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裴越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件事说来有些奇怪。”
洛庭道:“请殿下明示。”
裴越舒出一口浊气,挑眉道:“刺客们先是以裴云贴身小厮的身份进入内宅,用武道秘法使裴云昏迷后,他们便来到裴戎的院落诈走他的长随。随后这些刺客给裴戎灌入大量的烈酒,却没有直接杀死他。幸好我大姐今日回府,也幸好我在她身边安排了高手护卫。她在察觉蹊跷之后,将刺客引离裴戎身旁,然后由我的护卫将刺客们擒下。”
洛庭平视前方,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裴越继续说道:“裴戎不过是一介纨绔,早就远离朝堂军中,这几年先是关在上林狱,然后又幽居定国府内,想来不会有什么仇人,更何况是不惜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混入国公府行刺。更令我不解的是,若真有人恨他不死,那么在我大姐发现异常之前,这些刺客有充足的时间杀他一百次,为何他们要大费周章,试图用烈酒生生喝死他,制造出他是正常死亡的假象?”
他目光幽深地望着洛庭,一字字道:“洛大人,可否教我?”
洛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殿下是想说,这些刺客并非是为裴戎而来,其实是想对付旁人?”
裴越摇摇头,漠然地道:“刺客们宁死不肯开口,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如此行事又有何目的,或许只有天知晓。”
洛庭目光一凝。
他当然能够听出裴越语气中的疏离,想来是在上个月底的大朝会上,他作为群臣的代表掀起约束裴越的浪潮,从那时候起便有一道裂缝横亘在两人中间。
洛庭想起去年深秋在那条宽窄巷中,他和谷梁因为开平旧事分道扬镳。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然而他身为大梁执政,累受数代君王的厚恩,如今更是朝中可以直面裴越的寥寥数人之一,无法仅凭个人的爱憎随心所欲。
想到这儿,洛庭的心里逐渐冷静下来,试探性地道:“既然如此,还请殿下将那些刺客交给朝廷,下官保证会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
“我肯定会将刺客交给朝廷。”
裴越淡淡应了一句,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洛大人或许忘了,虽然我早在多年前便出府另过,可我始终是定国子弟,我可以不认裴戎这个人,但无法改变他是我生父的事实。”
洛庭颔首道:“自然如此。”
裴越冷笑道:“现在有人将手伸进定国府裴家,裴戎和裴宁险些便命丧当场,不论他们怀着怎样的目的,若不能让幕后主使付出代价,我岂不是孝道有亏?一个不孝之人,又如何在这严苛的人世间堂堂正正地活着?”
洛庭神色微变。
其实在裴越说起那些刺客古怪行径的时候,他便大概猜到这件事是何人所为。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天子才着急忙慌地让他来找裴越,显然是希望最大限度地消弭这桩祸事的影响。
然而……
洛庭抬眼望着裴越,诚恳地说道:“下官可以保证,这件事一定会有人承担相应的责任。”
裴越沉默片刻,面上浮现一抹自嘲:“洛大人,不是我小瞧刑部的那些官差,可是连我的属下都撬不开那些刺客的嘴,他们恐怕也做不到。说来说去,这迟早会变成一桩无头公案,因为你我皆知,刺客是否开口并不重要,压根没人敢去查真正的幕后主使。”
洛庭微露焦急,劝道:“殿下——”
裴越直接打断他的话头,正色道:“这件事已经越过我的底线。洛大人,纵然你我渐行渐远,我心中始终保持对你的敬重,盖因你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好官,一身风骨更令我满怀敬意。因此,希望洛大人不要相逼。”
洛庭默然,良久才喟然道:“何来相逼?只是人世间终有舍得二字。”
“舍得……”裴越微微低头,神色复杂地说道:“莫非在洛大人心中,我是王平章那种恋栈权位贪心不足之人?”
洛庭摇头道:“下官从无此等想法,否则先前也不会支持殿下接替萧瑾为南军主帅,南下指挥边境战事。”
裴越轻声道:“我相信,洛大人对我的帮助不止于此。如果没有洛大人再三的庇护,我没有机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说不定早就被人连骨带肉吞进肚子里。”
洛庭将杯中凉茶饮下大半,犹豫许久才问道:“殿下乃是聪明绝顶之人,为何坚持不肯退一步?”
退一步便会一直后退,直到再也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
裴越心中默念着,脸上却浮现一抹笑意,满含深意地说道:“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所以这次我想稍稍任性一些。”
洛庭轻叹道:“可若是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将来想要收场却没那么容易。”
裴越颔首赞同,俊逸的面庞上笑容更盛,从容地说道:“也有可能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洛庭却笑不出来。
他这辈子始终奉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准则,之所以会站在裴越的对立面,当然不是因为嫉贤妒能,甚至与裴越的武勋身份无关。究其原因,裴越如今掌握的力量已经超出君臣的界限之别,这便是吴太后忧心忡忡的根源。
他相信裴越不会走上那条路,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因为那个选择会让大梁各地动乱继而陷入无穷无尽的内战,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无论裴越、天子、太后还是朝堂诸公,没有人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发生。
毕竟眼下的煌煌之景,是所有人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得来的成果。
可是……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
洛庭告辞离去,孤单的背影满是萧索之意。
裴越坐在椅子上,透过敞开的大门,静静地凝望着凄迷的夜色。
一直到拂晓来临。
太阳照常升起,第一抹霞光照亮人间。
冯毅快步走进正堂,将内宅那边的状况简略说了一遍。
裴越微微颔首,起身说道:“将那四名刺客提来,然后召集所有亲兵。”
冯毅应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前往何处?”
裴越摇头,清冷的语调中泛起肃杀之意:“銮仪卫。”
第1287章 众生
天光微熹之时。
定国府,东苑。
正房内哀声不绝,满头白发的裴太君坐在榻沿,老泪纵横地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裴戎,哭道:“好好的人怎会变成这样?你若是有个好歹,将来我怎么去见你父亲啊……”
旁边一众女眷无不默然垂首,虽然裴戎辜负了裴贞的期望,没有学会忍辱负重继而扛起裴家的门楣,但他毕竟是裴太君的独子,再怎么无用也不能割舍血脉亲情。如果出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年迈的老太君未必能承受得住。
哭了好一会后,裴太君擦拭着眼角,转头望着裴宁问道:“大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府里真的进了贼?”
裴宁神色悲戚,答道:“老太太,事情是这样的。”
她将昨夜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然后又说起郎中们的诊断,裴戎因为在很短的时间内被人强行灌入太多烈酒,以至于出现深度昏迷的状况。如今看来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即便能够醒来,很有可能会变成痴傻之类的模样。
这是因为江万里私下对裴宁说过,刺客们所用的酒与传统的破阵子不同,应该是使用某种法子让酒性更烈,这样的烈酒直接灌下去,烧坏脑子都不稀奇。
裴太君听完之后双眼泛红,恨恨道:“是云哥儿将贼人带进府内?他为何不在这里?”
裴宁低声道:“他也在昏迷之中,据三……晋王殿下的护卫说,二弟是被人用了手段,但应该没有大碍,晚些时候就能醒过来。”
裴太君又问道:“那城哥儿呢?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都不肯回来看一眼?”
裴宁道:“兄长昨夜便入宫了,一直到天亮才出宫。他方才打发人来说了一声,让家里不要担心,这样的事情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
“就这样?”
裴太君定定地望着她,一时间悲从中来,难以自抑。
大梁开国九公之首,执掌大梁军权数十年的裴家,如今竟然沦落到这般境地。虽说裴戎早已不是家主,可他毕竟是裴贞的嫡长子,也是裴城的亲生父亲,好端端地被人害成生死不知的样子,偌大一个裴家竟然没人能站出来。
若是裴贞在世,莫说贼子公然入府害人,哪怕只是府中晚辈被人欺负,朝廷也断然不会是这个态度。
裴太君又悲又气,颤声道:“那些贼人在何处?”
裴宁眼中浮现一抹奇异的光彩,缓缓道:“约莫半炷香之前,晋王殿下带着那四名刺客出府,他说要让朝廷还给裴家一个公道。”
裴太君愣住,良久之后神情复杂地说道:“晋王肯为裴家出面?”
裴宁郑重地点头。
裴太君百感交集,面上愧色凝重,回想起当年裴家对待裴越的种种不仁之举,这一刻老人几近于无地自容。
“哎……”
她垂下眼帘,似乎无颜再看裴宁的清澈眸光。
……
皇城,景仁宫。
“臣办事不力,罪该万死,请太后娘娘降旨严惩!”
范余大礼参拜,伏首于地。
珠帘之后,吴太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起来说话。”
范余满面愧色地站起来,道:“臣虽早已看出裴云心口不一,从一开始便做好踢开他的准备,但是没想到裴家长女会在昨日回府,因此功亏一篑。不过还请太后娘娘放心,臣的属下守口如瓶,晋王不可能得到任何想要的证据。”
吴太后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说说看,裴越接下来会怎样做?”
范余心念电转,沉吟道:“臣已经交代过属下,进入定国府后第一件事便是毁掉那份懿旨。即便裴云站在晋王那一边,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反而会给自己惹上构陷天家的罪名。晋王就算能猜到这件事的真相,他也只能将臣的属下交给朝廷,这样无论怎么查都会变成一桩无头公案。”
吴太后从女史手中接过青玉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缓缓道:“在你入宫的同时,裴越便已经离开定国府。他亲率百余亲兵,押着你的四名手下在城中穿行。”
范余心中一凛,沉声道:“难道晋王想要叩阙?”
吴太后道:“皇帝已经派人去拦阻,他不希望裴越将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在哀家看来,裴越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或许会将矛头指向宫中。”
范余思忖片刻,忽地双眼一亮道:“太后娘娘,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吴太后挑眉道:“何意?”
范余快速说道:“晋王在军中拥趸甚众,但是都中局势并非堪忧,无论禁军、京都守备师还是京军南营,这都是绝对忠心于天家的军队。其实他最大的仰仗是名望,是这些年出生入死赢得的人心,可如果这次他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将这件事归咎于太后娘娘身上,反而会引起剧烈的反弹。”
吴太后默然不语。
范余继续说道:“若晋王咄咄相逼,而天家只要保持足够的隐忍和克制,让世人看清楚这位权臣的真面目,民心向背犹未可知!”
吴太后的眉眼忽地舒展开来,淡然道:“此言有理。你现在立刻出宫,去看着裴越会做出何种应对,速速报于哀家。”
范余振奋道:“臣遵旨!”
……
御书房中。
刘贤右手握着一卷古籍,目光落在字句上,却许久不曾翻动书页。
内侍省少监侯玉迈着小碎步走进来,行礼道:“启奏陛下,晋王没有返回王府。”
刘贤面上浮现果不其然的神情,问道:“他带着那些刺客往皇宫而来?”
侯玉垂首答道:“据报,晋王并未直接往北城而来,他离开朱雀坊后,先是往东行至南北正街,然后才转向朝北。”
刘贤放下古籍摆手让侯玉退下,转头看着肃立御前的那位中年虎将,沉声道:“你有什么看法?”
其人便是禁军主帅、河间侯李訾,闻言不慌不忙地应道:“晋王毕竟是定国子弟裴家血脉,今日想必是要为裴家讨一个公道。只是在臣看来,晋王此举稍显不智。”
刘贤重复道:“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