一转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晋王并不对付,为何会如此偏向于他?”

裴城缓缓道:“先前末将说过,家父遇刺之后末将什么都做不了,是晋王帮裴家削了宫里的面子。其实末将心里明白,他这样做并不完全是为了裴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和天家博弈。但是末将很感激他,因为有他的出手,裴家才不至于沦为世人眼中的笑柄。无论如何,他没有切断和裴家的关联,那他就是裴家的三少爷,也是末将的血脉兄弟。”

他目光坚定地望着萧瑾,郑重地说道:“侯爷,末将不该偏向于他吗?”

萧瑾默然,良久后轻声道:“这确实是你的性格。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站在晋王那边,便等于是站在朝廷的对立面。我一直将你看做自家子侄,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决断。”

裴城神情复杂地说道:“末将能有今日,皆因侯爷的教导和提携,这份恩情不敢或忘。正因如此,末将必须要走这一遭,否则——”

他顿了一顿,摇头道:“襄国府恐有祸事临头。”

第1304章 贵人头上不曾饶

裴城的论断过于直白,但是萧瑾并未急着驳斥。

平心而论,他不想将裴城牵扯进宫里和晋王府的矛盾之中。对于这个令他寄予厚望的晚辈而言,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夯实在军中的基础,一步步将守备师操练成不弱于禁军的雄师。

虽然裴城在虎城立过很多功劳,回京后也有平定叛军守卫皇宫之功,但这些资历在军中称不上如何显赫,尤其是这两场国战里涌现出诸多有功之臣,谁手里没有歼灭大股敌军的功绩?裴城若不能显示出自己练兵的能力,反而太早地介入朝堂权争,恐怕守备师主帅就是他仕途的终点。

思忖片刻后,萧瑾平静地说道:“你需记住我们是臣子,自然要谨遵宫里的旨意,这是为臣的本份。”

裴城略显失望地说道:“侯爷,既然你说我们是臣子,是不是应该听从陛下的旨意?难道侯爷还没发现,定国府刺杀案跟陛下毫无关系,这说明陛下根本就不愿逼迫晋王,这件事分明是皇太后和朝中一些重臣所为!”

萧瑾眼中冷光一闪而过,幽幽道:“你又怎知陛下不知情?你又怎知陛下不愿意?”

裴城怔住。

萧瑾继续说道:“人心之复杂远超你的想象。我知道你言下之意,无非是太后插手朝政,并且取得大部分朝臣的支持,一意孤行针对和打压晋王,而陛下只是被这股庞大的力量裹挟,毕竟他没有先帝的威望,做不到完全掌控朝堂。可你有没有想过,纵然边军先后击败吴周两国,南军更是收复故土,世人却不认为这些赫赫功劳与今上有太大的关系,他们只将谷梁和裴越奉为国之干城。”

他挑眉望着裴城,淡淡道:“你觉得陛下心里会没有异样的感受?”

裴城摇头道:“这怎么可能?陛下是大梁天子,这天下本来就是——”

萧瑾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沉声道:“陛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从他坚持保住南周清河公主的贵妃之位便能看出,很多时候他也和你我一般,心中有爱憎悲喜,自然也就会有艳羡和嫉妒。你要记住,从古至今的帝王各不相同,不是每一位君王都能做到先帝那般太上忘情。”

裴城默然不语。

他忽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侯爷,去年都中那场叛乱里,禁军、守备师和京营自相残杀,血流漂杵白骨累累,末将不想看到那一幕重现。这不仅是出于对晋王的兄弟之情,也是因为末将心里的那份公义。”

萧瑾略显疲惫地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裴城凝望着他的双眼,坦诚地说道:“虽然末将是守备师主帅,但如果没有侯爷的支持和照拂,以末将的资历很难顺利地指挥这支军队。末将心里很清楚,去年那场叛乱后,是侯爷打下守备师的基础和框架,军中诸多将领亦是侯爷带出来的骁勇之将。若是侯爷有令,这些人并不会听从末将的调遣。”

萧瑾没有反驳这一点。

裴城肃然道:“但只要末将还是守备师主帅,便会按照心里的准则行事。倘若晋王有不轨之心,末将便是战死沙场也会为大梁尽忠。可若他没有那个野心,反而是朝廷咄咄相逼甚至动刀兵之念,末将绝对不会坐视!”

萧瑾很清楚面前的年轻人性格很执拗,认准的事情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望着裴城坚毅的面容,忽地问道:“若是陛下免去你的军职呢?”

裴城微微昂首道:“末将还有这条命。”

萧瑾被他堵得有些难受,无奈地说道:“不至于此。”

裴城道:“末将粗鲁愚笨,看不懂这座城里的波诡云谲,最坏不过是拼将一死。但侯爷对末将有知遇之恩,实在不希望侯爷趟这潭浑水,还请侯爷慎重再三,切莫做他人手中的刀。”

萧瑾凝望着窗外的夕阳余晖,直到裴城起身告辞离去,他都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当然也没有告诉裴城这段时间究竟有多少悄悄登门的客人。

天色渐渐昏暗,萧瑾依旧坐在原处,目光晦涩难明,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

……

入夜,晋王府。

前宅一处院落里灯火通明,守卫极其森严。

自从定国府刺杀案发生后,背嵬营便在西府的默认下接手永仁坊防务,至于王府所在的清凤街更是全境戒严,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王府内部则有明暗两套护卫体系,一直掌握在叶七的手里,由她主持安排。

这座名为槐秋的院落更是王府内的重地,裴越的亲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一只飞鸟都无法悄无声地靠近,因为这里是裴越与人议事的地方。

偏厅内,裴越坐在太师椅中,翻阅着案上的秘卷,旁边除了唐临汾、邓载、冯毅和本该在南境的戚闵之外,还有一位中年男人正在不急不缓地禀报。

“……昨日巳时初刻,翰林学士吴存仁在府中密会七位部堂大员,皆是当年莫老大人的门生弟子。未时二刻,瑞芳巷柳家之主乔装前往普定侯府,与普定侯陈桓密谈约一个时辰。今日午间,前吏部尚书宁怀安秘密拜访襄城侯萧瑾。而在宁怀安离开之后,他府中同样有六位关系密切的大臣在等候。”

这位中年男人便是太史台阁左令辰荆楚,虽然如今的台阁无法和曾经相比,荆楚也没有沈默云那般绝对的权力,但在沈默云离世之前他便是台阁坤部主事,负责京都城内细务。台阁在都中各家府邸上的钉子,皆由他独自掌握。

“暗流涌动,各怀鬼胎。”裴越面无表情地给出评价,然后问道:“范余虽然死了,但銮仪卫那些死士还在。我先前让温玉将她知道的消息告诉你,有没有查清楚这支人手的详细?”

荆楚愧道:“有负殿下所托,下官暂时还没有查明。”

裴越面上浮现一抹微笑,摇头道:“莫老大人的城府独步天下,他培养出来的死士自然不会轻易暴露,而且我始终有一个感觉,范余并非这些死士的真正头领,更像是明面上的棋子。否则很难解释一件事,先帝和莫老大人都看中的人,会是如此不堪的角色。”

荆楚颔首附议,又道:“殿下,从宫里的境况来看,陛下现在已经无法掌控局势,皇太后在失去范余这条忠犬后,性情愈发偏激。”

裴越从容地说道:“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无视我的存在,或者找个理由杀了我。从你所说的这些迹象来看,后者便是那些人的选择。”

唐临汾皱眉道:“他们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裴越轻笑道:“或许是因为定国府那桩案子的结果刺激到这些忠心耿耿的大臣,以至于他们认定我有篡位之心。不过这样也好,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先前同你说的那些安排,你可记清楚了?”

唐临汾起身应道:“请殿下放心,末将定当谨记。”

裴越点了点头,又对荆楚说道:“台阁里肯定还有不少宫中的耳目,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就不要过来了。既然已经清楚那些人的打算,我不希望你暴露自身。”

荆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感激地说道:“是,殿下。”

小半个时辰过去,众人在领到任务之后告退,厅内只剩下裴越和戚闵二人。

戚闵贴着半边屁股坐着,摸摸脑门道:“殿下,南边的兄弟们都托小人向殿下请安,他们都很想念殿下,只是不敢擅离驻地返京。这一路上听说朝廷对殿下的所作所为,小人心里既难受又愤怒,而且想不通这些人究竟是什么猪脑子,难道他们还看不清楚殿下才是大梁的柱石?”

裴越放下纸笔,抬眼笑望着他,悠悠道:“不错,拍马屁的功夫有些长进。”

戚闵尴尬地笑着。

裴越不再打趣,将桌上那张纸往前一推,然后问道:“船队现在状况如何?”

戚闵正色道:“回殿下,船队于四天前抵达秦州松宁府港口,按照席先生的命令停止前行就地休整。罗将军说,一应安排已经就绪,只等殿下下令。”

裴越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片刻后目视那张纸说道:“你回去告诉罗克敌,按照这个时间掌握好前行的速度。”

戚闵起身望过去,凛然道:“遵令!”

他行礼告退,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裴越施施然起身,望着桌上的那张纸,随手将当年裴珏赠的玉镇纸压在上面。

纸上有八个苍劲的大字:九月初九,祭天之日。

第1305章 寄蜉蝣于天地

“今儿怎么有闲来这里看看?”

徐初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剪水双瞳刻意不看裴越,只望着挑窗外的秋日庭院,眉尖微微蹙着。

午后的时光格外安静,唯有假山之间的活水传来汩汩流动的声响。

裴越心里自然有些愧疚。

自从回京之后,他委实太过忙碌,连叶七和儿子都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因此极少来西城瑞康坊这座宅子。望着少女似生气又似傲娇的模样,他没有大煞风景地谈论自己是如何日理万机,而是凝望着她弧线极其柔美的侧脸说道:“我想你了,就来看你。”

“你……你胡说甚么!”徐初容大羞,她何时听过如此露骨的告白。

她不拘泥于森严礼教不假,但毕竟是清河徐氏的千金小姐,从小到大所见皆是饱读诗书文雅内敛之人,纵然长大后有一帮南周权贵子弟跟在她身旁,那些人又怎敢出言不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