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汤豆苗
他出发前便与裴越商议过,西境三座大营中,金水大营和长弓大营平稳如初,但是定西大营被汝南侯刘定远经营许久,刘定远又因为王平章谋反案撤职处死,军心难免会出现涣散的状况。
因此谷梁此行最重要的职责便是安抚定西大营,然后才会顺着边境线一路北上,依次巡视金水大营、古平军镇、虎城、长弓大营和周遭军寨,最后返回灵州境内。
唐攸之身为军政大权一手掌握的灵州刺史,对于谷梁的行踪了如指掌,故而在信中特地提及,自然也有让裴越安心之意。此外便是他在王勇等人的配合下,暗中大肆囤积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裴越抬手轻叩桌面,陷入长久的沉思。
他并不怀疑徐初容那份密报的真实性,席先生亦亲身涉险确认此事,南周和西吴的孤注一掷也在他预料之中。
相较于南边的冼春秋和方谢晓二人,裴越真正担心的是西境边关。
如今大梁西军兵力二十二万,面对西吴铁骑依旧只能采取守势。但从目前太史台阁和边军游骑收集到的信息来看,西吴似乎没有起兵的打算,各方军队的调动也无异常。
“取西境地图来。”
“是,少爷。”
温玉将一张小型地图挂在裴越侧前方的墙上,然后安静地凝望着裴越的侧脸,心中不免生出一些感慨。
往年她被困在定国府里,成日里见到的是裴戎这样的纨绔子弟,偶尔听说裴家三少爷在外面又立下好大的功劳,战场上运筹帷幄所向披靡,难免心向往之,却因为自己的身份只能将那份情思压在心底。如今贴身相伴,她才知道裴越能有今天并非单凭运气,至少在这间书房里,她亲眼看着裴越何等用功和用心。
“你说,西吴如果再度发兵,首选的攻击目标会是何处?”
“少爷,婢子……婢子不知。”
裴越扭头望去,只见温玉脸颊微红,不禁微笑道:“当初桃花都不会在我面前以奴仆自称,你又何必如此谦卑?”
温玉垂首赧然道:“是,少爷。”
裴越见状便岔开话题道:“你是銮仪卫的老人,并非一心侍奉人的丫鬟,理应对边境局势有所了解,有什么想法直言便是。”
温玉看向那幅地图,思考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道:“西吴最想夺回虎城,但他们做过多次尝试都已失败,应该知道事不可为。婢子……我听说两年前的战事中,西吴曾经派近千骑兵深入灵州境内,若非少爷力挽狂澜剿灭那支骑兵,边军后方难保稳定,对于战事或许有不利的影响。”
“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
裴越略有些感慨,但话音戛然而止。
他凝望着地图上灵州北边的界线,然后目光转向西南方向的定西大营。
“八百霸刀营……故技重施,还是铤而走险?”
温玉听着裴越的喃喃自语,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大气也不敢出。
约莫半炷香后,裴越神色已经恢复平静,转头看向温玉说道:“陈安最近有没有表露过对你的疑问?”
他将温玉从定国府带出来,放在自己身边,如今协助谷蓁和叶七打理这座国公府的内宅闲杂事务,暗地里依然保留着和銮仪卫的联系。
得益于温玉所掌握的秘密,他如今对銮仪卫内部——至少是明面上那些人的内部架构很清楚,同时也借着荆楚的暗中协助在銮仪卫中掌握了一些人手。
温玉答道:“陈指挥使只让人给我带过一次话,命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少爷身边,此前我已经将这件事禀告少爷。除此之外,他对我没有任何指示,而且因为当年我确实帮过少爷,少爷将我带回府中很正常,所以到目前为止他应该没有怀疑。”
“老老实实?”
裴越冷然一笑,又摇了摇头,轻声道:“太后娘娘思虑过甚啊。”
温玉大抵知道宫里那位贵人对自家少爷的复杂态度,既无法全盘信任,又不敢逼迫过甚。
她想了想,柔声道:“少爷,太后那边不得不防。”
裴越微微颔首道:“没错。你找两个合适的人选,过段时间安排进明德殿,内侍省那边会有人协助。”
温玉略显讶异地道:“明德殿?”
她当然知道那是南周的清河公主、如今的陈贵妃所在之地。
裴越回想起前日在明德殿内和清河公主那番云山雾罩的交谈,淡淡道:“那位公主殿下心思很深,并不像表面上显露的那般柔弱可欺。她需要在京都中有一些助力,否则迟早会死在吴太后的手里。于我而言,虽说不需要她为我做什么,但至少在目前看来,她对皇帝陛下能起到一些影响,而且……罢了,先这样吧。”
温玉恭敬地应道:“是,少爷,我会安排妥当。”
裴越拿起桌上的最后一封密信,其中除了两张信纸还有一个火漆完好无损的小信封。
这封信是席先生派人送来的,上面用密文的方式简略说了南境如今的局势以及商号护卫的操练事宜,裴越看完之后拆开里面的小信封。
只有一张信纸,寥寥百余字。
“裴越,见字如面。”
“近来局势波诡云谲,父亲时常喟叹,想来拒北侯和镇国公已经修复关系,暗中拟定进军之策。我不知他们做何打算,父亲亦无法探知,或许是因为你我去年相识之故,他们已生出戒备之心。不过有件事令我不解,京城内诸多木材商铺关门歇业,而朝中并无大兴土木之举。”
“另,我一切都好,望你珍重自身。”
落款为徐初容。
裴越沉默许久,终而轻叹一声。
……
翌日,皇城,承天门。
卫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宫外,裴越孤身穿过长长的门洞,然后转向西面直道,面色平静地走进大梁军方的核心之地。
西府,军事院。
十余位武勋重臣等候在此,面向这位年轻却威重的国公,同时起身肃立行礼。
第1166章 大鹏一日同风起
早在四个月之前,裴越便已是西府军事院的知院,只不过绝大多数人对此没有足够的重视。
一方面裴越的岳父大人是名副其实的军机之首,军事院的任何风吹草动本就逃不出他的掌握,另一方面则是与这个官职的具体权力有关。
知院不同于裴越前世所知某个朝代的枢密副使,此职务并非军机的副手。确切来说西府军务历来由两位军机决断,知院一般只负责处理军机交代的事务,虽然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供军机参考,但是没有自主插手军务的权力。
相较而言,东府政事堂的参政权力更大一些,可以直接分管和对接六部五寺,如今又多了几处全新的衙门,手中有权说话才有分量,面对执政自然不会过分卑微。
这几个月以来,裴越虽然挂着知院的官职,但基本只带着一双耳朵两只眼睛。无论是指挥使及以下武将的调动和任免,还是各地军营的操练计划,包括大梁百万将士的饷银粮草诸事,他极少会发表意见,皆由谷梁和萧瑾处置。
只有个别时候他会给出一些看法,态度也非这些年一贯表现出的强势,以至于很多人都快忽略了他在军事院内的存在。
然而当一众重臣接到通知,今日齐聚军事院的节堂之内,他们才惊觉一个事实。
在谷梁和萧瑾分别赶赴边境视察军务后,裴越已经成为名正言顺的西府之首。
虽说知院不止裴越一人,可另两位并不认为自己能与大权在握的卫国公并肩,实际上他们之前的地位才符合朝臣对知院的看法——向军机建言献策并查缺补漏而已。
今日节堂内武勋重臣来得十分齐整: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柳公绰、兵部尚书陈宽、西营主帅南安侯苏武、南营主帅普定侯陈桓、秦州水师提督陈化成、京都守备师副帅定远伯裴城,以及各部衙关键位置上的官员,没有一人缺席。
禁军主帅河间侯李訾历来不参与西府例会,但也特地派来一名统领列席旁听,足以证明对裴越的重视。
堂内气氛威严肃穆,裴越望着同时起身行礼的十余位重臣,心中难免生出些许波澜。
从开平三年初到开平七年岁末,前后加起来五年时间,他从一个处境艰难的庶子到如今踏足这个帝国的权力核心,道一声春风得意毫不为过。
好在他两世为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年方弱冠,因此在迈向主位的十余步路上,他强行压下心头的志得意满。
“诸位请坐吧,无需多礼。”
“谢国公爷!”
无论官职大小关系亲疏,这一刻武勋重臣们尽皆面色肃穆。
裴越清了清嗓子,淡然道:“两位军机离京之前,左军机向陛下奏请由我暂理西府军务。只不过前段时间忙于善后,兼之陛下的大事更为重要,因此没有召开过西府例行军议。”
所谓善后,指的是朝中部分官员与敌国细作勾结一案。另外一件事便是皇帝大婚,裴越身为侍婚使,虽说仪程上的细节是由礼部官员负责,他也不好完全当个甩手掌柜。
众人颔首称是,然后静待下文。
裴越继续说道:“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要商议一番关于整军备战的具体细节。两个月前我便已向陛下禀告,西吴和南周必将联手。论国力武备,大梁对上任何一方都能占据绝对的优势,但如果西、南两面同时爆发战事,初期局势肯定会艰难,因此我朝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众人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们不清楚裴越缘何能做出如此笃定的判断,要知道西吴两年前大败而归,南周大军去年也在江陵城下溃败,按常理而言这两家肯定要偃旗息鼓养精蓄锐,怎会再度挑起战事?西吴皇帝和南周皇帝赌性这么重?
虽说王平章谋反让京军各营皆有损失,但大梁边军主力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汝南侯刘定远和雄武侯蓝宇的去职问斩也伤不到各自大营的根本,因为朝廷从来不忽视武勋亲贵的地位,都中随时都可以派出经验丰富的老将接任。
一片静谧之中,西营主帅南安侯苏武开口说道:“国公爷,陛下既已派两位军机大人赶赴边境巡视,是否等军机回信再做定夺?”
余者神色各异,有人神情凝重,亦有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苏武虽然只是侯爵,但南安侯府是开国公侯之一,且从始至终没有衰败过,一直便是定国府裴家的得力臂助。他自身这些年在边境劳苦功高,先前率长弓军一部勤王救驾,显然是开平帝倚仗的心腹重臣。
即便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刘贤也不会蠢到自掘根基,因此这大半年来对苏武颇为敬重,自然给了他敢于在西府军议上反对裴越的底气。
裴越不动声色地看向此人,淡淡道:“愿闻南安侯高见。”
如果从年龄和定国府裴家那边的关系而论,苏武算得上裴越的长辈,而且在军中的资历也更深。然而此刻被这位年轻国公瞥了一眼,早已年过不惑的苏武猛然间心里一紧,仿佛有种年轻时面对裴贞的压迫感。
纵横南北功勋卓著,这便是裴越自然而然形成的威势。
苏武不自然地微微垂首,委婉地说道:“高见不敢当,在下只是觉得两位军机目前尚未传回相关军情,想来边关并无异状。前段时间都中抓获大批敌国细作,也未从这些人的口中探知两国是否有相关的谋划。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西吴和南周都将心思放在这等伎俩上,应该没有孤注一掷赌上王朝命运的勇气和魄力。”
裴越面色依旧淡然,然而节堂内的氛围愈发沉肃。
苏武顿了一顿,换上略显恭敬的笑容道:“当然,国公爷所言并无不妥。在下浅见,各部衙理应尽心竭力,配合两位军机在边境的安排。”
众人终于明白他站出来的目的。
谷梁和萧瑾不在,西府便以裴越为首,但是这个名头比较虚,毕竟只是临时性的统管。如果按照裴越的想法,那么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完全可以将影响力扩展到大梁各军之中,而非像以往那样局限在北营一地。
武将任免和调动、粮草筹备、军械拨发,一桩桩一件件归根结底都是实权二字。
王平章为何能让开平帝投鼠忌器,以至于不得不以自身为诱饵逼迫对方造反?根源便在于过往十余年间,王平章把持军方大权,逐渐钩织成一张大网。敢于追随他造反的人并不多,但开平帝若是无缘无故朝他举起屠刀,必然会让军中人心涣散,身为君王肯定不愿意看到自身伤筋动骨的局面。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虽说两位军机只是暂时离开京都,但萧瑾在临行前特地嘱咐过苏武,一定要小心防备裴越,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提出反对。
简而言之,军方可以适当紧张起来,却也不必大动干戈,如此一来裴越也不好做得太过。
节堂内无比寂静,众人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苏武此刻作为各方视线的焦点,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两个月前裴越提出复立边境行营节制的建议,从宫里的吴太后到他们这些武勋亲贵,担忧的是裴越掌握边军实权将会更加难以制衡。因此即便刘贤依旧信任裴越,吴太后却说服他改派谷梁和萧瑾离京,而且限制了他们手中的权力。
可是现在看来,裴越似乎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能够离京,他要的只是两位军机暂时离开,然后在这个空窗期独掌大权,通过西府直接插手大梁百万大军的方方面面。
谷梁和萧瑾不在京都,李訾身为禁军主帅历来都不参与西府军议,还是裴越特意派人去请才来了一个鹌鹑似的统领。
谁还能阻止裴越?
陛下?陛下说不定很高兴看到这一幕,前段时间裴越对西府不闻不问,听说他还特意提醒裴越不要懈怠。那时候苏武冷眼旁观,以为裴越确实无意大权独揽,心中未尝没有几分庆幸,然而今日这场军议才刚刚开始,他就察觉到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知不觉间,苏武心里泛起一片寒意,下意识地看向主位上的年轻人。
裴越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盖子轻轻吹着。